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一阵婉转欢快的歌声,萦绕在云雾缭绕的梅花坞中。歌声发自覆雪悬冰的红梅丛中。红梅深处三个少女和歌嬉笑,踏雪折梅。她们唱的曲子正是宋代易安居士所作的词《渔家傲》。这首词移情于物,以景传情,意中有景,景中寄意,写得当真是如梦如幻,空灵优美。
时值扶苏国新昌四年,地处紫菱洲界。元宵佳节方过,大雪暂歇,梅花坞中寒梅新绽,衔霜当露,映雪凝寒,煞是好看。
这一阵歌声传入红梅尽头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妇耳中。她手握一支碧色笛子,在一株红梅树下静默悄立已久。一阵风过,梅花上的雪花蝴蝶似的飞落在她的白狐披风上,她听得心头思潮涌动,反复咀嚼着“共赏金尊沈绿蚁”,不禁痴了。
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李清照的另一首词《清平乐》,唱到“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时,歌声戛然而止。那少妇长长叹了口气,叹息未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脸上大有愁苦凄凉之色。
那少妇身后十余丈外立着一个白衣男子,剑眉星目,高大英挺,腰间佩带一把黑鞘短剑,双手抱胸,表情木然,直到听得那少妇咳嗽,才嘴角抽动一下,脸上大有关切之色,脚下却未挪动半步。
近身侍立在少妇边上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青衣女子,见状忙上前几步,劝道:
“主子,起风了,先回屋吧。追风和沐雨自来办事妥当,有他俩护卫我们爷,您就放心吧。”
原来,这少妇,正是扶苏国前太子、当今闵王陆之鼎的妻子,大魏国皇帝梅琅的长女、柔嘉贵妃的独生女儿,姓梅名如曼。中年女子是她的侍婢,名唤忆柳。那白衣男子姓秦名光煕,曾在大魏国官拜二等虎威将军,后护送长公主梅如曼入嫁扶苏国未归。
彼时,神州大地上大魏,扶苏和兹南三国鼎立,三国之间时战时和,势力此消彼长,互相制衡。
时当大魏和兹南因海上贸易争端问题导致关系日趋紧张,两国剑拔弩张气势已然形成,眼看几无挽回余地,又适逢扶苏国向大魏国示好求亲,大魏国皇帝梅琅亦欲和扶苏国结盟联手打击兹南国,为表诚意,遂将长公主梅如曼嫁于扶苏太子陆之鼎为妻。大魏和扶苏国既已和亲,兹南国自不敢轻举妄动,三国之间一时倒也风平浪静了一些年月。
只可惜好景不长,扶苏国泰元廿二年,太子陆之鼎养母、皇后夏绾薨,谥为孝贤端慧皇后。次年,国君陆立谦册立盛宠多年的瑾妃元金玉为继后,并擢升元氏所出的皇五子成王陆之洵为晋王,扶苏国和大魏国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微妙变化。
自扶苏国泰元廿六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以来,梅花坞上下不便再称梅如曼作太子妃,却也不愿口称王妃,只一律改口称主子,称陆之鼎作“爷“,只是去掉了“太子”二字。这梅花坞,正是当年扶苏国为迎娶大魏长公主梅如曼而修建的别宫。
梅花坞临近大魏国,背靠紫菱山,面临湉水河,三面环水,远远望过去,整个梅花坞竟如浮在水上一般。湉水河岸上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植有四季树木,因而一年到头皆是繁茂蓬勃的一片绿意。当年为防止兹南国破坏婚事以阻止大魏、扶苏结盟,这密林皆是按乾坤八卦和军事阵法布置,且设有众多机关,外人一般不能够轻易闯得进来,即便极个别高手闯了进来,攻破机关时也会触发梅花坞的预警设施,管教他们有进无出。
安全虽然暂时不成问题,梅花坞讯息却闭塞得紧。梅如曼写给大魏国的书信难以送出,陆之鼎千里迢迢寄来的书信不易送入,这些信件多半被在半路劫掠,偶有几封由贴身侍卫传送,历尽波折方能成功到达收信人手里,是以双方竟都不知对方生死。
梅如曼应了一声,脚下却是不动,喃喃自语:
“之鼎,你若在,我们……”她声音颤抖凄楚,话语未完,却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忆柳不敢答话,亦不敢再劝,默默退了回去。
却说那三个少女,约莫十一二岁,分别唤作采蘩、采蘋、采薇,均是梅花坞的婢女,只见采蘩双手各托一只纹饰素雅的青花瓷瓶,采蘋一手托一只冰裂纹天球瓶、一手托一只窑变纹梅瓶,采薇则一手执花剪、一手托一只口小肚大淡青色龙泉窑的玉壶春瓶,再看那几只花瓶中的几枝梅,疏影横斜,或插做拂云,或做舞凤,当真是“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
三人这一日依例出来折梅,适才正唱得高兴,却被闻声赶来的教引姑姑问柳制止,采薇嘟了嘟嘴,思索片刻,犹有不解,仰头问道:
“问柳姑姑,您曾说过,但凡是关于梅花的曲子,主子都爱听,怎的‘渔家傲‘唱得,这支‘清平乐‘就唱不得?”采蘋、采蘩也是一脸疑惑。
问柳欲待解释,低头先迎上三张稚嫩的脸蛋儿和天真无邪带着询问的眼神,遂换种轻松的口气,反问道:
“追风叔叔讲故事,只要精彩,不论悲喜,你们个个儿都爱听的是不是?”
采薇偏一偏头略一思索,道:
“是了是了,曲子同故事一样,有的曲子听得让人欢喜,自然讨人喜欢,有的曲子虽然听来心里不免替里头的人、事、物难过,但岂不料这曲子却早进了人心里去,所以自然也会爱听。姑姑可是怕这支“清平乐“勾起主子的伤心事?”
问柳点点头,采蘩、采蘋似懂非懂地跟着点点头,齐声道声懂了。
问柳叹口气,说声“走吧”,边走边摇头:
“哎,小姑娘家,又哪里知道这‘今年海角天涯‘滋味的厉害!”
说话间,刚巧经过百梅园,一阵冷风吹过,从幽深的梅花丛中隐隐约约送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只听其中一人道:
“哎,可不是‘世事无常’!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孝贤端慧皇后掌权时多拉扯一把娘家人,再或者自个儿身子骨儿争气些再多撑持个四五年,现在主掌后宫的只怕就不是元太后了!”
另一个似乎不赞成她的说法,反驳道:
“先皇后就是有心拉扯,也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夏家到底人丁单薄,不比元家枝繁叶茂!不过话说回来,元家现今是得意风光得很哪!”
“别看元氏一族现在气焰嚣张跋扈,你再想不到他元氏一族的出身——听说前国丈、当今国公原不过是个芝麻籽儿似的不入流的微末小官儿!上不得台盘的——光看给女儿取的名字就知道——”
那人顿了顿,大概是查看周边有无人在,估计没看着人影,便接着道,
“瞧瞧我们先皇后——夏绾,再看看她元金玉——又是金又是玉!都是寻常百姓家用烂了的字!简直是云泥之别!”
“你小声些!这里虽不比宫里,到底我们是做下人的,怎可直呼贵人名讳?小心脑袋——不过话说回来,一样的出身,却是不一样的天地,都怪我们自个儿的爹娘没能生养一个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