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一时怔忡无言，见夜冷穿着蓝襟滚边素色便服，倚在西窗小杌子上独自饮酒，两三枝冬梅自他身后斜斜伸出，仿若一幅画卷，教人不敢轻易踏进。
“公子。”锦年垂头丧气转头，注视夜冷眉眼，松开微蹙眉心道，“下次去哪与锦年道一声。”许是察觉话语变味，锦年手拢唇边咳了一声，不再多言，躬身欲退出。
“锦年。”轻呼少年名字，声音清越好听，夜冷嘴角浮出一丝淡漠笑意，端着酒盏问，“你可愿与我离开夜国？”
锦年驻足，神情微怔，几乎失语。见夜冷淡然将酒饮尽，眼里有一丝惊讶，眉宇却是另一种看不到底的复杂。
现场瞬时陷入一阵诡异安静中。
锦年盯着夜冷身上素色便服，脑海里有一丝念头闪过，可那念头太快，让他一时无法捉摸。
“离开夜国，去任何地方。”夜冷将酒盏搁下，不动声色凝视片刻，再次重述一遍，语音却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
锦年心头咯噔一下，终是忍不住脱口问道：“公子为何做此抉择？”
夜冷听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轻拂杯沿，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涩：“求生。”
求生？！锦年有些吃惊，随后顿悟，夜国是打算要公子性命么？！不过这又如何得知？！思及此，锦年心里狐疑越来越深，悄悄去看夜冷，不想一抬头正好撞上他双眼，那双眸子幽沉如深潭，凛冽如寒泉，顿时叫锦年背上惊出一层冷汗来。
公子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
锦年垂下头去，心中滚烫，也不应声。
夜冷却对锦年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真是风华绝代，如诗如画。轻轻一瞥，却让锦年看得心里一阵发怵。
“锦年长大了。”夜冷仰首，微微而笑，淡漠目光注视锦年，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窗外梅花于枝头灼灼绽开，白里透红。花瓣润滑透明，像琥珀或碧玉雕成，有冰清玉洁的雅致。艳如朝霞，白似瑞雪，绿如翠玉。
“公子，一起离开夜国。”
沉吟许久，锦年目光坚定看向夜冷，仿若数年来第一次思绪如此清明。
夜冷听罢侧眸，嘴角笑意收敛几分，看着锦年年轻面孔，目光变幻不定，一时神志恍惚，莫名就有了点说不出的复杂。
自己年少时，又是如何？！
锦年敏锐注意到夜冷目光，那一眼十分意味深长，似穿越时间，穿透空间。锦年竟从里面感受到万年孤寂。
怎么可能？！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可笑！！！
心念一动，“公子，您有心爱之人吗？”语气清脆，锦年贸然开口问。
时间仿佛再次凝结，夜冷身影似是微微一滞，眼眸转瞬结冰，淡淡道：“明日离开夜国。”言罢转身离去，任由锦年面上露出疑惑神情。
歌声在殿中回旋，如同烟一般，围绕舞者身形盘旋，渐渐消散。
一舞方休，一袭白衣女子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黑发披满整个背部，美得令人窒息。身着白狐裘的洛染澈斜靠于软榻，手中托一樽美酒，静默看着，脸上表情却是淡漠如冰雪。
“出去。”灵雨一袭鸦青便服，暗沉颜色半分压不住他相貌，目光沉静而深邃。
洛染澈眼尾斜挑，黑眸流光四溢，似笑非笑，神采夺目。杯中红色美酒微微漾动。血一般的美酒。
“出去。”眼里焕发出刀锋般冷光，灵雨心头陡然有压抑怒火，只一瞬，语声如披冰雪，涌动无比杀气！
这时，一直蜷伏在洛染澈腿边的白衣女子终于开口，颤声道：“皇上，他好凶啊！”
洛染澈垂手抚她丝绸长发，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深黑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温柔，彻骨的温柔。
“蓝幽，为朕舞一曲拓枝。”声音温柔魅惑。
名唤“蓝幽”的白衣女子，怯怯跪着向洛染澈恭恭敬敬行了礼，膝行退至毯中央，才缓缓站起。雪白纱衣雾般笼罩，不过碧玉年华，纯净明丽仿若三月江南，双眸始终带出怯生生表情，好似一头受惊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舞是极其销魂。举手投足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灵雨目光变得遥远莫测，心中千般挣扎过尽，许久，冷漠眸里闪出笑意：“倒是好兴致！”
绝美舞姿中，听得蓝幽缓缓开口，一拍一拍依着韵轻唱：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
缓步走近，灵雨视线再度凝滞，默然良久，才低低道：“无休一人，怕有不妥。”
洛染澈听罢，面上浮现一丝神秘微笑，眸中光色流转，却听蓝幽继续浅吟：
“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蕣华潜改衰容。”
眼睛深处有一丝烦乱，“夜国公主没那么简单，你若整日沉迷酒色，不如全部纳入后宫，也好开枝散叶。”灵雨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无半分玩笑意味。
“前事销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
蓝幽好看眼眸因灵雨话语开始闪耀冰冷漠然光芒。白衣蹁跹间，舞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黄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一个旋转，似纯洁白莲霎那绽开，眼里带着幽幽暗彩。洛染澈眼眸更是深不见底，如寂静深渊，上面映着千种流云，只唇角笑意愈深。
灵雨心中莫名骇然，逐渐听到一种诡异可怕声音，抬头望去，成千上万只蝙蝠从雪白纱衣幻出。此刻蓝幽脸孔透明若水晶，自有一种光丽艳逸。
血蝙蝠！！！生于沼泽阴暗之地，专吸人血，一旦沾身，整个人将顷刻化为干尸。
灵雨震惊看向蓝幽，几乎连话都说不出。这少女会法术？！并且法术还很强？！
洛染澈微笑起来，优雅将杯中美酒饮尽，缓缓开口，语气深冷诡异：“夜国失去夜冷，已成囊中之物。夜王依赖灵兽与夜国公主，殊不知法术不通，武功再厉害，亦不过是垂死挣扎。”
灵雨面色已然惨白，来不及回味洛染澈话语，惊恐目睹千万只血蝙蝠直朝自己方向狠命飞来，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只蝙蝠咬上灵雨脖颈，灵雨心中大惊，不由伸手去抓那只蝙蝠，几十只蝙蝠却一拥而上，嘴中血刺刺入他全身上下。
不就说了洛染澈一句，一句而已，至于恼怒至此，要性命相搭？！灵雨脑海一片混乱，忽然看到紧咬自己的血蝙蝠瞬间扑扑落到地上，化成一片黑雾。
蓝幽已重新跪伏于洛染澈脚边，眼睛如同受惊小鹿，让人怜惜不已，脸上却像开花一样生动起来。
洛染澈轻叹，眼神微微变化，似有怜悯。指间缠绕蓝幽秀发，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缓缓开口：“无休还未出手，是谁告知不妥？”
这话是问灵雨。
灵雨鸦青便服已然血迹斑驳，蝙蝠刺咬痛感依旧蔓延全身，闻听此言，目光淡淡掠过，默然吸了口气道：“墨王传信告之。”
安枫墨？！洛染澈眼神意味深长，带着一种若无其事的悠然，淡笑道：“原来如此。”
灵雨静立片刻，转瞬明白过来：墨王这是要保护夜国公主？！之所以传信告之，欲让洛染澈将其召回，是怕无休出手伤害？！
简直难以置信！
夜国公主，那个叫落子鸳的女人，竟有此魅力？！
“墨王当真痴情至极呢！”伏于洛染澈脚边的蓝幽霍然低声吐出这样一句。
洛染澈却是微微一笑，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淡然，声音亦平添几分寒意：“自古美人泪，皆成英雄冢。”
美人泪，皆成英雄冢么？！
灵雨淡漠目光开始有些松动。
“蓝幽。”洛染澈看着她精致面容如水瞳眸，继续淡淡道，“今日是你任性，去向雨哥哥道歉吧。”
雨哥哥？！
灵雨眼色凝滞片刻，见蓝幽已怯生生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望向自己：“雨哥哥，蓝幽知错了。”
好一个会演戏的少女！若非亲眼所见，灵雨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位柔弱女子，会幻化出那般残忍血腥蝙蝠！
似是想到什么，灵雨眼神亦悲悯而深沉，带着轻轻沙哑笑声，开口道：“幽妹妹无须自责，是灵雨无礼在先。”
没错，灵雨承认了这个妹妹。或许，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救赎和解脱。
“是吗？”落子鸳若无其事笑了笑。她的面孔素到极致，却奇异生出一种夺目光彩。
温烈低下头，脸色更加难看，恭谨道：“确实消息，国师明日启程离开夜国。”
落子鸳笑容慢慢落了下来，她的眼神，分明是失望和冰寒，许久，才微微一笑道：“也好。”言罢，目光穿过庭院，看向外面院里一树梅花。雪如棉絮，一朵一朵，落在梅花之上，却掩不住殷红，看上去艳丽逼人。
目光幽深，“公主，夜王问您几时回宫？”温烈小心翼翼，明显有几分忐忑道。
落子鸳收回目光，轻轻笑了笑，慢慢道：“夜沼么？那般无边无际黑暗。若是可以，不如随夜冷一同离开来得自在。”
此话一出，温烈表情变得茫然，蒙上尘的心吊了起来，一下一下，摇摆不定。
发间缀饰璎珞犹在叮当作响，“温烈，你退下吧。”落子鸳一脸云淡风轻模样。待温烈恭敬退下，落子鸳蓦然以手覆眼，一点一滴热泪从她指缝中无声流淌而出。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白容用锋利眼神环顾四周，最终看着苏清道：“丞相以为如何？”
夜冷竟妄想逃离夜国？！苏清心头一跳，不禁拧起眉头，心思转了转，出列道：“自国师失忆，便犯下许多错误，想来也是情有可原，夜王何需忧虑恼怒？依臣之见，不如直接交予公主解决。”
白容目光变得更加阴冷，面上露出冷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殿中央走去，“当初赐夜冷夜轩殿，只因他是夜国国师。如今，已无此人。本王在此下令，收回夜轩殿，诛杀夜冷！”
整个大殿气氛瞬间如坠冰窟，白容身边官员无不低着脑袋，惊恐万分。
诛杀夜冷？！苏清一怔，只觉呼吸急促，仿佛有泰山一般压力扑面而来，下意识便跪下，大殿之内其他官员对视一眼，也齐齐跪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
“夜王三思啊，国师不能杀！”苏清以头磕地，泪流满面道，“国师不能杀啊！”
“本王命令，谁敢违抗？！”白容沉下脸，却是不为所动。
元无不敢置信看着白容，像是突然愤怒起来，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国师失忆，想方设法帮他恢复记忆即可，夜王何需要他性命？！”
白容像是没有看到元无愤怒、没有听到元无心声，只略含两分轻蔑，冷冷道：“夜冷必须死！”
元无听罢一句话也没有说，那模样像是愤怒到极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叶玄眸光慢慢变得冰冷，脑中不由自主涌出一个声音：必须赶在夜王行动之前告知公主！
白容目光之中带着笑意，在众人脸上看了一圈，语气十分冰冷道：“夜国再无夜冷。”
再无夜冷？！众臣面上皆浮现出古怪颜色。这代表什么？！
遥忆当年落花时节初相见，回首今夕已是茫茫红尘断。残花似梦落满天，再难觅，何处相守，何来相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