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烟儿回到家,娘在天寒地冻的屋外晒衣服,五颜六色的衣服挂得满院子都是,连李子树都张灯结彩,摇身变成了“衣服树”。娘见我回来了,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招呼我:“ 星娃子,赶紧到屋子里来,周大大昨天送来的一堆衣服,老爷少爷等倒穿哩。”我推开柴门进屋,屋子里黑乎乎的,爹爹和弟弟都在睡,奶奶一早就出去张罗银子了,屋里静悄悄的。
我摸索着进了里屋,刚坐定,娘娘就跟进来了:“咋样?给你看脚了没有?你这一走,娘就担心,上眼皮跳下眼皮的,生怕他们把你给拐了,掏你的心肝。外头传得这些洋人可坏了……”“哪有的事,娘娘!他们非但给我换了药,还给了我三块糖,都没要钱哦!”我打断娘娘的话,从兜里掏出红纸绿纸包的糖,在她面前晃晃说:“娘,你尝一口,甜不甜?”娘娘打开油纸,先分了半边,喂到我的嘴里,自己小心翼翼地咬了另一半,额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形成甜甜的笑意:“真的好甜,星娃子。看来,这个启娘娘她们,真是好人啊!剩下的给爹爹留着,他吃药,口苦着哩。”“要的,娘!启娘娘和叔叔还让我去读书,那里有好几个娃娃,都在一起认字。你说行不?”我迫不及待地问。
娘一听,刚扬起的嘴角,又垮了下来。她皱了皱眉说:“女娃娃家认啥子字哦,多事!洋人的教堂还是少牵连的好。你没听说跟着洋人跑的什么‘教民’,都叫‘二毛子’,走出来是要招人打的?还有人说洋人专门偷娃娃的,偷到后用他们的心肝做药的。你啊,还是离他们远点的好。不要在外头跑野了,回头奶奶打你,赶紧做活路吧!”我的心像口泉水眼,刚涌出点小浪花,又转眼被堵上,别提让人多失望了。但是,我知道再争辩也没用,只好低下头说:“好的,娘娘,我记住了。”
傍晚掌灯的时候,奶奶颠着小脚进屋了。一进屋,就大声高气地说:“借倒钱了,借倒钱了!今天一天,简直是要累死老娘我了。快点给我倒杯茶!”爹爹从床上坐了起来,娘娘使眼色让我赶紧倒茶,我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奶奶手里,她“咕咕咕咕”地倒下肚,抹了一把嘴,这才绘声绘色地说起来:“我一早就拉着周大大去了她主人家李老爷。那个李老爷的家哦,在顺成街,深宅大院的,起码占了半条街,那叫一个气派。我们见了李大奶奶,好歹我们也给他家洗了三四年衣服了,周大大和李大奶奶的娘家还沾表亲。我就把这前因后果一说,嘴皮都磨破了,结果人家还是通不认!话倒是说得客客气气的,但意思就是不借,怕沾晦气。周大大也帮倒说了好久,还是不行。我们俩个秋眉秋眼(释意:垂头丧气,方言)地出来,啷个办呐(释义:怎么办,方言)?我就离了周大大,到王麻子铺子上去坐了一屁股。今天茶客不是很多,酒生意也清淡。王麻子带起他的瓜娃子在铺子头耍,我就跟他问起打听衙门的事,也顺便把早上借钱的事跟他说了。这个王麻子简直是侠义心肠啊,人真是好得没法说!人家说,治病救人是行善造福,我们家罗娃子是他穿开裆裤的兄弟,不能见死不救?让我们写一个字据,利息按一天半厘来算,比起当铺利息低多了。要是我们同意,写好就拿钱。字据一列好,他就托现成的人打点了。你们说这个王麻子,是不是活菩萨?轻轻巧巧地就把这么大个事解决了!”
爹爹娘娘听了,都没做声,一天半厘的利息,这哪里是存心想帮人?这么高的利息,我们家背不背得起?爹爹摇着头,低声下气地说:“娘啊,我看这个利息太重了,我们背不起,不要借了罢。”奶奶一听,横眉一竖,嘴巴一咧,又骂开了:“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窝囊废,天塌下来有老娘给你顶起,你怕啥子?只要你好了,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到时候,你又可以出去拉黄包车了,一天进账七八十串钱,屋头再洗起衣服,咋个还不起?你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啊!”爹爹耷拉着个脑袋,背耸得更高了,从背后看,像个阳文的“八”字。半晌,他才又憋出一句话来,声音闷得像从捂住的坛子里发出来似的:“那……那……那……要是治不好,咋办呢?”奶奶一听,跳起小脚脚,尖叫道:“说球些丧气话,呸呸呸,哪个说治不好?人家茶铺子头的人都说治得好,咋会治不好?你个丧门星,少东说西说的,快点写借条!”奶奶居高临下的气势,让爹爹不敢多说了。我靠在墙角,抱着弟弟,眼睁睁看着在煤油灯下,被迫写借据的爹爹:他的手都在瑟瑟发抖,跳跃的灯光映照着他瘦得溜尖的一张脸,背拱得更高了,像压了三座大山似的。奶奶在旁边直挺挺地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借条,好像她识字似的;娘娘无奈地站在那里,一副苦脸,焦心焦肺的样子,眼圈都是黑的。
第二天一早,鸡打头鸣的时候,奶奶就起身送借条去了,屋外是寒霜萧萧的清晨,上房传来爹爹撕心裂肺的咳声,一屋都不得安宁。小弟弟被吵醒了,“嘤嘤嘤嘤”地直哭。娘娘让我帮她掌灯,她自己打了一盆热水,给爹爹擦嘴,擦脸。爹爹的喉咙像在扯风箱,“噜噜噜噜”地直灌气,胸部像风吹稻田般,高低起伏,一波一浪,脸白得像张纸,像死人一般……“星娃子,你看!” 娘娘惊恐的眼睛就跟要鼓出来似的,我定睛一看,她手上灰乎乎的帕子印着一滩鲜红的血,那么刺眼,还冒着热气……我和娘娘大眼对小眼,都不敢说话了。
钱借回来了,是王麻子亲自送来的,他还到上屋看了爹爹一眼。我端茶到上房,王麻子看着我,慈眉善目的,跟个菩萨一样。奶奶在一旁陪着,眉开眼笑,显得格外慈祥。王麻子问道:“这个是星娃子哇,长得好高了,几岁啦?”我被他上上下下打量得心里有些发毛,不敢说话,惹得奶奶骂道:“不开眼(释意:没见识,方言)的东西,嘴巴哑啦?虚岁七岁了,憨吃憨长的,拿不上世!”王麻子一时没接话,气定神闲地接过茶,顺势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奶奶,罗兄,我王麻子膝下无女,星娃子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这次罗兄大病,我王麻子义不容辞。联系衙门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只要一有行刑的,我立即报信。罗兄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先走了。”
无精打采的爹爹,想挣扎起来送客,哪里爬得起来?奶奶点头哈腰地把王麻子送到门口,王麻子扯着我的手,一直拉到门口才放。临走时,还摸着我的头说:“改天和奶奶到铺子上来,宝柱儿喜欢和小人一起耍。”奶奶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应承:“要得,要得,我空了就带她来!”晚上洗碗的时候,我悄悄跟娘娘说了王麻子上下打量我的事,娘娘吓得停住了洗碗的手,脸煞白煞白的。愣了半天,她才心惊胆战地说:“星娃子,娘咋觉得借钱这事好像不那么简单哦……”
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心慌,只觉得后脊骨冒起一股股冷气,凉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