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姐是个孤儿,还是奶娃子的时候,就被扔在上海静安路的一个教堂门口,是教会嚒嚒把她捡了,给她饭吃,给她衣穿,教她认字、读书、干活。光绪十七年(1891年),金姐姐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启先生一行以志愿者的身份抵达上海。他们的目的地是成都,前往四川开拓华西教区。那时候,启先生还有他当时的新婚妻子、赫牧师夫妇这一行人都几乎不会说中文,而在当时的中国,不会说中文寸步难行。所以,教会嚒嚒就把金姐姐托付给了启先生,启先生负责金姐姐的食宿,金姐姐为他们工作。从那时起,金姐姐的青春就和启先生一行在成都的使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金姐姐,这些年来,你就没有遇上过一个你心仪的对象吗?”我和金姐姐平躺在床上,彻夜长谈,追寻一个孤女子这些年来孤苦伶仃的感情生活。
“遇上过,可是因为自己的固执,错过了。所以,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金姐姐的声音在黑夜里细若游丝。她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那段尘封的罗曼史:青春、爱情、信仰、使命、牺牲……
启先生和金姐姐一行刚到成都的时候,在玉沙街落脚租了一个平房,开始传教。启先生那时候刚刚新婚,妻子叫詹尼,“我们都叫她詹尼小姐。她可真漂亮啊,金发碧眼,小巧玲珑,美得像朵清晨的玫瑰。只可惜……哎……”金姐姐在黑暗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年夏天,一场霍乱席卷了整个成都平原。四个月的时间,仅成都市,就死了上万人。可怜的詹尼小姐,因为缺少必要的药物,在医学博士、新婚丈夫启先生的怀抱里撒手人间。
詹尼小姐去世后,启叔叔悲痛欲绝,可是他仍然强忍着悲痛,主持医院的筹备工作。根据詹尼小姐的遗愿,她想落叶归根,回归故土。而启叔叔有重任在身,还没有帮忙的人手。他只好给加拿大的家人发了信,希望他们能到成都来,把詹尼小姐的遗骨带回生她养她的故乡 。
几个月后,当成都天上飘起细细的雪花时,詹尼小姐的弟弟,二十岁的麦克,一身黑衣来到了成都。他在詹尼小姐的遗像前嚎啕大哭,哭声悲伤地把金姐姐的心都揉碎了。从那天开始,金姐姐给他做饭,给他整理房间,安慰他,尽一切能力让他开心一些……到来年春天叶子吐芽,花儿露苞的时候,麦克和金姐姐看对方的眼神,开始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渐渐温柔明媚了起来。他们在一起散很长时间的步,在医院的工地上一起劳作,麦克甚至学会了不少中文,还能在金姐姐做饭的时候,帮她烧火。一天又一天,他们越发感到彼此密不可分,心心相印。他们谈到了结婚,谈到了离开成都……就在这时,像春夜里响起的一个炸雷,沉浸在爱情温柔乡里的金姐姐突然惊醒了。
“当时,医院还在建设中,万般头绪的工作都压在刚刚丧妻的启先生身上。我觉得,自己如果和麦克去了加拿大,对启先生无疑又是一个打击,对在成都建立教区的工作又会添很多麻烦。我从小生活在教会,如果没有那些嚒嚒们无私的奉献,我早就冻死在街头了。所以,我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自私,不能为了爱情,就抛下当初的承诺一走了之……”金姐姐的声音开始颤抖,时隔二十多年后,人到中年的她回忆起那段抉择仍然唏嘘不已。
“那麦克呢?麦克是什么反应呢?”我急切地问,这段才开始就要结束的爱情让我揪心不已。
“他痛哭流涕,求我改变决定。他还是医学院的学生,不可能为了我扔下学业。他的父母刚失去女儿,更是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儿子。他求我先跟他回加拿大,等他念完书,拿到学位我们再一起回成都。可是,可是,十六岁的我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是,而且顽固不化。我坚决不愿意有丝毫的妥协……”深深遗憾的叹息从金姐姐的肺腑传来:悔恨、自责、内疚。
“金姐姐,也许,也许你跟他在一起,未必就是好的结局!你要和他走那么远,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没有人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我见金姐姐这么难过,费力地帮她找些理由,让她好受一些。
“星娃子,很多事情如果你不去试,你永远不知道行不行的。这也是我今天想告诉你的,不要在事情发生以前,就为自己找种种借口。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后悔了。”金姐姐没有理会我的好意,语气直接而不容置疑。
“那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所以,我不希望你做同样的傻事。想想若干年后,等你老的时候,晚上有个人知冷疼热的,彦儿有个爸爸疼爱,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一个家吗?”夜深了,金姐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握紧了我的手。
那晚的彻夜长谈后,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和宁轩的关系,可结论却仍然悲观!且抛开我和宁轩的家庭背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不说;就是我俩的年纪和经历,也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比他大两岁,我还有一个女儿……所有这些看起来和爱情无关的东西,都最后都会变成食人的蚂蚁,把我们的爱一点一点地吞噬掉。到最后,我们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落到让人耻笑的地步。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而立之年,茕茕孑立。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自保”。我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又平地起惊雷,懦弱的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退缩。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尽量放在学习、伺奉和教养彦儿身上,像一只鸵鸟,把自己一头栽进了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自欺欺人。而宇轩在那天晚上后,也彻底明白了我的意思,自觉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在惆怅之余,只好这样宽慰自己:我们俩不过是在广漠的星空中偶遇的两颗星星,短暂的交集之后,注定要回到各自的轨道。
民国五年四月初四(1916年5月17日)是彦儿十二岁的农历生日,我早就答应她,要在生日这天,带她到华西协和大学照相。十二岁的彦儿已经出落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样子。我给她剪了一个齐耳的娃娃头,换上和我一样的蓝色短罩衫再配黑色裙子,秋芬和红燕都笑着说,我俩像两姊妹一样。我们一行四人徜徉在初夏的阳光中,万物生长,草长莺飞,红花绿草。彦儿像只蝴蝶在飞舞,又像只喜鹊在闹腾,叽叽喳喳地飞过了大半个校园。秋芬是个称职的摄影师,跟在我们身后,一路马不停蹄地拍照。湖边、草坪、古钟、石凳……到处都留下了我们四人的身影。
到华西校园钟楼旁边的湖泊时,我们都累得走不动了。于是,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我打开随身带的小糕点,让大家填点肚子。细心的红燕还带了个装满茶水的水壶,干渴的彦儿像灌水袋一样,一仰头就是半壶。我笑着让她慢点,慢点,给娘娘和阿姨们留点。“阿姨”是西洋的叫法,红燕教她的,说从英文的“aunt”翻译过来,“这样叫着洋气!”红燕沾沾自喜地说。
喂饱了彦儿,她就蹦蹦跳跳在一旁耍起来。我和秋芬、红燕趁机聊起了家常。
“听说宁轩的母亲去张家提亲了吗?”红燕一边吃着淡香斋的点心,一边神秘兮兮地说。
我的心突然往下重重一沉,耳朵也跟着竖了起来,不过仍然佯装镇定,耳边传来秋芬酸溜溜的声音:“听说了,顺城街配东大街,医学系配文学系,才子配佳人,好登对的一对儿啊!”
我的耳朵根开始发红,心跳得发紧。我很想自己有点骨气转身离去,可脚却像被钉了钉子,挪都挪不开。
“秋芬,我以为你早就不太在乎他了,怎么这口气听起来……有点酸酸的呢?”红燕晃着脑袋,挤眉弄眼地冲秋芬坏笑。
秋芬的脸被臊得通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我哪里酸酸的嘛,你,你诬赖我。宁轩结婚关我屁事,我一年前就已经对他死心了。”
“结婚”,这个敏感的词语像大风天吹进眼里的沙子,让我极不舒服。“结婚”,刚才不还是说“提亲”吗?同意了吗?这么快吗?什么时候结婚?……一连串的疑问排山倒海一样朝我的脑子压下来,让我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答案。我很想开口问问清楚,可是,像过去很多次那样,欲言又止。我如坐针毡似地“钉”在石凳上,眼睛里是虚伪的“镇定”。
“你从来就是没对他死心过,我知道。”红燕的声音。
“瞎说,你诬陷我。我要对他还有意,我就是王八龟儿子。”秋芬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像生怕老天爷听不到。
“你急啥子急嘛!你那次跟他传字条被拒后,就真没有下文了?”红燕直捣秋芬的死穴。事实是,我们三人从眉山回来后不久,秋芬就给宇轩写了一封求爱信,大胆表白自己。不用说,结果可想而知。秋芬在我和红燕的肩上轮流哭了一下午,因此,我坚决不敢把宇轩在回成都路上追求我的事抖出来了,我怕秋芬会吃了我!
“哎呀,你太坏了。直戳别人的伤疤。罗楠啊,快救救我啊,红燕好坏啊!”秋芬哭丧着脸向我求救,我只好打圆场:“好了,好了,别自相残杀了。别人结婚,你们谁都没分,打什么内战?走吧,走吧,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装出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劝和,心尖尖上却是一阵一阵的刺痛:“他真地就要结婚了吗?正如金姐姐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