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若烟,年十三。
五年前,我失去了爹爹。爹爹是宸国洛城的布商,安家也是洛城最大的家族,然而这些都只是曾今了。
犹记得那日清晨,巍峨的城门外,爹爹带着商队和镖局前往京城,押送进贡给皇家的布匹,临走前揉了揉我的头发,佯装严肃地吩咐道:“烟儿要听娘亲的话,不准淘气。”
我婉声道:“烟儿知道,烟儿和娘亲等爹爹回来放纸鸢,爹爹要早点回来哦!”
爹爹笑着点点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娘亲,轻声道:“清儿照顾好自己和烟儿,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我很快回来,等我。”说完握紧娘亲的手。
娘亲抬头凝望着爹爹,柔声道:“夫君不必挂念,我会照顾好自己和烟儿的,夫君珍重。”
爹爹和娘亲对望着,身旁的我和丫鬟们低笑出声,娘亲才羞红了脸,推着爹爹,爹爹又看了看我,我伸了伸舌头,爹爹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向商队,身姿一如既往的俊逸潇洒。娘亲看着爹爹上马,看着商队缓缓地前行着,直到看不清了才转过身,吩咐回府。马车上,娘又深深的朝着商队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放下帘子。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娘亲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看着大门的方向,我看着这样的娘亲很是无奈。印象中,爹爹和娘亲一直很相爱。无论是娘亲婚后五年多一直无所出,还是后来生下我却由于身体孱弱,无法再育子嗣,爹爹都一直没有纳妾,这才使得原本到了爹爹这一代就已是一脉单传的安家到了我这一代彻底没了男丁。祖母和几个姑母对娘亲一直颇有怨言,娘亲顶着安家给予的压力,一如既往地侍奉婆婆,善待小姑,暂时缓和了安家不和的境况。却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假象,很快地,就被现实所腐蚀。
按照行程计算,这两天爹爹就会回来了,而娘亲的嘴角也总是扬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弧度,眼里充满着期待和爱意。
午膳后,娘亲站在能看见大门的廊下,望着门发呆。我走到娘亲身边,握住她的手,忍不住皱了眉头,“娘亲的手好凉,要是爹爹还没回来娘亲就先病了,爹爹又会心疼你不照顾好自己。”我转头看向身边的青衣,青衣会意地跑进屋内,不一会就抱着披风出来。娘亲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披上了披风,转头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叹了口气,“雨怎么下的这样大,都下了两天了,也不见停,下得人心慌。”
我仰头看向天空。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整片天,雨水似珍珠般,急促地掉落,千丝万缕的线条划出又消逝,突然一片透亮破空闪出,很快又隐去,我急忙捂住耳朵,随后而来的轰轰的雷声,震耳欲聋的声音让心都忍不住颤了颤。
大门突然打开,娘亲期待地看去,看见进来的是一个下人,失望瞬间又染上了双瞳。我和青衣相视,无奈地笑了笑。
然而那个下人在秋姨的带领下匆忙地进府,连伞都没撑,我第一次看到秋姨总是温婉的脸上出现那样惊慌失措和痛苦的表情,秋姨看到廊下的娘亲,怔在原地,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匆匆地跑进了后院,秋姨看着娘亲,又看了看我,终是走了过来。
娘亲和我都被秋姨脸上的神情所感染,愣在原地,失措地看着秋姨走近。秋姨看着娘亲,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和着雨水滑落。
我看到娘亲的唇都在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夫人……老爷他……遇上泥石崩塌,整个商队都被埋在泥沙下。”
似惊雷炸响,我怔住,在秋姨和青衣的叫声中我回过神,看到身旁的娘亲急促地喘着气,突然昏厥过去。
“娘!娘!你醒醒啊!醒醒!娘!”我哭喊着,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滴落,砸在娘亲苍白的脸上。
等到娘亲醒来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我哽咽着看着娘,娘却似木偶般看着床帏一动不动。
半晌,娘又突然跳起来冲出屋子,我慌忙地追出去。看到大雨中的娘亲跑向大门,我哭喊着,娘似完全听不见般,东倒西歪地跑着,又突然滑倒在地,挣扎着起身,我跑过去,抓住娘亲的手腕,放佛一松手,娘就会不见。娘甩着我的手,我加重了力道,娘开始扯着我的手腕,指甲划破我的手,我仍是不肯放手,一向柔弱的娘亲突然之间似变了个人一般,癫狂地叫着。
“娘!娘!娘你不要这样!”我惊慌地叫喊着,娘亲却根本听不见般,依旧撕扯着我的手,似是怒极,娘猛然使力,突如其来的力道将我推倒在地,我吃痛地叫出声。
娘怔在原地,空洞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痛苦瞬间染上整张脸,娘冲过来抱着我,颤抖着手轻轻握住我满是抓痕的手,我枕在娘的臂弯上,脸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痛麻,我看不清砸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娘的泪水。
娘亲无助的哭喊声淹没在了倾天的雨里。
那日的衣服和着泥水,分外沉重。
已经入夜,雨却似疯了一般,仍旧不停地袭击着这片已经很脆弱的天地。
安家已经乱了套,祖母哭泣不止,几个姑母们也纷纷赶了回来,坐在厅堂内,等着前去救人的家丁带来消息。
两个姑妈围在祖母面前,不断安慰着哭诉的祖母,间或拿着帕子拭着眼角。娘总是看向门外,双手的手指缠在一起,不停地用力,苍白的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体弱的娘亲因为下午的淋雨感染了风寒,却仍旧不肯躺下休息。
我轻轻地握住娘亲冰冷的手,试着弯了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我知道娘的心里还有着侥幸,我亦是。
娘深深地看着我。整个厅堂笼罩着浓浓的沉重和不安。
直到秋姨出现在门口,苍白的面孔更显衰老。娘不禁站起,颤抖着身体,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祖母忙起身,哭得沙哑的嗓音打破厚重的沉默,“找到了吗?”
“……”秋姨艰难地低声说道,“找到了尸体。”
刹那间,天空被一道闪电劈开,透彻的亮,照出所有人脸上的苍白,紧接着惊雷炸响,耳边轰轰的声音将我唤醒,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
满是泥浆的草席裹着尸体被抬人进来,母亲突然尖叫着扑了上去,掀开草席看到爹爹脸孔的瞬间,撕心裂肺地哭喊:“子均!子均!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为什么啊!啊--”
我仍是无法相信,跑向爹爹身旁,看到父亲闭着眼睛,脸上还有未擦去的泥浆,看到跌倒在父亲身旁哭的昏厥过去的娘亲,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我不停地摇晃着那冰冷的身体,“爹!爹起来啊!起来啊!爹!”
屋内乱成一团,祖母昏死过去,姑母惊叫哭喊,手忙脚乱,家丁丫鬟也哭成一团,一时间,绝望的哭喊声掩盖住阵阵雷声和不绝的雨声。
我坐在娘亲的床边,接过青衣递过来的湿毛巾,敷在娘亲额头上,看着母亲苍白的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感受那一直不下的温度,眼泪又流出干涩的眼眶。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因为我还有个体弱的娘亲要照顾,我要比任何人都坚强。
“小姐,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你们,为什么!”秋姨一直捉着娘的手,悲恸嚎哭。
看着一向温婉的秋姨嚎哭出声,胸口的痛疼泛滥着,几乎无法呼吸,我擦掉眼泪,又看了娘亲一眼,起身走出房间,来到厅堂,存放爹爹尸体的地方。
站在棺旁,我看着爹爹已经被清洗干净的脸庞,是那样的平静,一如往昔的云淡风轻,却再也不能揉我的头,佯装严肃地叫我学习,再也不能跟娘亲琴萧合奏,再也不会……
“爹……你不守信,你说会早点回来,你答应陪我放纸鸢,我做好了纸鸢,娘亲说很漂亮,我有乖乖的听娘亲的话,你起来陪我放好不好?”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想不停地说话,跟爹爹说话,“爹,娘亲天天都盼着你回来,她没照顾好自己,她病了,病得好严重,你起来去哄她好不好?只要爹爹在,娘亲总会好起来,你让她好起来好不好?我怕娘亲也会丢下我去找你,娘亲醒不来烟儿怎么办……烟儿一个人怎么办……”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青衣原本站在堂外,此时却慌乱地跑进来,“老夫人冲进夫人的房间……在,在责骂夫人。”
我忙跑向娘亲的房间,还没进门就看到几个下人拖着不断哭喊挣扎的秋姨,还不待我细问,就已听到祖母沙哑的嗓音大声地叫骂着。
“都是你这个贱人!贱人!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啊!”
我赶紧跑进房内,看到祖母揪扯着娘亲的头发,不断地摇晃,拄着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娘亲身上,母亲空洞的双眼睁地大大的,似一潭死水般。我冲过去,搂住娘亲,用力地扮开祖母的手,娘亲身体仍是滚烫,泪水不断滑过苍白的脸,我冲着祖母喊道:“你为什么打娘!娘已经这样了,爹爹又不是娘害死的!你打娘做什么!”
“是她害死的!要不是她,子均怎么会必须给皇家进贡,不给皇家进贡,就不会,就不会……都是这个贱女人害的,是你这个贱女人,害得安家断子绝孙啊!”祖母仿佛变了个人,不似往日里的慈和,歇斯底里地叫骂着。
娘亲的身子一颤,随后不住地发抖。
“断子绝孙啊!我愧对安家的列祖列宗啊!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啊!志言!怎么有脸去见你啊……”祖母住着的拐杖不停地敲击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叫喊。
那样昂长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祖母的去世,姑母们相继回家,带来一批又一批不姓安,却掌握了安家财产的人们,整个安家,慢慢地被蚕食着。然而还不待这些伤痛过去,迎接我的又是彻底的绝望,母亲地去世,成为我心中又一个不忍触碰的伤痛。
母亲去世一年多后,舅舅按照母亲临终前书信上的请求,接我去宸国国都宸垣,代为抚养,而安家却再找不出除秋姨外舍不得我的人与我惜别,我才真正意识到,安家,真的不再是我的家了,安家,真的不会再姓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