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医院走廊,忽然响起一串快捷轻巧的脚步声。沈湘菱手提食盒,熟门熟路地往何平安的病房走去。与往日不同,走廊上居然隔不了几步就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越是往前走,心头的疑云越重。
到了走廊拐弯处,一个士兵忽然把手臂一举,截住了她:“这里禁止通过!”“为什么?昨天我还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两小时前余师长下的命令,医院南北分离,南边用于传染病隔离区,任何人不得进入!”沈湘菱疑惑地沿着走廊望过去,远远地看见,几个全副隔离的士兵抬着担架小跑过来。“快,快!这已经是今天第十九个了!”陪护的军医正在焦急地催促,担架上的士兵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张开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沈湘菱被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一颗心灌了铅似的不断往下沉,直到把守的士兵推开她:“看什么看!传染上就没命了!”
她蓦地转过身,加快脚步往回走,仿佛要逃脱瘟疫的捕捉似的。但那幕惨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直到病房门口,她才深深吸口气,平静了神色,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何平安躺在病床上,双眼凝视着房门,可门一打开,他反而连忙挪开目光,把头转向墙壁。“别躲了,我今天来不是想再劝你。”沈湘菱走到床前,把食盒轻轻放在床头柜子上,“而是要清算你欠我的债。”何平安蓦地转过头:“你说。”沈湘菱凝视着他一霎,从怀里掏出那条孝带子,慢慢铺在床上。“你说过,你现在的命不是自己的,也不能再给我。可整个棠德都知道你欠了我一条命,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只要我还在沈家,你还在棠德,我就只能杀了你。除非,你选另一条路。”“什么路?”“带我走。”沈湘菱低声说,“还有学文,我们一起走,离开棠德这座死城!”何平安默然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不行,我做不到。”“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一直对柳芬他们夫妻抱愧么?小猴子不是也在城外么,我们出城,一起去找他!”沈湘菱激动地上前一步,“只要找到小猴子,把他跟学文一起好好抚养成人,你就是还了柳芬和余子扬一条命!”何平安再次摇了摇头:“我把小猴子托付给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相信,小猴子跟着她,比跟着我更安全。”“可学文呢?我呢?”“我已经跟柴志新团长说过,一旦有机会,马上安排你们姐弟出城。”沈湘菱凄然笑了:“原来你早做好了打算,你真找了一个可靠的人,把我跟学文也都‘托付’了。这是你从德山回来之后的事,对么?我还真要好好感谢你了。”何平安强抑住感情,别开眼睛,回避开她凄苦的目光:“其实我也知道,沈小姐一向刚强能干,并不需要依赖别人。不过……”
“是,我不需要依赖别人,我一个人也可以带着学文走!我根本不需要等到今天……可是,我为什么还要等到今天?”她俯身贴在床头,近乎逼迫地看着病床上的何平安:“因为我在等一个人,我一直等着他回来,跟我一起走!”
何平安只能闭上眼睛:“对不起,我做不到。”沈湘菱微微一点头,声音打着颤:“好,好。你做不到,那我就再也不求你。”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汤,缓缓举到何平安跟前:“这里面我下了毒药。你如果不答应带我跟学文走,那就把命还给我。”何平安睁开眼,怔怔望着她。“要么喝了它,要么带我们走。”她的手在发抖,眼底满抑着泪。“对不起。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一定还。”何平安凝视她半晌,忽然伸手接过碗,闭上眼就要咽下。想不到沈湘菱一把抢过碗,张嘴喝了一大口。他急忙要夺,沈湘菱却把碗往地上一摔,“咣当”一声,碎片汤水四溅!“何平安,你欠我的,何止一条命!”沈湘菱转身就走,何平安忽然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答应你,送你们走……马上!”
“救命呀,救命!”惊恐的呼喊声打破了郊外的寂静。棠德县城外围的防御工事前,一个虎贲士兵吃惊地从掩体后探出头,跟着大喊起来:“营长,是老百姓!是棠德的老百姓又跑回来了!”
奉命督建工事的秦岳闻声大惊,举起望远镜向外张望,只见惊恐万分的灾民仿佛开闸的潮水,一层又一层地冲着前线奔涌而来,更可怕的是,在他们身后,还紧追着一团滚滚烟尘。“天杀的日本鬼子!”秦岳放下望远镜,大惊大怒:“他们用坦克撵着老百姓跑,拿咱们的同胞给自己当人肉盾牌!”“营长,怎么办?”秦岳咬牙思索着。然而那撕心裂肺的哭号声越逼越近,不必通过望远镜,就已能看清难民们惊惶欲绝的脸。他一咬牙,转身大喝:“营副!你带着人阻挡住鬼子的坦克,我带一个连,护送难民回棠德!”“是!”营副一招手,几十个人站了起来,面对着远方日军缓缓推进的坦克。“一连跟我走,护送百姓回城!”秦岳当先越出掩体,护送着难民往棠德的方向跑去。“兄弟们,保护老百姓,给营长断后!给我狠狠地打!”营副一声令下,众人齐齐举枪,奋力射击!坦克依然缓缓推进,枪林弹雨浑如无物。“长官,挡不住了!”“子弹挡不住,就用炸药!”营副抛下机枪,狠狠咬牙,“一排,你们先上!”一排长站起来:“背炸药包!”一排的战士都把炸药包背起来。“兄弟们,我们一排先走一步,拔个头筹,你们可别嫉妒啊!冲!”一排长一挥手,众人跟着他从战壕中跳了出去!营副大喊一声:“掩护!”机枪轰鸣,试图扰乱坦克的路线。一排长带着战士们冲上前,钻到坦克底下,拉响了炸药包!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火光中钢铁化为碎片!
汽车缓缓驶过宁静的街道,何平安坐在前排,沈湘菱拥着沈学文坐在后排。
“前面就是城门了……我还记得,那天那帮警察守在城门上,怎么也不肯开门,还是你把我们小姐放了进去!可现在,又是你跟着我们小姐和少爷一起出这道城门……你说这人活着呀,多有意思!”
周四一边开车一边说着,忍不住轻快地笑了起来。何平安不由把目光投向后视镜,正碰上镜中沈湘菱凝望过来的眼睛,两人目光在镜中一碰,各自避开了。沈学文忽然跳起来,扑到何平安的座位后:“何大哥,到了外头,你就教我打枪,骑马!”
何平安回过头微笑:“你个小少爷,学那些干什么?”“我学会了骑马打枪,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二姐就再不用担心我,就能跟着何大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沈湘菱忙一把拉他回来:“不要胡说。等出了城,我们得先去找一个小哥哥。你要听话……”她说着一抬眼,正撞上何平安凝视的目光,脸颊顿时红了,却依然大胆地望着对方,毫不回避。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汽车忽然停了!沈湘菱跟学文身子往前一扑,几乎撞到何平安的脸上。何平安转头向外望去,只见车头前,张局长、陈花皮带着一队警察,急慌慌穿过马路。他脸色一变,飞快地开门跳下车,冲着警察大喊:“张局长、陈花皮——怎么了?”“何头儿,出事了!灾民回来了,要进城!”陈花皮扭过头,扔下一嗓子,就紧跟着张局长跑了。何平安愣住了。
“快让他们进城,进城!”棠德城下,秦岳带着士兵冲到城门前,身后全是魂不守舍的灾民。一个少女紧跟在秦岳身旁,神色仓皇,浑身瑟瑟发抖——正是乔榛。秦岳挥起拳头,“咚咚”砸在紧闭的城门上:“开门,我是秦岳!开门!”城头没有回应。秦岳退后两步,一脚踹上城门,提高了声音:“日本人屠杀灾民,快开城!”城头仍旧沉默。秦岳拔出腰间的枪,枪口朝天。
“有没有人,为什么不回答!”轰然一声枪响!一名士兵从城头探出脑袋:“秦营长,师座命令,不许开城!”秦岳怔了怔,大声吼道:“我不信!谁负责镇守城门,叫他出来见我!”“是我!”一声熟悉的高喝从城头掉落下来。秦岳猛地抬起头,撞进眼中的竟是柴志新的脸!“团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开城门?”柴志新居高临下望着他,一言不发。“真是师座的命令?”柴志新点点头。秦岳静默了。他身后的灾民也同时静默了。然而这静默只维持了几秒,就猛然迸发出一阵愤怒的咆哮!“开城门,开城门!快开城门!”
声如海潮,铺天盖地撞击着紧闭的城门!
“是不是你下的命令,紧闭城门,不得放一人进城!”魏九峰大步走到桌前,一拳砸上桌子,厉声质问。余鹏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魏九峰:“是。我还下命令说,但有放一人进城的,就以军法处置。”“你是不是疯了?外面那些是什么人?都是棠德出去的难民,还有不少人受了伤,你不让他们进城,是要让他们在城门外困死,饿死,还是要把他们丢给日本人,一刀杀了!”余鹏程大声道:“可我就算开了城门,他们也活不了。”魏九峰一怔。余鹏程缓缓站起来,面容惨白,声音嘶哑:“不但他们活不了,棠德城还可能会因此失守,一败涂地。”魏九峰冷冷斥了一声:“危言耸听!”“危言耸听?如果我说的这些不是事实,那就是我余鹏程危言耸听,是不顾老百姓死活的党国罪人!魏县长最清楚,眼下城内粮食已经不够了,再把这一百多号人放进城,我们还能支撑几天?这是其一。部队里出现病毒感染,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这些难民又这样混乱,一旦一拥而入,就会失去控制!也许不等鬼子来到城下,我们自己就先乱了。还有……上次何平安开城门,就放进了日本奸细,至今也没清查干净,现在再放进这批难民,谁敢保证里面没有混进更多的奸细?”
魏九峰一时答不出话。余鹏程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外面那些哀求,比鬼子炮弹的杀伤力还要响,还要狠,都快把我整个人给炸碎,炸死了!可是,我能开这扇门么?”他摇了摇头,睁开泛红的双眼,一声沉痛的叹息:“我是个军人,死也要守住这扇城门!”魏九峰沉默了少顷,突然问道:“那么请问余师长,您是为了谁,为了什么来守这扇城门的?”余鹏程愕然望着他。“我不是军人,可我也守着棠德城!”魏九峰伸手指着城门的方向,“我是棠德的县长,是棠德百姓的父母官。我只知道,如果没了老百姓,也就没了棠德城,也就没什么让我守的了!”“所以,我也请余师长想想,你们军人拼死血战,又是为了谁?”余鹏程一言不发,只是与他长久地对视。魏九峰沉重地叹出一口气:“其实,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派张局长去开城门放人了。先斩后奏,请余师长担待。”余鹏程点了点头:“魏县长来这里之前,我也已经向柴志新下令,让他去城门监督了。”魏九峰愣住了:“你让他干什么?”
“柴志新,你干什么!”城头之上,张局长被两名虎贲士兵反绑双手,死死按住。跟他来的一众警察全都被缴了械,一个个像打败的公鸡似的缩在地上。“我可是奉魏县长的命令!”“战争时期,任何人不能违抗军令!”柴志新冷冷打断了张局长的话头:“师座说不许开门,就是不许开门!”张局长还没来得及回敬,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高高抛上城门,针尖般扎进耳中。“当家的,我是老三啊,快给我开门啊!”紧接着,又是一个老妇的声音:“陈花皮,你个没人性的活畜,还不滚出来救救你娘!”“娘,娘!”蹲在地上的陈花皮连滚带爬扑在城墙边,痛哭流涕,“娘,儿子没办法呀,他们当兵的硬气,不让儿子开门!”城上在哭,城下在喊。一唤一答,怨声如沸。“你听听,好好听听!”张局长跳着脚儿大喊:“柴志新,城底下可都是我们的亲人啊!”“我不是不想救人,可现在内忧外患,城内有内奸,城外有日寇。灾民进城,粮食就会不足,棠德一战……”柴志新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摇头。“棠德一战,不就是为了保护老百姓么!”魏九峰高声喝着,大步走来。“县长,你可来了……”魏九峰挥了挥手,止住张局长的话:“先把人放开!”柴志新微一点头,士兵们放开警察。“魏县长,你应该能明白师座这个命令的用意。”魏九峰点点头:“可你知道,我魏九峰佩服谁么?”柴志新一怔。“我之前一直没有佩服过谁,只不过我现在最佩服的人,就是何平安。当初,我跟余师长想的一样,也是下令不准开城门。可何平安他开了城门。如果是何平安在这里,你说,他会不会再开一次城门?”柴志新沉默了。“何平安!”城门之上,不知哪个警察先喊了一声。张局长眼圈一红,也双手拢嘴,冲着城下灾民大喊:“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陈花皮也喊了起来,警察们跟着纷纷喊起来!“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高呼同一个名字,滔滔声浪没过了高耸的城墙,瞬间淹没了整个棠德城!何平安呆呆站在车门外,一声声呼唤从远处传来,漩涡般将他紧裹其中。“何平安!”又是一声呼唤,却是响在身后咫尺。他猛醒过来,回头一看,车中的沈湘菱拥着学文,双目凄然望着他。“何平安,我知道,你又想去开城门了。”“那天你在城门外,叫我打开城门,今天,他们又喊我去开城门。”何平安苦涩地笑了,“周四说得对。人啊,活着就是这么有意思。”他温柔地望着眼前人,退后两步:“一会儿城门开了,你们就出去,自己小心。”“何平安,我求求你!”眼见他转身就走,沈湘菱急忙钻出车来:“别再做什么救世主了,这一回能不能做个普通人?就这一回!”何平安站定了,却没有转身。沈湘菱声音嘶哑,满目哀恳之色:“何平安,我求求你!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要带我跟学文出城的!”“何平安,何平安!”远处的呼喊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似乎也越来越绝望“何平安,就这一回,我只求你这一回!”何平安转过身,故作无动于衷地看着沈湘菱:“我只答应送你们出城,从来没有答应要跟你们一起走。”沈湘菱怔住了。“保重!”说完,他决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城门跑去。沈湘菱的目光瞬间由惊愕、怨怒,变为了失望和悲哀。“何平安,你这混蛋,骗子!”
虎贲战士们死死顶在城门上,大门纹丝不动,门外的喊声却越发地响。“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柴志新脸色阴沉地盯着城门,沉默不语。“柴团长觉得奇怪么?”魏九峰走到他身后,冷冷一笑。“这不奇怪。我要现在在外头,我也会喊‘何平安’!我也指望着能再出一个何平安,大发慈悲把我放进城!”“不用再出一个何平安,这差事我还能再干一回!”柴志新、魏九峰猛地转回头,果然见城头上,何平安拖着伤腿,微微跛着走了过来。陈花皮大喜过望:“哟,何头儿,你还真给我们喊出来了!”何平安走到魏九峰跟前,挺身行礼:“魏县长,你给我三天时间,现在刚过十二点,我一分钟没耽误!”
魏九峰双眼一亮:“好!那现在我就给你个任务,把城外这百十号难民给我放进来!”柴志新猛地伸手抓住他:“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可无论如何,不能开城门!”何平安皱起眉头:“为什么?”“因为这是军令!”柴志新斩钉截铁道,“军令如山,如果我不遵守军令,那余师长的军令就没有威信,棠德一战,就打不下去!”何平安凝视着他,忽然道:“你是故意在等我过来?”柴志新沉默了一霎,没承认,也没否认:“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我要是不来呢?”柴志新淡淡道:“那我会承担起我该承担的。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何平安看着城门,一时没有说话。“怎么?没办法?”何平安笑了:“有办法。不开城门,我也能把人一个个地救进来!”
就在“何平安、何平安”的叫喊声中,一道道软梯从城头垂落,顺着城墙慢慢降下来,到了离地面两人高的距离,停住了。城头上,何平安探出半个身子:“大伙儿都听着,我就是你们喊的何平安!现在我就放你们进城!”叫喊声顿时停止了,城下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他。何平安伸手一指:“你们排好队,沿着软梯爬上来!你们不要乱动,不要抢,一个一个地来!”一道软梯前,临近的难民蜂拥而上,十几双手同时拉住了门板和绳索。“砰”地一声枪响!何平安朝天鸣了一枪!哄抢的难民吓得纷纷后退,门板又被吊了上去!何平安持枪,大声喝叫:“不要哄抢,一个个来!先从受伤的人开始,然后是老人、孩子、女人!最后是男人!秦营长,你带着你的人维持好秩序,叫乡亲们不要哄抢!”人群中的秦岳抬起头,大声回应:“何老弟,你放心!下头的事交给我了!”他一挥手,带来的虎贲士兵立刻分散开,守在一个个软梯下方。众人纷纷依次爬上去,井然有序。乔榛躲在人群中,怯怯望着城头上的何平安,眼前却闪过小猴子被抓走的情景。一个声音在心头不停响着:“我该把小猴子带回来,我得把小猴子带回来!不然……不然我怎么见他?”她一步步地后退,渐渐淹没在不断涌上前的人群中。
城门瞭望台下,临时搭起一个窝棚,棚子里煮着一大锅热腾腾的米汤。一个警察盛了碗米汤放在桌上,坐在桌前的难民老人双手捧起来,猛喝了一大口,顿时烫得都吐了出来。
桌子对面坐的魏九峰把跟前的一杯水推过去。
“慢慢喝,烫。”
老人捧着粥碗连连弓腰点头:“谢谢县长,谢谢县长!”
魏九峰和蔼一笑:“老先生怎么称呼?”
“岳,岳文正。”
魏九峰一个眼神示意,旁边的书记员开始“刷刷”地记录。
“听老先生讲话,有些湘潭口音。”
“县长好见识!”老人连连点头:“我母亲是湘潭人,在棠德生活了四十几年仍乡音难改,我自小跟着她,所以讲话带点湘潭口音。”“送老人家出去。”魏九峰站起身,“叫下一个!”老人捧着碗千恩万谢地走了,换了一个光头汉子进来。魏九峰倚在案桌边上,拨弄着炭火盆,一双眼却上下打量着他:“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光头一怔,连连赔笑:“见过见过,都是棠德人,魏县长您肯定见过我!”魏九峰“哦”了一声:“兄弟住棠德哪里?”“严家胡同。我叫王大冉,家里独子,爹妈死得早,没钱娶媳妇,靠给人拉车挣口饭!”魏九峰不说话了,也不拨弄火盆了,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光头小心翼翼问:“县长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没了,签字画押吧。”魏九峰朝书记员一指,一手把印泥盒推到光头面前:“按个手印就行。”光头拿起印泥盒旋开盖子,伸出拇指沾了沾,抓起书记员递上的答录纸,翘着手指用力一按。张局长不耐烦地收起答录纸:“行了,行了!走吧!”光头抬起头一笑:“就这么简单?”“没那么简单!”魏九峰忽然一把攥住了那只沾着印泥的手,“拉车的两手长茧,可你只有食指有茧。你根本不是拉车的,你是拿枪的!”光头的笑容顿时凝固了。“原来是狗探子!”陈花皮猛地拔出枪,对上光头的脑门。光头迷离的眼神徒然变得杀气腾腾,他一个擒拿手攥住陈花皮手腕,瞬间夺下手枪,瞄准了魏九峰!一声枪响!
窝棚外,坐在待审难民中的凤老板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紧张地朝里望着。不想门帘猛地被冲开,光头一个箭步蹿出来,伸手抓住她挡在胸前。魏九峰跟着冲出来,手里的枪指着光头。光头大吼:“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魏九峰也提高声吼叫:“棠德早被困死了,你混进来就别想出去!”
两枪对峙。光头满脸凶光。陈花皮从窝棚里露出半个脑袋,尖声叫道:“何头儿,还不毙了他?”光头不觉一回头。枪响!何平安持枪不动。光头眉心中弹,扑地而亡。凤老板尖叫一声,跌倒在地。魏九峰收起枪,对招呼惊慌失措的难民一挥手:“这是个日本人混进来的奸细。大家别怕,先喝粥!”魏九峰转向何平安,低声吩咐:“你来安抚安抚,等他们吃完,再挨个儿审!”何平安开口要说什么,魏九峰已经转向凤老板,满脸公事公办的神气:“进来吧,该你了。”
“坐吧。”
魏九峰坐在桌前,随意地一指对面的椅子。
凤老板走过去坐下,别着双眼不看他。
魏九峰不紧不慢地取了一页新纸,执笔写下“焦鸣凤”三个字。
“哪里的人?”
凤老板一默,跟着冷冷抛下一句:“阎王殿里爬回来的人!”
魏九峰抬头看了她一眼:“哪里的人?”
凤老板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滑落,半晌才颤声道:“你就不能问问我好不好?”
笔尖停住,魏九峰抬起头,凝视着她:“你还好吗?”
凤老板噗嗤一笑,委屈地擦了擦泪:“如果不逼你,你就真把我公事公办了!”
“该问的,还是要问。”
“你问吧。”凤老板攥着衣角,倔强地迎着魏九峰的目光。
魏九峰提起笔重新发问:“哪里的人?”
“安徽绩溪人。和魏县长您是同乡。”
“何时来的棠德?”
“八年前。”
魏九峰不觉抬起头:“是民国二十四年……”
“九月初八。”凤老板微笑着接口:“聚福楼开张,我亲自向魏县长您求的牌匾。”
魏九峰也不禁微笑:“来棠德就是为了开店?”
“本来只是为了做一桌寿宴。只不过这儿的人太好客……”她低下头抿嘴一笑,“我就走不了了。”魏九峰心头一荡,忙强抑住了,低头继续记录:“什么时候离开的棠德?”凤老板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今年十一月十六。”
“怎么逃回来的?”凤老板一时哑住了。魏九峰抬眼注视着她。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跟着布帘一掀,陈花皮蹿了进来:“县长不好了!外头,外头那帮王八蛋吃饱了就要闹事!”
一只大脚猛地踢出,把窝棚外的那口大锅打翻在地!
“要活命,要吃饭!要活命,要吃饭!”
难民一层层围到窝棚前,齐声吆喝。
人群中,一个黑瘦汉子使个眼色,旁边一个麻脸上前,叉起腰指着窝棚门口大骂起来:
“****的黑心官儿,先是关着城门要把我们困死,现在又把我们都困在城头,就是要把人都活活冻死、饿死!”骂完一扬手,一块烂泥丢向了窝棚。没想到门口挂的布帘一掀,魏九峰大步走出来,那块泥正好砸在他脸上。众难民不由愣了,一时安静下来。魏九峰低下头,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衣襟上的泥,抬起头看着难民:“我知道,大家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又回到了棠德,都想早点回家,都想吃顿饱饭。可大家刚才都看见了,日本鬼子在乡亲们中间埋伏了很多奸细,我魏九峰必须得把他们都找出来。为了棠德,更为了大家的安全,在此之前,我不能放一个人离开,也不能再多给大家发一粒粮食!”
“刚才,有人说我是故意要把大家都困死、饿死,乡亲们认识我魏九峰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打我当了棠德县长那时开始,我困死过一个老百姓么?我眼看着一个乡亲饿死过么?”魏九峰的神情严肃起来,犀利的目光缓缓划过众难民。难民的头依次低下了。“魏县长,是好人……好官儿呀!”“内奸,也该查!”“这回可是咱错了……”眼见得情势反转,黑瘦汉子脸色一变,跟着上前一步,大声道:“说得好听!查内奸查内奸,这一二百号人都查一遍,得查到什么时候?我们早被冻死饿死了!”麻脸立刻响应:“我看你就是找借口,拖延,压根儿不想给我们发粮食,救我们活命!”麻脸转过身,对难民们扬臂吆喝:“乡亲们,咱一路死里逃生回来,哪个是汉奸?有谁是鬼子塞进来的!我看他们就是怕咱们回来吃他们的粮食,所以刚才不肯开城门,现在又查什么内奸,借故杀人!都是为了不分我们粮食!”黑瘦汉子也跟着举起手臂,高喊起来:“我们要活命!要粮食!”这句才落地,众难民顿时一呼百应:“要活命,要粮食!”魏九峰脸色铁青,看着涌动的难民,强忍着一言不发。黑瘦汉子冲魏九峰狠狠一指:“黑心官,打死他,打死他!”
一块石块从人群中飞出,砸中魏九峰。魏九峰闭紧双眼,不语不动。又几块石头砖头飞出,乱纷纷砸向魏九峰。“要活命,要粮食!”难民像潮水一样涌动,逼离魏九峰越来越近。人群中,黑瘦汉子暗暗掏出手枪,对准魏九峰。一声枪响!难民一惊,跟着安静下来。黑瘦汉子慌忙收起枪。魏九峰睁开眼,只见难民中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何平安一手举着枪,大步走过来。“刚才魏县长有令,凡是当众闹事,或者煽动乡亲们闹事的,一律按照内奸处决!”何平安走到魏九峰身边站定,转过身扫视着难民:“刚才煽动乡亲,试图攻击魏县长的,站出来!”黑瘦汉子和麻脸悄无声息地退回人群深处。“我就是刚才把大家一个个吊上来的何平安!我说一句话,乡亲们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难民相互看看,发出信服的啧叹:“你何平安说话,没说的!我们听!”“那好!俗话说,吃谁的饭,服谁的管。乡亲们既然还等着魏县长发粮食,那么就听从魏县长的安排,帮助魏县长一起尽早抓出内奸,我保证大家都有口粥喝!但凡是不愿意听魏县长安排的,现在就可以走,我敢说饿死了也不会有人管你一粒米!”何平安犀利的目光挨个扫视着难民。难民似有所动。黑瘦汉子:“你说的我不信!棠德城里早没有多少粮食了,剩下的粮食都配给了军队和你们这些当官的!我看你就是想活活饿死我们!”麻脸:“我看你们两个都是一伙的!如果真要打算给我们发粮食,为什么现在连粒米的影子都没有!我们要分粮食!我们要分粮食!”难民纷纷跟着麻脸喊了起来:“我们要分粮食!分粮食!”黑瘦汉子趁机一声怪叫:“打!打到这个黑心官给我们分粮食!”失控的难民向魏九峰拥去。何平安一步挡在魏九峰跟前:“要打,除非先打死我!”面对这个刚刚把自己救上来的恩人,难民们不由地迟疑了。黑瘦汉子对着何平安举起拳头:“打!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一起打!”“魏县长,我给你送粮食来了!”没等他的拳头落下,沈湘菱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难民猛然静了,眼巴巴看着沈湘菱。沈湘菱瞥了人群一眼,昂然道:“魏县长,你向我借的准备发给回城难民的粮食,我都准备妥当了。怎么样,魏县长要跟我去看看么?”魏九峰感激地看着沈湘菱:“不必,不必。沈小姐言出必行,我放心。”“魏县长放心,可就怕你们不放心。”沈湘菱转回头,缓缓扫视着众人,“我这就带着你们去看,棠德到底还有没有粮食!”难民的气氛顿时松动起来。“走啰!跟着沈小姐,分粮食!”黑瘦汉子和麻脸对视一眼,隐入人群,偷偷溜走了。
周四走到粮仓门前,从腰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硕大的铁锁。沉重的仓库门打开了,里面竟还有一道黑沉沉的铁门,挂着一把黄铜锁。沈湘菱上前,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却并不开门,却转身面对魏九峰:“魏县长,求您下一道令,等我开了门,大家只能看,谁敢踏进粮仓里一步,指尖碰上一粒粮食,就让何平安一枪打死他!”魏九峰点点头:“敢哄抢一粒粮食的,就按抢劫罪处,可当场击毙。”何平安上前一步,站在沈湘菱身后。沈湘菱和周四一起用力,缓缓推开了铁门。宽大的仓库内,高高堆着十几垛粮食,满得冒尖儿!围在门口的众难民眼睛发亮,就要往里冲。“咯”的一声,何平安子弹上膛,枪口直指着要冲进去的难民,满脸杀气!难民生畏,慢慢退下去了。沈湘菱昂起头,冷冷道:“现在大家放心了吧?”难民:“放心放心!都听县长和沈小姐的安排!啥时候分粮食?”魏九峰上前冲难民摆摆手:“那就按照说好的,都到给你们安排的地方等着!今晚天黑前,都能饱着肚子睡觉!”难民跟着陈花皮等警察走了。魏九峰:“沈小姐,你也听到了,刚才那句大话我可当着这么多难民都说下了。现在只能找你这个财神爷要饭了!”“饭不是不能要,但空口白话可不行。”魏九峰皱起眉头:“可现今我手里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不说白话,就只能打白条了!”沈湘菱笑了:“白条也行,但不能是魏县长的白条。”
天色黑了,粮仓前的人也散了。沈湘菱坐在台阶上,手里攥着一大把白条,就着檐下的灯光,看着月亮门外的周四指挥着警察把院子里一袋袋装好的粮食搬走。何平安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为什么?”“问我为什么借他们粮食?因为我知道,人饿急了什么都能干出来。”沈湘菱转眼看着他:“你救上来的,不是一百多个难民,而是一百多张能把棠德城啃垮的嘴!”
何平安自嘲地笑笑:“那你又为什么不要魏九峰的白条,反而要这些难民一张张的白条?”
“因为魏九峰是县长。到时候一句‘战时征用’,白条就成了废纸。倒不如让这些真吃了我的饭的人来当债头,只要他们这回死不了,就得还我沈家的粮食。”
何平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天生的奸商,专发国难财!”
沈湘菱的脸色蓦地冷了:“你真当我是趁机放高利贷吸血钱?”
不等他回答,沈湘菱起身走进粮仓,一把掀开围在粮垛的草席。
何平安愕然站起身来——那粮垛下面居然堆的全都是稻草,只有尖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粮食!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了吧?沈家只剩了这点粮食。去掉魏县长借走的这些,棠德城再围上两个月,我跟学文也要成难民了。”
“湘菱!你真不必这样。你一向不是这样。”
沈湘菱笑了:“如果那些人不是你救的,我不会这样。可这世上除了你,也不会再有人傻到不要命地把城外的人放进来。”
何平安深深凝望着沈湘菱,说不出话来。
沈湘菱却抬头四顾仓库:“跟我爹不一样,我从小就不喜欢粮仓,我总嫌它有一股阴森的霉味,不是粮食腐烂了的霉味,是监狱里的那股带着死囚阴潮颓败气的霉味。其实粮仓不就是关押粮食的监狱么?这下好了,我终于能把沈家的粮仓都打扫干净了,我把粮仓里的死囚都放出来了!”
她忽然把手一扬,一张张白条雪片一样飘舞起来,围在她身边纷纷落下。沈湘菱在雪中打了个圈儿,转向何平安,甜甜地笑了:“女人真是不能当家,沈家这么快就被我败光了——这座关了我二十几年的监狱,真的快被我败光了!”
何平安走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走!我这就把你这个沈家的死囚放出去。”
魏九峰手持厚厚一叠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到目前为止,进城的六十七名奸细都已经甄别抓捕,剩下的,基本没有问题。”
余鹏程站起身,双手接过报告,伸出一只手抚在他的肩膀上:“魏老兄,辛苦了!快坐下,坐下。”
“我并不辛苦,不过是问几句话。”魏九峰在桌前坐下,微微笑了,“何平安在城头上把这二百号人挨个儿吊了上来,这会儿还在沈家帮着给难民发粮食。”
余鹏程眼睛一亮:“这么说,难民的粮食,暂时解决了?”
魏九峰点点头:“沈湘菱把沈家最后一个粮仓也打开了。她保证,只要难民不闹事,她就会按天借给难民口粮!”
“没想到,实在没想到。我早就听说这个沈家二小姐为人厉害,是个精明强干、心狠手辣的角色,想不到国难当头,竟然可以毁家救国,难得,难得!”余鹏程连声喟叹。
魏九峰摇了摇头:“沈小姐确实是个不能以常理揣测的厉害角色。但她这么做,我看并不是单纯为了救国。”“还为了什么?”魏九峰微微一笑:“为了何平安。”余鹏程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好!好个何平安!”
冬夜街头,灯火阑珊。街道上居然有两三家的店铺开了,还有几家在张罗拆门板。沈湘菱左看看右看看,又是微笑又是摇头:“这几个都是刚才去我家打白条借粮的,米还没煮熟,就张罗开买卖了!你还说我是天生的奸商”。何平安忍不住轻笑:“他们是小奸,你是大奸,把我都骗了。”沈湘菱轻轻看了他一眼:“算起来,还是你骗我的时候多。”何平安哑然失笑:“这你还数着?”沈湘菱停下脚步,两眼晶亮望着他,伸出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我把传家的沉香坠押给你,要你开城门,你却要挟我救你,这是你第一次骗我。”何平安停下脚步,凝视着她。沈湘菱竖起第二根手指:“柳芬不是你的妻子,小猴子也不是你的儿子,这是你第二次骗我。”何平安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地深。沈湘菱伸出第三根手指:“你是共产党,这是你第三次骗我。”何平安张了张嘴:“其实我……”沈湘菱止住他,伸出第四根手指:“你说你要带我走,离开这座死城……这是你第四次骗我!”何平安再说不出话来,眼中满是歉疚。沈湘菱也不再说话了,看向他的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探询:“何平安,为什么你一直要骗我?”“因为,因为我知道……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就算我带着你出了棠德,我还是给不起。”沈湘菱怔住了:“我要的东西?我要什么?”“你要一个能时刻守护着你的男人,替你排忧解难,给你遮风挡雨;你要一份安定平淡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危险;你要一个可以完整温暖的家,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养孩子,好好过到老。你要的就只有这么多,放在别的男人身上,一点都不难。可偏偏是我……我做不到。”
何平安平静又坚定地诉说着,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眼睛。
沈湘菱垂下目光,喃喃地问:“我要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或许你自己都没想过,都不知道。可是我想过,我知道。”
“你错了,这些我都不要。”沈湘菱略一沉默,重新抬起眼看着他:“如果是别的男人,也许这些我都想要。可因为是你,我就都可以不要。”她举起那只手,把竖着的四根手指举到彼此对视的目光中:“四次,四次了。既然我说了那些我都不要求,你以后再也别骗我了,好不好?”何平安看看那四个手指,重重点了点头。沈湘菱嫣然笑了。“答应我,再也不会骗我。”她放下四根手指,只翘起一根小指。何平安迟疑了下,伸出手勾住那根小指。沈湘菱勾住他的指头不放。“嗳……别人看见。”何平安不安地看了看街边的人。沈湘菱轻声道:“没人看见,我还不高兴呢。”何平安深深凝视着她,张开手掌包着她的手,紧紧握住。沈湘菱脸上一红,忽然转过身:“走吧,这里人太多!”不等她说第二遍,何平安紧紧拉着她的手,向夜色深处跑去。他不知道要带她去哪儿,也不知道能带她去哪儿,只好任凭自己的脚,自己的情绪指引。直到身后沈湘菱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大杂院。还是那堵墙,那扇门,那对窗。只是窗后的油灯熄了,墙里的那个人再不能回来了。何平安不觉放开了沈湘菱的手,怔怔望着曾经的“家”好半晌,才转回身,有点愧疚,又有点窘迫地望着沈湘菱。“连个清净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你知道,我从来没跟谁,跟谁在一起……就像现在跟你。”沈湘菱笑了:“这是柳芬的家,就留给柳芬吧。”她走上前,一把抓起何平安的手:“我想起一个地方,没人会听见我们说话!”
黑洞洞的旅店小楼,匾额上写着四个金字:亚洲旅店。沈湘菱牵着何平安的手跑了进去。一个人影从巷口闪出来,拐向旅店旁边的一栋不起眼的仓库。旅店里隐隐有脚步和沈湘菱的笑声传出。那人猛地回头,警惕地四望——是藤原弥山!旅馆里的声响渐渐轻了。藤原弥山缓缓推开身边的门,闪身进了仓库。手电筒的光束亮起,照见室内堆了遍地的木箱。他轻捷地走上前,小心翼翼打开一只木箱。光束照耀下,满箱黄橙橙的子弹露了出来。他伸出手,近乎溺爱地抚摸着箱中子弹,耳边再次响起崇明亲王的声音:“藤原君潜入棠德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的弹药储存库,一举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