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屯骑校尉鲍鸿这小子早一点上当,司马恭整顿军马,提前出发了。
临行前我很是担忧:他手头只有一千人,抄到对方后路,万一被发觉使诈,鲍鸿必会倾军去攻,以绝后顾之忧。我与司马恭嘀嘀咕咕地议了半天,这才让他上路。
另两队许翼、高敬率领。两队各步甲一千人,骑卒一千人,弓箭手一千人,混编起来,亦不知战力何如。
诱敌的鲍秉最后出发。整个大队都已明了此次的战略布署,戏称“逃命之谋”,务在使敌轻率冒进,或者是被后路放一把火逼迫过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虽一直想着从前在北军中侯衙门鲍鸿犯的笑话,但仍警惕自己,万万不能轻敌。我知其背景,亦是有名的将领,又得何进等看重,曾多次率军镇压起义,还参加过五原、朔方等边地的战役。也许就是我烧了几把火,才会令他这次不顾一切地与我决战罢。嘿嘿,我也真是的,一把就烧掉了长水校尉,第二把火便烧了他屁股,这小子还能不愤怒吗?
宋威童猛留守峄醴,立下军令以保城池不失。我与卢横带兵潜出山下,顺着密林往西南进发。
渭水源出鸟鼠山,东流横贯右扶风千里之境,于渭口入河。其为河水最大支流,日后马超与曹操在渭水争雄,将有多幕好戏上场。当然,这事现在暂时还只有我与小清知道,就象摸彩券知道一等奖号码似的,既兴奋又无趣。
北岸,鲍鸿的大军背水结寨,大军呈品字形为支点,相互往援。当晚,我登山俯瞰其营。惊讶道:“没想到这屯骑校尉马屁拍不好,用兵倒有些长处。看他这副架势,我还担心司马恭会着了他的道呢。”
卢横皱眉道:“此人素有诡计,听说跟故中常侍侯览还沾亲带故,所以才有今天的地位。”
我长叹起来,“这全是朝廷昏庸所致啊!明明是个人才,非要和宦官结亲,才可稳保其身,以为重用。若想独善于浊流之中,真是难上加难。”
卢横点头道:“将军所说,一点也不错。属下的师长,乃是涿郡卢子干,即尚书卢植也。光和初,家师因日蚀密奏圣上八事,用良、原禁、御疠、备寇、修礼、遵尧、御下、散利,但不为所用,反而得罪了宦官。去岁家师被拜北中郎将,率北军五校士,连破冀州黄巾张角部,斩首万余人,且将其逼至广宗,欲围歼其部。可小黄门左丰借察视军情之名索贿,遭拒回京后诬陷家师以致圣上以槛车征。唉,可叹家师一心报国,却受宦官们如此挟制,真是可悲可凄啊。”
“哦?原来你从师于卢植,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海内名士啊。你跟他学什么呢?”
卢横赧颜躬身道:“属下从学《五经》,然而未有成果,而致师门蒙羞。请将军不必再问了。”
我哈哈一笑,道:“哪有什么东西是一学就会的,你能得拜卢植为师,也不枉你用功了一回。对了,家师现在何如?我在京师数月,然而却从未拜谒过他。”
卢横脸上露出伤感之色,道:“卢植也本欲进京谒师,后来这心思就渐渐淡了。想我师傅如此英杰,怎会有我这样不成器的门生?家师虽险遭不测,但终于还是脱救了。这主要因为皇甫嵩将军平定黄巾后,盛赞家师之用兵,称得胜全赖其计谋。所以家师又得以官复尚书。”
我心里有些不解,更有些诧异,想卢横平日里沉默寡言,可一谈到师父便口若悬河、恭恭敬敬,让人想不明白这年头师徒是何等关系,难道比上下级关系还更加牢固吗?而且,今年我被皇甫嵩搞成那样,卢横不是不知道。可依然爱屋及乌地言必称其“将军”,似乎还有意报恩哩。
当然,我什么也不会表露出来。我还笑着表扬了他几句,便很快下山,开始紧张地研究起对敌之策来。
八月丁卯夜,鲍秉鼓勇三军,率先挑起战争。
我仍在第一线观察处留意敌军动向。鲍秉疾出精骑分击敌营两胁,象两把尖刀掩护主力突击鲍鸿中军,其势汹汹,根本就没有诱敌姿态。我见鲍鸿忙而不乱,并未分兵出营,而是两翼派少部死守,中军稳如泰山。
鲍秉也不是好欺负的,一见势头不对,立马把中路变成佯攻,两翼精骑更加加重了分量,意欲一举击溃鲍鸿右翼五千人马。
鲍鸿也看出我们不是装装样子而已。子时,左翼扶风都尉李立军直捣鲍秉军后,意在围魏救赵,抢出右翼残军。但鲍秉的目标不光是李相如的人马,而是早有预谋,瞄准了屯扎西首的敌军粮仓。原本,鲍鸿粮草为三郡接济,然而畿辅边章韩遂尚未铲平,而凉州大部落于贼手,这下粮草重担,便落在不该担此使命的益州刺史身上。郤俭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送一阵、停一阵。鲍鸿的粮仓,因此而显得额外重要,必须屯驻于大营内部。
在军议之上,已有多人指出鲍鸿军的弱点:一曰军心不稳,二曰良莠不齐。李相如部,为其军中最弱一支。鲍秉先行攻他,即使引不来敌人,也要硬着头皮打下去,尽量接近和摧毁其粮草,如果鲍鸿连粮草也救不了,此仗不打也已经输了。
因此李立军的行动,丝毫不出我们的意料之外。鲍秉装出应对不及的架势,开始慌慌张张地放火烧粮──当然不多时便被扑灭,被不小心捅了一刀的鲍鸿象只受伤的野兽般,嗷嗷出击。李立差点绕至鲍秉后路,将其堵在河沿与山丘之间的狭小地带,而子时之末,鲍秉军已差不多酿成大败,奋力抵挡着近万追兵的攻击,一面向峄醴方向撤来。
“将军,鲍秉危矣,请允属下接应!”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不行,你的部众是最精锐的,一旦出动,必须在两军相持之际。此时一出,鲍鸿必不敢追,那时我们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卢横急道:“那,鲍司马……”
“小清,你去照顾他。这笨蛋早一点撤下来,不会有那么多事。非要烧粮?谁教他的!”
清儿微笑着去了。我眺望西南,皱着眉头道:“司马恭的人怎么还没出现,现在这里打得热火朝天,万一鲍鸿真灭了鲍秉一部,他就不会追上来咬人了。”
隔了片刻,只见鲍秉与小清并骑往复冲杀,救出大部。而敌军此时似乎士气一弱,李相如缩了回去,而适才冲得最凶的李立军也整肃队形,好象要往回撤一般。
我焦急地望着天际,司马恭军毫无踪影,不禁思绪百转,脱口道:“不行,现在得改变方略了!命令许翼、高敬两军,从左、右翼冲突敌阵,你率轻骑与鲍秉部烧其粮屯,动作一定要快,得手后立刻诈败。我想鲍鸿怎么会那么精明,原来症结全在他西侧的粮仓,所以未敢妄动。如果我们趁他未予考虑成熟之际,一举烧光他的粮,他一定会绝望来攻……如此便有希望获胜了!”
卢横脸上现出佩服的神色,先令百名甲士保护将军,这才翻身上马,领兵悄悄下坡。
我大叫道:“来人,着甲骑待命!”
哨卒连忙去传达军令。丑时刚过,便见东西两面,尽是撩天火炬,高敬许翼出击了!一时,鲍鸿大营内,呐喊声声,鼓点角号不断。李立与李相如军左,鲍鸿军右,分路出击。
厮杀搏斗完全变成了混战局面。也许鲍鸿是个将才,但也无法在此境地想出更为恰当的办法,只能以优势兵力与我展开对攻。但此时,敌阵正前方也杀声大起,卢横与鲍秉军狂风一般冲回来,速度之猛,似乎训练时亦难见到。
小清此时单骑返回,见我满面紧张的样子,笑道:“你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不要埋伏了呢?”
我哼了一声,微有不悦地道:“敌军粮仓的事情,从来也没有人报告我。要不然,说不定我们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全歼敌军。现在只能一方面苦战,另一方面使诈了,真是该死之至。”
小清为我的将领们担忧,劝道:“司马恭他们恐怕忽略了这一个情况,要不然肯定早向你报告了。也不能完全怪他们,你没见鲍秉强突粮屯吗?这说明他早知那里是鲍鸿军的弱点,故而才采取攻击之势的。”
我神色稍霁,道:“什么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人家有几万几千几百几十个人,那有屁用。关键要知其优点,知其弱点,这才能百战不殆。司马恭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敌人还这么强悍,简直象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再不来,这仗死的人就会很多了。”
突地,一旁几名军校大声喊起来,“大人您看!司马长史的人!”
我极目远望,漆黑的夜里,只见西南面大片的平原上,闪耀着繁星般点点的无数光斑。如果不是得到确切报告,连我也怀疑那儿是不是有一支庞大的部队!长龙似的队伍加之光影重叠的景象,顿令激战中的我军沸腾起来,齐声呼叫,而敌军则又惊又慌,不敢加以正视。
司马恭的队伍还在几十里之外,行动得不急不缓,气势迫人。此边,在混乱之中的卢横与鲍秉军终于抓住战机,奋力突入粮仓,点燃了致胜的一把火。
“粮屯烧起来了!”“粮屯烧起来了!”
四下的军卒一起狂叫,给予敌人心理上惨重的打击。鲍鸿的部众不久便开始混乱,不知往哪个方向进攻,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丑时末,我见鲍鸿正军已完全放弃向粮仓移动的企图。而左右两翼残敌也开始一起向鲍秉部发动攻击。我知道鲍鸿已准备全军突击正面,率大部攻击被其误认为“防守薄弱”的峄醴城。
我令哨卒立刻飞马通报许翼、高敬,与鲍秉等合为一处,且战且退。一面备甲上马,准备率铁甲骑兵进行反扑。
“来人,通知司马长史,加速往援,敌人已经杀向峄醴了!”
火光中,鲍秉、卢横军完全阻挡不住敌军的攻击,几致溃败。许翼、高敬只有率军奋力追赶,与敌军并排截杀,形成了十分奇怪的场面:我军又象是在逃,又象是在追,而敌人拉开步伐,象疯了般地往东北方向杀去。
小清皱了皱眉,轻声道,“敌人走得太快,要不要命令峄醴城甲骑先行迎击?”
我笑道:“好戏还在后头,别慌!现在鲍鸿是狗急跳墙,而且击溃了卢横、鲍秉,士气正旺,若是甲骑先出,人单力薄,就算冲垮了他们也不一定能给予重创。我们先回去,甭管他。”
宋威童猛正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城上久侯多时。
“贼军已到前山,此时不出甲骑,恐怕他们就会冲上来了。”
我白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身为将领,就要有点将领的样子,急乎乎的,让底下人看了也不舒服。峄醴城这样坚固,就是要他们打上来的,懂吗?给我准备矢石擂木,先刹刹敌军的锐气!”
两人垂手躬身,“遵命。”看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连忙疾步去了。
小清见状笑道:“你这个将军好威风。其实也该让他们自己多考虑问题,要有自己的主见嘛。现在这些人都快变成你的应声虫啦,若是你不在,那他们还有得活吗?”
“人家怕的就是我颜鹰嘛!”我开玩笑道,不过心里也有点戚戚然:她说得对呀,我会打仗那是我的本事,可我手下,竟然都是这类武夫。若是多点荀攸这些人,我也可不必事必躬亲了,还能更展我内政的才华嘛。
仔细地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许多:我自羌地“出生”,无钱无粮,又依靠杨速、李升、郭阜、丁六这些贫民打天下,自然是对他们这些人情有独钟。司马恭等人又何尝不是行伍出身的下级贫民呢?寒族阶级多勇将,而士族多智士。若想称雄于乱世,光收集某一类的人是没用的,只有察纳百家,多招贤明,才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过一转念又想:这天下原本就不是我颜某人的,何必自作多情去争呢?不如让给曹操他们,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
天刚蒙蒙亮,鲍鸿的军队已自山下杀来。我登上画阁,俯察敌情。只见两条山道之上,无数鼓木擂石象雨点般砸下,敌军前锋部队大乱,死伤无数。而宋威率领弩弓队,在城上放箭,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很快敌军便遭重创。
我哈哈大笑,指挥甲骑出城。远处,鲍秉、卢横、许翼、高敬的部队往山前杀来,司马恭居后侧接应,合围之势已然形成。
“为杨速兄弟报仇,杀光汉军!”我提剑大叫。
甲骑队亦奋声大喊,“杀光汉军,杀光汉军!”
一霎时间,风头甚劲的“猛甲骑兵”象蝎子般涌出城池,冲向敌阵。鲍鸿军如遭雷击般,时而可隐约听见惨死前军卒绝望的叫喊声。他们畏惧甲骑,如惧猛虎一般。当然他们有害怕的道理,因为前大谷都尉,打败过黄巾军以及曾经向孔露求过婚的著名将军温衡便是折在甲骑之手。后来李文侯大军在泥阳之北,竟也经不住甲骑的一轮冲击而败北,这一切都有理由让屯骑校尉鲍鸿的军卒们苦恼。
甲骑队震耳欲聋的叫喊与厮杀声,没有标志、旗号,光秃秃的军容,以及齐整不可阻挡的气慨,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占据了优势。鲍鸿军闻听到四面楚歌,焉能不失色丧胆?激战了只半个时辰,被歼大部。
太阳升到峄醴城最高处之时,甲骑收兵返回。辰时,司马恭等赶到都衙报告,称已全歼敌军。鲍鸿、李相如只带着百余残骑往东南方向逃去,扶风都尉李立被击毙。
“哼,朝廷又损失了一堆人马。下一回,该轮到谁了呢?”
鲍秉等正挥拳誓师,众军狂呼乱叫,欢乐的情绪达到鼎沸。司马恭闻听我的话语,忙接上道:“将军可以放心,我想短时间内,无人再敢犯我峄醴。”
我勉强笑了两声,心里道:短时间,不是永远。我颜鹰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就是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的吗?不行,我得招人,我得用贤,我要发展得稍微象个样子,莫象现在,连护卫自己的“领地”都勉勉强强。
也许杨速过世后,我才能更加警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光凭我一个人的智力是不够的,我也许能一胜再胜,但最终会败掉。而且会败得很惨。也许所有的胜利加起来,也抵不上一次败绩。现在我失去了杨速、新儿,下一次可能会失去所有亲人,所有朋友,甚至清儿。
我应该用什么人?用谁呢?
当别人都在庆祝胜利的时候,都没注意到我悄悄地躲回房去。当天正午的庆功宴,我推病没有参加。
小清猜想到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病”了,在丝儿露儿求见遭拒之后,她推门进来。
我是时斜倚榻上,甚是焦燥:算起来,除了我之外,高敬恐怕是军队里智商最高的人吧!可是他,还有许翼,跟我有多远的距离呢?我不是想找另外一个自身的替代品,但至少他要有观测时事的才能、明了局势的洞察力。是我的智囊和帮手。就象上一次进京,若是有两三个明达明察的智士出谋画策,我就不至于派遣高敬率兵东行,或者不至于在洛阳败得那么惨,至少不会丧弟失侄。
小清蹑步走来,轻轻坐在榻边。“你怎么了,丝儿露儿都放心不下,所以叫我来看看。”
我转头仰望着她,“你的话很对呀。我把手下都变成了一帮呆子。我的确应该发挥他们的能动性才行,而且另一方面也该招贤用能,不能光培养武夫。”
小清一怔,笑道:“你在想这事啊!我还以为你真的生病了。上次你病那么久,我真被吓怕了,现在草木皆兵的,心好乱呢。”
我伸掌与她相握,用两只手合住她的柔荑,轻轻抚摸,“每次我有问题的时候,你都会这样温柔地对我。是不是你一出生就注定是我的好老婆?清儿,我好爱你,如果我们还有来世,我要和你再结成夫妻。”
她的眼波轻转,嗔道:“不许你说这种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陪着你一辈子,永世也不跟你分开。”
“你相信命运吗?”我微微有些黯然地问道,而她,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摇摇头,仿佛在告诉我:你说什么呀!别再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