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号称乱世,政治纷争、群雄割据,时代的剧变在思想文化领域也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儒学、玄学、佛学并行于世,人们个性解放,任情悖礼,这给予广大妇女更
多接触社会、提高自身文化修养的机会。这一时期的后妃,大多出身名门闺秀、家学渊厚,因此不少后妃才华横溢、舞文弄墨,有着作传世。
曹魏时期,曹丕甄皇后便是才色出众的佼佼者。甄氏自小好学不倦,年九岁,喜书,视字辄识,数用诸兄笔砚,兄谓后言: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耶?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长大后,姿貌绝伦,先为袁绍中子袁熙妻,袁败,为曹丕所纳。曹丕践祚,立甄氏为皇后,曹丕身边佳丽如云,甄氏备受冷落,失意哀怨之情油然而生,她写塘上行以寄托哀怨,诗云: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贤豪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一作贵),弃捐葱与薤,莫以麻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彳复苦愁,入亦彳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好个出亦苦愁,入亦苦愁,甄氏在诗中将自己的哀怨忧伤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语言新颖流畅、如泣如诉,实为乐府诗中上乘之作。胡应麟诗薮云:魏妇人能诗,仅甄后一人。
西晋武帝贵嫔左芬,以才称于世。左芬,左思之妹,临淄人(今山东临淄)。父亲左雍,早年为小吏,后来因为才能出众被授予殿中侍御史。相传先齐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为氏焉。左家家世儒学,在家庭氛围的熏陶下,兄妹二人自幼便显露出过人的才华,成为有晋一代的文坛奇才。左思,虽貌不惊人,口讷,但辞藻壮丽。其代表作三都赋,引得当时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左芬,自小好学,才思出众,善缀文,名亚于思。左芬以才着称于世,其诗赋有不少为后人称道的名篇佳作。如四言诗啄木鸟中: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惟志所欲。惟清者荣,惟浊者辱。诗中讠乇虫鸟之言道出个人之志趣,清…浊二字,见识颇高。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赞美左芬这首啄木诗说:咏物诗说性情妙矣!却又以明达语与物理印证,唯杜工部诗独擅其美,不知原本实在此。当时,晋武帝司马炎沉迷于色,大肆采择公卿之女。
家世儒学文采超群的左芬被采选入宫封为修仪。入宫后,由于晋武帝很看重左芬的文采词藻,每有方物异宝,必诏她为之作赋作颂,于是左芬屡获恩赐,拜为贵嫔。左芬先后受诏作离思赋,为武元杨皇后、万年公主作诔,为武悼杨皇后作颂。当其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无不称美。但宫闱之中,失去自由,毫无生趣,左芬向往自由,敬仰松柏历风霜、傲严寒的坚贞节操,在松柏赋中,写道:何奇树之英蔚,记峻岳之嵯峨禀天然之贞劲,经严冬而不零。虽凝霜而挺干,近青春而秀荣。拟君子之顺时,又似乎真人之抗贞。
诗中左芬清新自然、志趣高远的风格展露无遗。左芬入宫后,左雍举家迁往京师,住在洛阳城东。左芬虽然享尽荣华,但被紧锁深宫,日夜思念父兄。左思想念妹妹,作两首悼离赠妹诗,感人肺腑。左芬读罢,含泪写下答兄感离诗和离思赋。
在答兄感离诗中,左芬思家之情不能自已:自我离膝下,倏忽逾载期。邈邈情弥远,再奉将何时。披省所赐告,寻玩悼离词。仿佛想容仪,欷不自持。何时当奉面,娱目于诗书。何时诉阙苦,告情于文辞。
语言朴实无华,情感自然流露,的确是至情之作。在离思赋中,写到她身居宫禁,与家人离别时,说道:岂相去之云远兮,曾不盈乎数寻。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睹而莫因。仰行云以欷兮,流涕射而沾巾。惟屈原之哀戚兮,嗟悲伤于离别。
想到无法与父兄家人相见,左芬难掩心中悲痛:骨肉至亲,化为他人,永长辞兮。惨怆愁悲,梦想魂归,见所思兮。惊寤号,心不自聊,泣涟氵而兮。援笔舒情,涕泪增零,诉斯诗兮。
左思、左芬兄妹二人以文才着称于世,后人十分推崇和艳羡。钟嵘诗品卷下齐鲍令晖齐韩兰英说道:令晖歌诗,往往断绝清巧,拟古尤胜,唯百愿淫矣。照尝答孝武云:臣妹才自亚于左芬,臣才不及太冲尔。
鲍照、鲍令晖兄妹堪称南朝宋齐年间的诗坛双璧,却自屈于左思左芬之下,可见左氏兄妹的文学地位之高。南朝宋齐年间,重视后宫教育。吴郡韩蔺英有文辞,宋孝武帝时,因献中兴赋,被赏入宫。明帝世,用为宫中职僚。世祖以为博士,教六宫书学,以其年老多识,呼为韩公。
南朝陈高祖皇后章要儿,善书计,能诵诗及楚辞。在后妃中也算有学问的了。后主陈叔宝时,女诗人很多,陈叔宝便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扌舍等为女学士,每引宾客对贵妃等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扌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
在宫中吟诗赠答,异常活跃。其时,陈叔宝皇后沈婺华,吴兴武康沈君理之女,其母为陈高祖女会稽穆公主。她秀外而慧中,聪敏强记,涉猎经史,工书翰,堪称才女。
据隋书经籍志载,其有文集十卷。沈婺华性情端静,文辞风格柔美,感情细腻,笔调凄楚动人。陈叔宝宠幸贵妃张丽华,沈氏遂与后主疏远。陈叔宝曾写诗戏赠于她,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沈婺华何等机智聪明,诗中之意一看便明,马上赋诗答后主谁言不相忆,见罢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为留。
哀怨却也无奈。两晋南朝时期,一些后妃不仅文采飞扬,而且书法秀美、妙笔生花,大大丰富了我国书法艺术宝库。晋武帝皇后杨艳,出生在弘农华阴杨氏,少聪慧,善书。
武帝皇后郗徽,幼而****,善隶书,读史传。在北朝,也有一些以文见长的后妃。
北魏冯太后,进宫后才粗学书计,但她聪颖过人,在临朝听政时,作劝诫歌三百余章,皇诰十八篇,表现出了女政治家的风范与气度。
北魏宣武帝李婕妤,御史中尉李彪女,幼而聪令,彪每奇之,教之书学,读诵经传。李彪本人生自微族,才志然,业艺夙成,见擢太和之世,轩骤指,声骇江南,秉笔立言,足为良史。在李彪的谆谆教导之下,李氏以才德着称,世宗闻其名,召为婕妤,以礼迎引婕妤在宫,常教帝妹书,诵授经史。
李婕妤不但熟知儒家经典,而且精通佛法,世宗崩,为比丘尼,通习经义,法座讲说,诸僧叹重之。
从诗赋来看,与南朝后妃的诗文相比,北朝后妃的诗文大多质朴无华,少了些迂回婉转,多是直抒其情。北魏文明冯太后曾赋诗青台歌,青台雀,青台雀,缘山扌采花额颈着。
肃宗初,其母灵太后胡氏临朝听政。时有武都人杨华(杨白花),容貌雄伟,胡太后逼通之,华忄瞿及祸,南逃梁朝。胡太后追思不能已,为作杨白花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踏足歌之。
歌辞道: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从其诗来看,以花喻人,倒也巧妙,直发其情,甚为凄婉。这大概是北朝后妃诗中水平最高的一首。
北齐后主高纬淑妃冯小怜美艳动人,工歌舞,善弹琵琶,高纬非常宠爱,立为左皇后。齐亡后,冯小怜为周武帝所获,赐代王达。侍王弹琵琶,弦断而吟出: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日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北朝后妃在文化方面虽逊于南朝后妃,但在武文化方面却远胜南朝后妃。北朝后妃中不少人自幼习武,武艺超群、箭术高明。胡太后的箭术就非常高超,常常令一些将士都自叹弗如。史载,她幸西林园法流堂,命侍臣射,不能者罚之。又自射针孔,中之。后来,又幸阙口温水,登鸡头山,自射象牙簪,一发中之。
北齐高欢有二妃,一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氏,另一是尔朱氏(彭城太妃),尔朱荣之女。二人都身怀高超技艺,曾射飞鸟,只见公主引角弓仰射翔鸱,应弦而落;妃引长弓斜射飞乌,亦一发而中。
真是英姿飒爽、豪气勃发,高欢喜不自胜,曰:我此二妃,并堪击贼。相对于北朝,南朝尚武后妃就少有记载。南齐郁林王萧昭业为南郡王时,有侍书人马澄年少色美,南郡王妃何婧英,常与斗腕较力,南郡以为欢笑。斗腕属于娱乐嬉戏之类,并不能与北朝后妃练武射箭归为一谈。
就社会习气说,北朝尚武,南朝尚文。后妃文化也反映出这种差别。
翻阅魏晋南北朝史籍,我们会看到风尚各异的后宫嫔妃们,或婉美温顺、聪慧有识鉴,或直率刚正,又或荒诞淫乐、妒忌酷虐。后妃们所表现出来的迥异不同的个性风尚,与这一时期的时代特征、社会风气紧密相关。当然,君主的宠幸偏爱也是重要因素。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展现后妃们不同的风尚、个性。
闻天地之道,相须而化成;帝后之德,必相协而政隆今长秋将建,宜时简择。伏闻试守晋陵太守王蕴女,天性柔顺,四业允备。且盛德之胄,美善先积。臣等参议,可以佩德乾元,恭承宗庙,徽音六宫,母仪天下。
这是东晋孝武帝将纳王蕴女王法慧为后时,中军将军桓冲等人上奏的一段话,从话中不难看出:天性柔顺是妃嫔(尤其皇后)首要具备的品德。在柔顺基础之上,史册中为历朝赞美最多的莫过于婉美淑仪、嫔御有序、仁恕孝顺等,尤其要求妃嫔面对着君王左右佳丽的陪伴要不妒。
南朝陈宣帝陈顼皇后柳敬言,性谨慎,陈顼微时先娶钱氏,即位后拜为贵妃,甚有宠,柳氏为皇后,但倾心下之,每尚方供奉之物,其上者皆推于贵妃,而己御其次焉。
陈后主宠幸张丽华,后宫之政并归之,而皇后沈婺华却澹然未尝有所忌怨。北魏宣武帝元恪于皇后,静默宽容,性不妒忌。
北周宣帝宇文同时立五位皇后,面对着宇文左怀右抱的粉黛美人,其天元大皇后杨丽华却不妒忌,四皇后及嫔御等咸爱而仰之。
这些后妃对君王柔顺服从,对其他宠妃不仅不妒,反而谦让有加。其实这是痛苦的、无奈的。沈婺华面对陈叔宝的诗戏,回赠曰:谁言不相忆,见罢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为留。
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只好以寻阅图史,诵佛经为事。
魏晋南北朝时期女性在不同程度上,以多种形式参与了政治社会。作为后妃,最展现其智谋鉴略的是以太后或皇后等身份临朝听政、助治军国、出谋划策。
曹操皇后卞氏初为夫人时,袁术传太祖凶问,时太祖左右至洛者皆欲归,后止之曰: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遂从后言。太祖闻而善之。
卞氏在许多事情上识大体,有见识,由此曹操评价她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曹丕皇后郭氏有智谋,时时有所献纳,曹丕定为嗣,后有谋焉。北朝也不乏有识后妃。北魏文成文明冯太后临朝听政,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顷。
事实证明:在文明太后临朝听政期间,北魏王朝推行了一系列的经济、政治与文化的改革,是北魏平城时代最繁荣昌盛的阶段。魏孝明帝元诩母胡太后(灵太后)临朝,亲览万机,手笔断决。那份魄力与胆识,只怕让许多男儿都会汗颜。
作为君王的妻妾,后妃的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有些后妃经常采取各种手段来博取君主的欢心,但也有不少后妃将其直率刚正的个性带入了宫掖。
敢于怒犯龙颜的后妃,首推西晋武帝司马炎贵嫔胡芳。胡芳,镇军大将军胡奋女,司马炎博选良家女入宫,胡芳既入选,下殿号泣。左右止之曰:陛下闻声。芳曰:死且不畏,何畏陛下!
其刚正个性显露无遗。入宫后,帝每有顾问,不饰言辞,率尔而答,进退方雅。司马炎曾与之,争矢,遂伤上指。帝怒曰:此固将种也!芳对曰:北伐公孙,西距诸葛,非将种而何?
说得司马炎面有惭色。南朝宋明帝刘皇后王贞风也是个性刚正。刘尝宫内大集,而妇人观之,以为欢笑。后以扇障面,独无所言。帝怒曰:外舍家寒乞,今共为笑乐,何独不视?后曰:为乐之事,其方自多,岂有姑姊妹集聚,而妇人形体。
以此为乐,外舍之为欢适,实与此不同。帝大怒,遣后令起。王氏当众顶撞宋明帝,着实让人为她捏了一把汗,就连其兄扬州刺史王景文对其从舅谢纬说起这事时,也不由地感慨:后在家为弱妇人,不知今段遂能刚正如此。南朝梁元帝萧绎妃徐昭佩,无容质,不见礼,帝三二年不入房。
于是徐氏便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装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北周宣帝宇文曾经谴皇后杨丽华,而杨氏进止详闲,辞色不挠,见此,宇文大怒,遂赐后死,逼令引决。幸而其母独孤氏诣阁陈谢,叩头流血,然后得免。面对一言九鼎的君王,保持自我个性,直率、刚正不屈,这应说是后妃中的另类吧!
心理学研究表明,嫉妒心理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在后宫嫔妃中,这种嫉妒因与个人的生死荣辱密切关联,故而表现得异常明显。
西晋武帝司马炎曾经博选良家女入宫,将待选者召到其皇后杨艳面前,由她拣择,杨艳。性妒,惟取洁白长大,其端正美丽者并不见留。
东晋皇后王法慧妒,却苦于无力改变什么,只好沉醉酒中,史载后性嗜酒骄妒,帝深患之。乃召(其父王)蕴于东堂,具说后过状,令加训诫。后于是少自改饰。
以上两位后妃算是比较温和的。有些后妃出于嫉妒,对其他嫔妃残酷虐待甚至杀害,让人不寒而栗。西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为太子妃时,妒忌多权诈,太子畏而惑之,嫔御罕有进幸者。
她曾经手杀数人,或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
南朝梁武帝萧衍皇后郗徽酷忌,遇(丁)贵嫔无道,使日舂五斛。
梁元帝萧绎妃徐昭佩,不但嗜酒,而且酷妒忌,见无宠之妾,便交杯接坐。才觉有娠者,即手加刀刃。这反映出后妃们的争宠夺爱,往往不择手段,充满了罪恶与血腥。
后妃们迥然各异的个性风尚,表面看来是属于个体的偶发行为,其实,她们的个性更多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历史上动荡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自由、解放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魏晋士人是一种儒玄结合的性格,在生活中他们往往表现得玄远放逸,追求放任自然的生活方式,这些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妇女的生活和观念。
同时,因儒学礼教作用的淡化,整个社会伦理意识逐渐淡薄,由此个性追求与自主意识逐渐在女性身上萌生。妇女们在人性自然的思想解放浪潮的冲击下,变得旷达不羁,脱俗自然。妇女们积极参与社交活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幸福婚姻,当然也出现了不少妒妇。
这一时期,作为妇女的上层代表后妃,大部分出身于文化传统比较浓厚的世家。她们的父祖往往身居高位,交游广泛,经过多年的耳濡目染,自然养成了一种积极的争取独立人格的意识。同时在家庭教育中,她们的父兄不少都是名噪一时的士人,对其成长自然多了些宽容,少了些束缚。
因此,许多后妃入宫前便已是个性十足。虽然,在皇宫后苑沉闷的生活中,不少后妃的个性受到压抑,但这并非意味着个性的磨失,反而会在不时之中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