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低估杀人的难度,当一个人决定要结束别人的生命的时候,他内心的挣扎往往是很剧烈而且是很痛苦的,除非这个人是一个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的人,这样的人已经不算是人了,那是野兽。”全身棱角分明的陈半城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
他走到朱菊花的窗前,看到了床上干涸的体液痕迹,眉头皱了皱。
他走到卧室北边的墙边,看了一眼墙上那个巨大的人形的洞,嘴角抽了抽。
他从那个洞穿了过去,来到了院子里,发现眼前的墙上再次出现一个洞。
“凶手就是这么躲开众人耳目逃走的?”陈半城问道。
“是,护院武士都听见了一声巨响,然后跑来查看,就发现了朱菊花的尸体和这几个洞。”陈半城身后的仵作迅速回答。
“一头蛮牛。”陈半城手抚着残墙断壁,半响不语。
“捕头,要不要发个全城通缉的告示?”丁标上前请示。
“不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陈半城回头看着自己的手下。
丁标最不喜欢被自己的上司注视,羽邺城里面能够承受陈半城那双棱角分明的眼睛注视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陈半城的眼睛并不大,甚至都不算正常,有些微微的小,可就是那双小眼睛里面的瞳孔,包含着闪亮的黑光。
眼光就是人身体精气神的凝结,陈半城的目光接近实质,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震撼力量,丁标第一次被陈半城注视的时候,就感到两把小刀向自己的双眼中飞来。
从此丁标很少直视陈半城。
“坊市司司法第一章第二条是什么?”陈半城问了一个不想关的问题。
“坊市司维护坊市安宁,百姓安居。”丁标快速背了出来,看来陈半城平时没有少被查问。
“那么死了一个人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陈半城满意的点了点头,丁标觉得注视自己的那宛若实质的目光开始移开了。
“可是…”想起地上躺着的那人的地位,丁标虽然觉得不合适,但出于浓烈的担忧,还是开口了。
“可是什么?”陈半城本来移开的目光再次盯在了自己的这位得力手下的身上。
“可是这毕竟是朱家的人…”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丁标全身的力气,他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经流下下来。
“坊市司补充条例第二条是什么?”陈半城言语中并没有不愉。
“坊市司和城主府职责不相关,互不干涉,战时除外。”丁标下意识就背了出来,然后他自己察觉到了这句话里面的特殊意味。
人对某件事的理解,往往要经过事中事后的琢磨才会有深刻的体会。
坊市司的补充条例和坊市司司法并列为坊市司人员的行事准则,凡是进入坊市司工作的司员,全都要能够熟练背诵这两个准则。
丁标平日里没有仔细琢磨,今天被陈半城一提,才发现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
羽邺城五大帮和城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关城主,坊市司就不能过问太深。
五大帮原本只是民间的组织,本应该像一般的民间组织一样松散和无力,但是羽邺城中的五大帮势力却异常庞大,这是因为五大家管理着和羽邺城居民息息相关的生活资源,盐梁铁钱漕都是百姓生活之中的必不可少。
羽邺城的五大帮借此得到了巨大的利益。
按照朝廷的规矩,这些重要的管理事务本应该交给当地的官府的,地方的私人帮派是无法接触到这些方面的。
但是羽邺城不同,这里将这些关系到民生的重要资源是交给民间的帮派的做法,在神州大陆上都是特例。
这个特例的产生,源自五大帮的营运许可,这份营运许可来自于羽邺城的城主,商翀当年借着平乱,剥夺了州府对这方面的管理权,转头就交给了五大帮。
这其中的原由,谁也不清楚。
因此,得到巨大恩惠的五大帮一直以城主府的下属自诩,虽然这层关系城主府重来没有承认过,城主府也从来不收取任何来自于五大帮的报酬。
可是,羽邺城的居民们都自觉的把五大帮看做城主的人。
五大帮中的朱家出事,那就是城主的人出了事。
陈半城的意思很明确,朱菊花算是你城主府的人,坊市司就不会轻易干涉这里面的事情,除非城主府亲自下命令。
更何况,城主府的事情,坊市司是没有权力干涉的,因为补充条例就是这么说的,而补充条例就是城主府强制和羽邺城坊市司签下的。
城主用一个虚无飘渺的条例就限制了坊市司,这是用个人实力对抗朝廷,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羽邺城没人觉得这有何奇怪。
因为这里是羽邺城,羽邺城里住着无所不能的羽邺城主。
细细捉摸着这里面微妙的关系,丁标明白了陈半城让自己背诵补充条例,其实就是提醒自己坊市司不能插手这件事情。
李司长派了陈总捕前来断案,就是将判断的权利交给了陈半城,陈半城看完了现场,就得出了不干涉的结论,做出了判断。
一场凶杀案,负责辑凶的坊市司却只能沉默,这是很屈辱的事情。
本来可以大作一番文章,坊市司却选择了沉默,或者说,自己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选择了沉默,丁标觉得,这是一个屈辱的沉默。
“大人,属下觉得此事性质恶劣,应当迅速发榜捉拿凶手!”丁标无法忍受自己内心的不忿,还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丁标觉得照在自己身上的两道本应该虚无的目光忽然变成了两把真实的小刀,捅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的脑海里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痛楚。
“我知道你很不服气,我也很不服气,但是城主当年曾经对李司长说过,不服气的事情就要去打回来,打不回来就要服气,打不回来还不服气,那只能是娘们。”陈半城说道。
“可惜,我们一直打不过。所以我们只能服气,尽管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包括我自己也不服气,可是最后还是要服气。”陈半城觉着自己的话有些绕口。
打不回来,只好不打,坊市司因此而让步。
“是,属下莽撞了!”丁标终于低下了头,紧攥的拳头却暴露了这个男人心中的不甘。
丁标是五年前被征调到羽邺城的,他心里对羽邺城的那位城主并没有当地老兵那么深厚,在别的坊市司作威作福惯了,来到羽邺城却发现处处受制,心里难免有些想法。
大名鼎鼎的坊市司,有着在别的城市称霸一方的实力,在羽邺城却只能做一只被套上了锁链的看门狗。
个中滋味,确实不好受。
“说话做事要稳重,识大体。”陈半城很用力地拍了拍丁标的肩膀,像是告诫,又像是发泄。
丁标壮实的身子都被拍得歪了一下。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五大帮总会灭亡的,只不过灭亡之前,总要先让他虚弱一下。在这之前,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要委屈一下。”陈半城心里如是想着。
他棱角分明的眉头开始舒展,就像是一这块黑铁分成了对等的两块。
他知道有人在刻意的找五大家的麻烦,因为他有证据。
他的左手此时攥成了一个拳头,在那个拳头里面,有一份被团成纸团的口供,一份记载着朱菊花和商凉对话的口供。
陈半城亲自销毁了这份口供,掩盖了商凉今晚要给五大帮的人送信这件事。
“希望你不要失败,多折腾点事情,让五大家更虚弱点。”陈半城祝福着商凉,当他把视线转移到了那个墙上的人形洞口上时,心里自嘲了一下。
这样的家伙,怎么会可能轻易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