第二天早上破天荒的,王麻子让我跟他吃了顿早饭,平时我都是吃残汤剩饭。这天天色尚早,王拝拝和宝柱子还赖在床上。两个长工素来在铺子上吃早饭,只有我和王麻子两个,我趁机放开肚子,大吃了一顿:熬得粘稠的糯米稀饭,满室飘香。配上从“卓家大酱园”买的豆腐乳,再加上从“都益处”来的包子,那叫一个美味啊!我把两碗稀饭喝得底朝天。王麻子还讨好地劝:“多吃,多吃哈,星娃子。锅头还有,还有……”
王麻子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五短身材上,罩了一件用洋布做的新长衫。那长衫是靛蓝色的,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他带着簇新的黑色瓜皮帽,胡子刮得溜光。穿着用细料子新做的元宝鞋,很是神气。虽说菜市口离四圣祠街不远,王麻子还是差王老二去叫了一辆黄包车,让王老二把我们的礼品:“淡香斋”买的三盒点心,“桂林轩”的两盒香皂,还有“青石桥”的一盒温鸭子,一一放到车上,这才理了理瓜皮帽,携我乘车而去。
快一年没到过四圣祠街,乍一看,我都认不出来了。路重新修过了,起码铺宽了三四尺,不再是以前那样坑坑洼洼的小路。在大路的尽头,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崭新的教堂。黑漆大门,比原来那个高了三四尺。顶上是一个偌大的十字架,仔细一看,那十字架竟然背在一个上身****的男人身上,那男人垂着头,闭着眼,很痛苦的样子,看着有些邪乎。我不敢多看,埋着头下车。黑漆大门前多了两个守门人,见我们下车,要进去通报。王麻子恭恭敬敬地说:“菜市口‘兴盛号’王某人携儿媳星娃子拜访,烦请通报。”他看起来有些紧张,瓜皮帽沿下,冒出细细的一圈汗珠。
启娘娘和金姐姐在回廊等我们。启娘娘看起来气色很好,穿着成都妇女时下流行的装束:水桃红竹布衫,套一件黑色的洋缎背心。梳一个扎红腰线的牡丹头,精精致致缠一条窄窄的漂白洋布的包头巾,头上的玉簪子,手腕上的玉手镯。旁边的金姐姐搽着水粉,拍了点胭脂,手里还抱了个胖胖的洋娃娃,一见人就“咯咯咯咯”地笑。
启娘娘一看真是我,笑得开了花。她情不自禁地拉起我的手,转着圈圈地上下打量:“星娃子啊,你……高了,也……大了。”一年多没见,启娘娘的中国话长进了不少。她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问:“你娘娘, baby(弟弟),好吗?来……来……看我的baby(孩子)。”金姐姐忙把胖娃娃递到我面前,启娘娘在旁边热情地盯着我,一脸做母亲的骄傲。
“他真乖啊!叫啥子?”我盯着眼前这个洋娃娃,稀奇惨了:他的眼睛圆滚滚的,蓝得像透彻的湖水,胖嘴巴一撅一撅的,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像是在和我打招呼。身子也是圆滚滚的,两个胖胖的小短腿儿像藕节似的,还不停地蹬,可爱极了。“他叫……启——真——道。”启娘娘答道,一脸幸福地看着儿子,故意拖长了声音。金姐姐怕我听不明白,在旁边解释说:“启明星的‘启’,真实的‘真’,道路的‘道’。就是真理道路的意思。”启娘娘慈祥地看着我逗弄真道,笑意更浓了。她一边比划,一边说:“你……能来……真好!”
王麻子在一边故意咳嗽了两声,我们三个人光顾了寒暄,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我有些尴尬,赶紧退了退,把王麻子让到启娘娘面前,介绍道:“启娘娘,这是我公公,你有印象吗?”
启娘娘这才像刚发现王麻子似的,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她通过金姐姐翻译说:“多谢王先生大驾光临,我们非常欢迎,教会的大门是随时敞开的。今天真不巧,启先生和赫牧师一起去荣县了。否则,他们也会非常高兴见到你的。”
王麻子满脸含笑,近乎谄媚地字斟句酌:“我王某人久仰教会和福音医院的大名。早就想来拜访。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门路。前几日偶然得知,小女竟然是被你们所救,捡来一条小命。故此赶紧前来道谢,并且愿意皈依教门。”
王麻子第一次登门就要入教,让启娘娘和金姐姐都很意外,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王麻子显得有些尴尬,用目光向我求救。我则装作没看见,眼睛平视前方。一时间,大家都无话可说。半晌,启娘娘才开口说道,中英混杂:“王先生,教会的大门是……是向你……开的。教会every week(每个周末)都有sermon(讲道),欢迎你来join(参加)。Those studies(这些学习)可以帮助你understand(了解)圣经,understand(了解)我们的神。After that(之后),我们再谈become Christian(入教)。还有,星娃子还小,we have classes especially for girls(我们专门办了针对女童的班),teach(教授)圣经、针线活、读书认字。If you would like to(如果你首肯),她也可以join(参加)s。”
王麻子不管懂没懂,一律频频点头。还没等金姐姐翻译完,他就像接了圣旨似地,忙不迭地表态:“好,好,好。我,我,我肯定要来参加那个……那个……嗯……那个学习。星娃子也要参加。”结结巴巴地表完决心还不够,还要显示自己的坚定决心。他把目光转向了我,威严地说:“星娃子,你听见了没有?”我一愣,简直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松地就就同意我到教会学习,心里不由地一阵狂喜。我兴奋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来教会啦,真是太好了!
启娘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王先生,欢迎你们!金小姐将给你们detailed(具体的)schedule(时间日程表)。还有,王先生,圣经的《马太福音》写道:‘你们要进窄门……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It is hard to be a Christian. Please be ready。(信教的路是不平坦的,希望你做好准备。)”
“好,好,好!”王麻子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好像已经是一副全权在握的样子。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绿幽幽的,像一头觅食的狼。他嘴上直说“好”,其实心里完全没有听进去启娘娘的话。在他看来,只要抓住了教会这棵大树,以后的日子,就在成都有了靠山,更加吃穿不愁喽……。
王麻子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在黄包车里对我说:“星娃子,你这次算是立大功了。咱们靠上教会这棵大树,以后就啥都不怕了。哈哈哈哈哈……啷哩个啷哩个啷啷啷!”一脸春风得意。我小心翼翼地问:“爹,娘要是不让我去参加那个学习班,咋办?启娘娘她们会不高兴的。”王麻子眼睛一瞪,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她敢!她要敢坏了我的好事,我就休了她。你莫怕,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的。”说着,他亲热地拍了拍我的手,用右臂把我圈在怀里,左手抓住我的手,嘴巴里的旱烟气直剌剌地朝我脸上喷。我低下头,抽出手来,王麻子又坏笑着把我的手抓住。
果不其然,前脚刚进铺子,王拝拝的骂声后脚就传来:“你个妖精,一大早跑球到哪里去了?饭不烧,水不打,活路一堆不做,你是要反天了不是?”她手上拿着那个威慑无比的扫帚,背后是冲我挤眉弄眼的宝柱子。
“要爪子(释义:要怎么要?带威胁意味,方言)!要爪子!”王麻子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为我站出来撑腰。他两眼一瞪,冲王拝拝吼道:“昨天就给你说了,星娃子今天早上跟我去了教堂。你清早八晨的嚎啥子丧?”
王拝拝哪里敢顶他的嘴,直接绕过他,冲到背后抓住我的手,就把笤帚朝我背上打。“啊,啊,救命啊,救命啊!”我一边哭,一边躲。王麻子惹毛(释意:生气,方言)了,一把抓住王拝拝的胳膊,一把抢过笤帚扔在一边,怒吼道:“你今天要敢动她一根指头,你看你脱不脱得了手?你个没有见识的瓜婆娘!”
王拝拝哪里肯依,撒起泼来。她一屁股滚到地上,开始呼天抢地地哭:“你个没有良心的王麻子,帮倒外人欺负老娘。我今天跟你拼了,我不要活了。”说着就要站起来,朝王麻子身上扑。可她脚有问题,又加上激动,一个人哪里站得起来。我、王麻子、两个长工都站在那里,袖手旁观,看她坐在地上一个人撒泼。宝柱子已经跑得不知所踪,他娘一撒泼,他就总吓得往床底下钻。
王麻子觉得大丢颜面,不耐烦地吼道:“臭娘们儿,你吼丧啊!你给老子闭倒嘴,王老二,王老三,星娃子,你们都去干活。我一个人来对付她。”王老二拉起我就往铺面走,身后传来王拝拝渐行渐远的哭骂声,尖利得划过耳膜震得耳朵生痛:“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王麻子!你这个天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