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掌灯的时候,爹爹又开始咳得惊天地泣鬼神。我们以为过一会儿就好,哪知他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怎么也止不住。殷红的鲜血浸红了他的汗衣,直接流到被褥上,床上,地上……触目惊心。等启娘娘,启叔叔还有金姐姐赶到的时候,眼光都散了,哪里还有气气……
奶奶哭得全身瘫软,面如土色;娘娘木木呆呆地立在那里,不住地落泪,怀里是吓得扯起嗓子嚎的弟弟;我记得金姐姐的叮嘱,发疯一样冲到四圣祠街,捶雷一样地打门,把启娘娘一群人从睡梦中吵醒,他们二话不说就随我一路小跑到了枣市街……可爹爹已经不行了。
启叔叔脸涨得通红,下气力按着爹爹的胸,一下,两下,三下……;启娘娘拿着管子给爹爹扎,可针都插不进去了……最终,满头大汗的启叔叔,愧疚地摇着头,用生硬地汉语告诉我们,爹爹已经走了。娘娘尖叫了一声,晕了过去,把奶娃子弟弟摔得哇哇大哭;奶奶被哽在那里,直翻白眼。启娘娘和金姐姐手忙脚乱地抬起娘娘抢救,我捡起可怜的弟弟,一边拍着哄他,一边直掉眼泪。
家里闹得人仰马翻的,整条街的街坊都被吵醒了。人们“吱呀吱呀”地开门,心焦发气地骂着娘,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人头从我家门口排到了里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洋鬼子整死人啦!洋鬼子把罗娃子害死啦!”疲惫焦躁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几个壮汉冲进屋子,拿着家伙就要打人。启叔叔眼捷手快,按住其中一人的手,用生硬地汉语说:“不要打,不要打……”启娘娘和金姐姐都吓得躲在墙角,张着惊恐的眼睛。
我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在往头顶上冲,浑身发抖。爹爹尸骨未寒,恶人却趁火打劫,颠倒黑白。旁边哭得半死的娘娘,也怒了,跳将起来,大喊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家相公是病死的,是被血馒头治死的,不要冤枉人,你们都统统给我滚出去!”声音大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娘娘,张幺姑几个老街坊也站了出来:“趁火打劫嗦,这边人才刚死,遭孽哦,快点滚出去。张三娃子,你再在这儿耍横,我把你老爹喊来,看整不死你!”墙倒众人推,张三娃子等几个二混混有点虚了,随便骂了几句,赶紧退了。周大大这才跟金姐姐说:“你快带启娘娘、叔叔先走吧。谢谢他们了,这家人改天再来道谢。”
启娘娘摸了摸我的头,帮我擦了擦眼泪,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个“谢”来;金姐姐朝我哭得死去活来的娘娘鞠了个躬;启叔叔对着我爹爹的尸体,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就匆匆走了。好事的邻居见阵势没乱,也没趣地散开了。
爹爹一死,奶奶就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平时的能干厉害蛮横,统统跟着爹爹“驾鹤西去”了。娘娘哭得伤心,疯疯癫癫地说着傻话:“老不死的,都是她的馊主意,害死了你爹爹不说,家里现在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了。”尸首在家头停得发臭,连床裹尸的多余席子都找不出来。
第三天早上,王麻子来了,皱起眉头,捂着鼻子,对奄奄一息的奶奶说:“我罗大兄弟命苦啊,兄弟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罗娘娘你放心,我来安排罗兄的后事,你老请节哀!”奶奶像死鱼一样灰暗的眼睛亮了一下,当即就要爬起来给王麻子下跪,被王麻子一把拉住,娘娘让我跪下,给王麻子磕了三个响头。
当天下午,王麻子带着四五个壮汉,扛着乌黑的木棺来了。奶奶嚎啕大哭,直朝棺材上扑,拉都拉不住;娘娘脸色煞白,哭得岔了气。周大大、张幺姑、李娘娘几个好心的邻居凑了点香火钱,给爹爹烧了几张纸,算是送出门。我们甚至连穿麻戴孝的钱都没有,我抱着弟弟,眼睁睁看着爹爹的棺木消失在白雾青烟中。爹爹可怜,死的时候,吭都没来的及吭一声,就匆匆走了,留下一屋子孤儿寡母,还有一屁股的债。
爹爹的头七,王麻子带了纸香蜡烛来,还带了点米来。家里已经两三天没揭开锅了,弟弟饿得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娘呆呆傻傻的,喊她也不理;奶奶睡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像活死人一样,不吭声不出气。
王麻子来了,大家都勉强坐了起来。我把米倒进锅里,用清水煮煮。大米的香气在冷冰冰的屋子里窜来窜去,这家才好像有了点活人的气息。大家都没得话说,半晌,王麻子终于开口说明来意:“罗娘娘,罗大嫂,今天我来,一来是给我罗大哥烧头七;二来是想提醒你们,借的二十两银子带利息,啥子时候能还,还能不能还?我王麻子也是起早贪黑,花苦气力赚的钱,也不容易哈!”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有理有节,让人犟不起嘴。娘娘却像突然睡醒了似的,自言自语地说:“你们设计害死了我的男人,还要来讨钱逼债,钱没有,命有一条,想拿就拿去吧!”
王麻子吓了一跳,没料到一向不开腔不出气的娘娘,有这等脾气!他尴尬地笑了笑,硬邦邦地说:“罗大嫂,你这个话说得就让人寒心了。你男人生前,我帮他治病;你男人走了,我跑前跑后张罗后事;你咋个还说这种没有良心的话呐?”
奶奶也开口了,几天没吃饭了,声音中气不足,但一张嘴就是一顿臭骂:“你个臭婆娘,打些啥子瞎臭屁!怪你命硬,把你男人克死了,现在还在这东怪西怪,看老娘不掐烂你的嘴。”一边说,一边就扑上来,把娘娘扑倒在地上。
娘娘也火了,一辈子忍气吞声的她,眼睛血红,跟斗鸡公一样,用脚踢,用手抓,用嘴咬,一副要整死奶奶的样子。娘娘尖叫道:“你******老不死的,就是你******出的馊主意,你和王麻子都说包好,我的男人呢?我的男人咋死了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今天就先掐死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再找绳子上吊。”
奶奶也不是好惹的,压倒在娘娘身上,一边扯她的头发,一边尖叫道:“反了,反了,老子今天非整死你不可。”娘娘也豁出去了:“来啊,来啊,今天非整死你不可!”两人打得不可开交,王麻子和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她俩分开,两人像斗气的公鸡,都血迹斑斑,衣裳抓得稀烂。这下又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了,有看热闹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兔死狐悲的,一群人乌压压地站满了一屋,跟看戏一样热闹。
最后是王麻子大声一吼,结束了鸡飞狗跳的“武斗”。他面怒凶相,恶狠狠地说:“娘们都闭嘴!别在这儿跟我演戏。借钱还钱,天经地义。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借条在我手上,三天后,我来收债。要是没有,就用人来抵债,卖儿卖女,你们自己看倒办。否则,我们就对不起了,衙门上见。”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拨开人群,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