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所有平原上的村子差不多,见不到大山,也没有大水,只有一条小河绕过村子东头。村子里到处长满了树木,枣树通常在院子里,石榴树也是;而杨树、槐树大都长在屋后、街道两旁。村子里还有一片桐树林子。村子在树木之中藏着,所以在平原,见到树林一片,那大半是有村子的。
村子东西南北都有路,从村北的一条小路进去,就能见到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间房子,宗贤就住在这里。
院子很整齐,正屋的左右窗子前都种满有一池花。风一吹,花一群群左右摇摆,吸引来大片的蜜蜂发出嗡嗡的喧响。
们打开,走出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风立即把他的头发揉在脸上,阳光也立即爬满他的脸。他的头型很好,长长地,不过并不是一张漂亮的脸。他没有考虑过这些,正如那些长得扭曲的石榴树,是自然造就的,虽然与花区别,但本质相同,是自然的孩子。
这就是宗贤,看到春光耀人,他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凑在红色的石榴树叶上,他的嘴动了动,似乎在嗅,又似乎在亲吻。
2
宗贤是去年来这里的。那时他头发还不长,脸也没现在黑。背着旅行袋走进村子,身上的牛仔裤、白衬衫让村里的姑娘们好一阵疯,传扬着来了一个怪怪的人。
见过村长,他来到自己的家。推开破旧的木门,进了狼藉的大院子,西边的瓦屋已经塌掉,正屋的东角也破了洞。往事很快的钻进他的大脑,他摇了摇头,使那些东西远远地呆着。
推开门,他忽然发现这里还住着人。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尘土的老太太。她蜷缩在西间的小木床上,目光呆滞,大概病了,不住地呻吟。
宗贤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走过去。问:“请问您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太太一听见有人讲话吓得抱紧了被子。宗贤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但是这里是我的院子,我想我是有权知道您是谁的吧?!你不用怕,我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老太太哭了起来。“俺是村西头王二麻子他妈,儿子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来。我实在住不下去了,知道这里是个空院子,我才搬来了。”
宗贤朝屋子四周看了看,墙壁上结着蛛网,屋角有块小案板。上面摆着简单的餐具,缺角的碗,漏洞的勺子,乌黑的锅,几块砖头堆成的灶台。
“找村长谈过吗?”宗贤转过脸问。
“找他有什么用?村长又不能天天守着我们家。我没有饭吃,还不如在这里好。至少可以去要点饭。”老太太绝望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超然。
宗贤咬了咬嘴唇,笑了:“住在这里吧!我来照顾你。”
老太太忽然抬起头,眯着眼睛,隔着凌乱的头发仔细辨认着这个人,“贤小儿!”
宗贤的眉毛一挑:“你认识我?”说完,他惊奇地微微笑着。
“怎么不认识?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宗贤并不想追忆过去,他坐在小床上,双肘压在膝盖上,说:“我以为没有人能认识我了。去见村长,村长也不认识我,走了半条街,也没有人认出我。奇怪的是我也不认识任何一个他们。连整个村子也辨认不清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一个人死我的人。”
3
宗贤找人修了房子,在西边修了两间平房,又把东屋改成了厨房。买了餐具和家具,为老太太添了新的床和衣服。老太太却不敢要。“我住在这里已经……怎么再……我不要,我不要。”
宗贤笑了说:“东西都买了,我是不会穿的。放在这儿吧!想穿的时候再穿。”
老太太半信半疑地坐上床,摸着一床的新棉被,心里软绵绵的,偷偷地笑了。
宗贤住在正屋的东间,方便照顾老太太。中间是一个大厅摆着茶几、桌子,墙上挂了本来就有的山水画,装修的时候他拒绝把原来的旧画撕掉,只是让人打扫之后,裱糊一遍。
4
一切安排好之后,宗贤就到地里去了。
“宗贤,”正在俯身整地的宗贤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直起身子,向后看,便立在那里好久。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清爽的笑:“雪儿。”
“你还记得我呀!”一个女人捶了他一拳。宗贤低下头,笑了起来。
这女人也有二十六七的样子,不过天然地像个小姑娘。尤其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十分可爱。她穿了件连衣裙,透着玲珑的曲线,衣裙在风中飘动,更显出她的文静。
“还好吧?”宗贤说,顺手把她肩上的一根断发捏下来丢在地上。
雪儿点点头问:“你呢?为什么一走就是十几年没有音讯?”
“一直在外面读书。”宗贤说完,朝远处望了望,一望无际的平原,麦子已经收割,地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这次回来还走吗?”雪儿问。
“我还不知道。这次来是想为这里致富的工作做点事的。我考察了一下,在村南修一条公路,可以直接通到国道上,沿着国道不远就是几座大城市,我们这儿有大片滩地可以种西瓜,只是品种不好,一直没有办法大规模发展,这次我是来培育新品种的。”
“哦哦哦,我先走了。下午我找你玩儿呀!”雪儿说完跑走了。
“好。”宗贤点点头看着她的身影沿着田埂远去。
5
傍晚的时候,雪儿就过来了。宗贤正在院子里动手修一个花坛。他放下工具,退下手套、袖头,洗了洗脸,说:要带我去哪里玩儿?
雪儿笑了:去村头的河边吧!
好!以前我常去那儿!——
宗贤和她一边走一边聊地朝着村头走去。他们走临村的沟堰,两边长满了结地草和紫色的小花。小鸟从头顶的树梢上惊起,掠过他们的天空。
雪儿折了枝条,耍着闹着,用它刷宗贤的脸,宗贤笑了,头向后一仰用手挡住了脸,雪儿也笑了,转过身朝着前面跑去。在河岸上她飞奔了起来,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白嫩的小腿肚。宗贤看见了,微微聚起眼睛站在那儿看着,然后也走到了河岸上。
小河虽然不深,但流水清澈,水声清脆,河坡上的草都伸进了河水里,被水冲刷着斜了身子。宗贤脸上微微漾起舒展的表情,长伸了一口气。
雪儿一会儿便跑过来,拿一大把鲜花触到宗贤的鼻尖上,宗贤接过花,在她鼻尖上刷了一下,示意她坐下来。
夕阳正好挂在远处的一片树林顶上,大地一片粉色。
记得吗?你那次送我的就是这种花。——雪儿说。宗贤朝过脸笑着问:你还记得吗?
雪儿红了脸,低下头来。
二十岁吧!宗贤向雪儿求过爱。但雪儿拒绝了。宗贤难过了半年,不过这之前,他与雪儿并不熟,只知道雪儿是所有男孩心中的女神,在学校里,有男生抢着帮她值日,放学有男生主动送她。那时她却常常拒绝他们,只和那些女孩子好。这令宗贤很喜欢。
求爱虽然失败了,但却使他们成了朋友。宗贤后来也想到了,那时自己太幼稚,凭自己没钱没脸蛋没地位,雪儿当然会拒绝他!
后来雪儿不再上学了,没人再说她是校花了。宗贤也忙自己的事少见她了。
——那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有出息的。看,现在大学都毕业了。
雪儿这样说,好像她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一切似的。宗贤笑了——不一样?是因为我敢送你花而别人不敢吗?
雪儿笑了,坚定的说:不止这些!
不要讲过去了。没有意义,讲讲现在吧!——宗贤说。
你觉得过去没有意义?——雪儿望着他。
事情一成为过去,便不复存在。回忆并不比看过的电影更真实多少!——宗贤介绍说。
哼!——雪儿生气了,转过脸。宗贤看了,忍不住笑了,然后摇摇头。他看见远处的太阳落进了村子里。
都这么大了还孩子气呢?——宗贤用花扫着她的脸。
你呀!说的话好像一个忘恩负义的人!——雪儿说——过去的事都算了?我也不要做你的朋友了。
宗贤捉住她起身的雪儿的手,: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也是吗?
宗贤立起身子,看着她,雪儿抿着嘴笑了。
以后不许你这样的讲话——雪儿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走吧!
雪儿拉起他的手沿着沟堰朝回走。
夕阳突然让两个人影变得柔美、魔幻。
6
宗贤!
正在干活的宗贤抬起头,看到雪儿:雪儿!你没有活儿干吗?
收工了,天这么热,下午凉快了再干嘛——雪儿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顺手撩了撩她的头发。
噗,哈哈……
雪儿捂起嘴笑了。
宗贤莫名其妙的愣了,尴尬地笑了笑问:怎么了?
衣服是不是你缝的?
宗贤看了看衣袖,自己也笑了。“王奶奶教过我,可我就是缝不好。”
“回去我帮你缝!”雪儿无意地说。宗贤有意的说:好,谢谢!
没有商量地,宗贤跟着她向村子的方向走,身后是万顷绿洲。
雪儿缝了衣服给他,问——可以吧!
声音透着一丝神气。
“马马虎虎吧!”
雪儿朝着他锤了一拳头——说话不嫌牙碜,还“马马虎虎”呢!
说完嘟囔起来。宗贤笑了:其实你缝的,怎么样都是好的。
“真的吗?”雪儿低下头笑了。
缝完衣服,他们便在柳树林边漫步。
“对了,你和那个王奶奶很熟吗?为什么和她住在一起?”
宗贤就给她讲了前前后后,“其实几个人住都无所谓,房子也大,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是一样的。”
“呵,你讲话倒是轻松,不如明天我也搬过来住。”
“你真的愿意来吗?”宗贤扬起眉毛问。
“想得美呀你!”雪儿皱了皱眉头笑了。
宗贤也轻轻地笑了。
7
晚上雪儿叫宗贤出去玩。
并声称他们找了个好莱坞的大片,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宗贤不想去,被雪儿拖走了。
到了一户人家进了间很窄的屋子。宗贤在黑暗中模糊地辨认着院子里的树、房屋样式,他似曾相识,说不定很小的时候还来过这间屋子也未可知。
那时候一家建房几家帮,建成了,在上梁之前要放鞭炮撒小馒头,转眼间在地上抢小馒头的毛孩子到了建房的大伯那时候的年纪了。
他随着雪儿进去,雪儿对着屋里几个年轻人又似乎没有对着那几个年轻人说:这是李宗贤,以前住我们这儿。
来来来,雪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坐!
屋子里到处是缭绕的香烟,一个年轻人隔着烟雾这样说。
雪儿指着那几个人又似乎没有指着那几个人对宗贤说:这是小波,那是小林,他叫小志……
宗贤本能地伸出手,可是伸出一半,他又觉得不合时宜,而且他们都在看电视里的碟片,并没有要握手或者招呼的意思。
雪儿又指着几个女孩子说:秀秀、玲玲、香香!
三个扎着大辫子的女孩子头转过来,看看宗贤,凑一起吃吃笑了一通。宗贤便找个角落坐了下来。
宗贤小声凑到雪儿耳边问:窗户在哪儿,要不要打开窗?
雪儿笑了问:你这么大没有抽过烟吗?
宗贤皱了眉说:长大了就要抽烟吗?这是什么逻辑?
不过大家都在看片子。他也没有和她理论下去。
播了一个鬼故事,吓得雪儿捏紧宗贤的手,其他人也怪叫着,让换片子。只有两个男生,大声的笑他们大惊小怪,好像自己特别勇敢。于是故意要播下去,引得女孩子们被一个诡异的镜头加一串骇人的音乐吓的一片惊叫,两个男生得意的笑起来,其他男生似乎也要表现一番,说没什么可怕的之类的话。雪儿把身子靠紧了宗贤,闭上了眼睛。
宗贤扶好她:“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雪儿点点头和一个女孩子打了个招呼随宗贤离开了。
乡下的夜,黑的特别干净;抬头是一片挤得透不过气的星空,放着柔和的光芒,使整个夜空一片明亮。宗贤找了块高点的地方坐下,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宇宙,静静的没有声息。
——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是啊!
——有什么好看的?
宗贤被问住了。
——说不好,是一种境界吧!
雪儿吃吃的笑了,说:还境界,好像很高深似的!是你的感觉吧!
宗贤也笑了。说:我不相信感觉的。这种状态有感觉的成分,但也是理性的认知。
宗贤说着把雪儿的头扶起来说:回家睡觉吧!躺在床上,盖上毯子,仔细的品味那种全身舒展的状态,要知道你的头顶就是无边的星汉,四围还有绿树环绕,在城市永远不会有这种睡眠的。一躺下,整个人都融化掉了一样,会忍不住让人微笑。
“比和我在一起还好吗?”
“当然了,这样走走有什么意思?你回去仔细的感受一下嘛!我来这里之后最大的享受就是睡眠了;我喜欢这里的夜晚,宁静、恬淡,有种无以言表的沉醉。”
雪儿撇了撇嘴回去了。照宗贤说的,她躺下来,盖上毯子,闭上眼,深深地舒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自己翘起的乳房,甜蜜地笑了。睡眠是件没事,尤其在想着没事做着美梦的时候,人倒盼着晚点睡着了,只是蜷缩着,想着,像蚕缩进蛹里,全世界倒成了她一个人的一样,很快就睡着了。
8
中午的阳光使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种瓷白刺眼的色彩里。
宗贤独自穿过林子在小河边伫立,远处的村子与大地合为一体,大地又与天空合为一体。他就那样站着,看着这一切没有变化地成为恒久的一切,他站着,站成了那些白杨树。
他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实实在在的在他身边发生,这就是人生,由恒走不停的时间和永不重复的事件组成的过程。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爱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是一个过去,存在过,但再也不存在。
他并不为逝去感到忧伤或感动,他知道那些都不真实,能抓住的唯有此刻。
时间定就是人生的实质,以此为基础,人使人生精彩;金钱不是实质,理想不是实质,权位也不是实质,它们只是人的目的,它实现或不实现,对人生无关紧要。人生的实质无法改变,它只能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存在,接着消失,不复存在。
所以他不紧张时间从自己身上流走,他能感受到,这一段存在无比真实——他站在那儿,眼望着天与地交接的地点。
每一天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林子里的鸟叫声咕咕地传来,每隔十五秒钟会传出一次;啄木鸟在木头上磕嘴的声音也一串串的传来,它们忙忙碌碌,从出生到死亡,是一个过程。
9
王奶奶隔着窗子,看着宗贤一个人在花池边浇水。
这里用的是一种压井,打了井,在地上修起水泥台子,通过杠杆的力量用活塞将水汲出来。
宗贤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压着水,水在阳光中泛起一片碎裂的明光,接着在水桶里打几个旋,发出清脆的声响。除此以外,就只有麻雀的叫声,它们在旁边槐树上聚集,槐树枝叶挤成一团,绿莹莹像一把巨伞。
可能因为宽大的缘故,院子有些空旷。宗贤大概要在东屋边种上几畦菜,已经在翻地了。
王奶奶看完了这些,迈着小脚回到了床上。忽然看见宗贤为她买的镜子和木梳,便走过去,对着镜子梳了一番头,觉得无事可做又照了几遍镜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
正瞧着自己的像,门响了,她连忙丢下梳子,爬到了床上。
“王奶奶,你早饭想吃什么?”宗贤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王奶奶堆起一脸笑说,作为一个接受别人施惠的人,她显得有些被动。
“我不会做饭,不如你教我几个?”宗贤问。
王奶奶听了,有些不快,说:“你看着做吧,我吃啥都行。”
“呵呵,我只是想做得好吃一点,也算提高一点生活的品质。所以才想从你那儿偷师几个拿手菜。”
“那好!那好!”
早饭就由他们两个人完成了。
不过中间还是出了点小事儿。
炒鸡蛋盛盘子的时候,掉了一块。王奶奶本能地顺势弯腰捡起,宗贤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在身上擦了擦送到了嘴里。宗贤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他着王奶奶,分明看到了另外一个年代,另外一个人生,另外一个世界。他若有所思地看到了洪荒和大移民,流浪和乞讨。
吃了早饭,宗贤就去地里干活儿了。他知道即使冬天来临,育种的工作依然需要进行下去。他已经在田地边垒砌起小土墙,过些日子再买来竹架支好,一个大棚就完工了。这些事都不忙,他明白生活就是一步一步来的,虽然要的只是一个结果,重要的却是扎扎实实的过程,结果到来时,结果已经失去了结果的意义。虽然时间流逝,但他却不慌不乱,他意识到了这一切,季节在变换,这不是人的力量。
约莫十点半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汗水不断地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衬衫,不过昨天睡前洗了澡,流的都是清汗,倒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让他有种深的体味,使他恋着这种状态。
大的说,是一种生命的状态。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体味过了,不过那时是爸妈逼着,自己实在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累,自己也叹息起来,情绪不振。现在没有人在他耳边督促了,只有地头的大桐树上一群知了哇哇叫个不停。
小时候他是最喜欢爬树捉蝉的,用铁丝套上个塑料袋,绕在竹竿上,然后伸进树枝间,无声地探过去,蝉警觉振翅的刹那,也是他最机灵的时刻,因为他本能的已经判断出蝉要飞走的方向,蝉进了竹竿顶上的袋子里。他现在明白了,捉蝉给他带来的快感不是收获的兴奋,而是刹那间一种意识的复苏,他意识到与蝉相比,他拥有洞察一切的力量,而伴随着这种力量,是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如今他不捉蝉了,倒觉得这些生灵是些长不大的孩子,年年的叫,年年这般。
十一二岁的生命已经消亡了,现在宗贤在太阳下体味着差不多同样的热汗,却觉出另一种力量,很痛快的,很简单地,他觉得自己有力。
地头是为了浇地修筑的水垄,雪儿沿着水垄慢慢地走来了,身子不自主地晃一晃,太阳光把她的脸映照的很白,雪白的裙子在风里飘动,怎么也不像一个下地干活儿的姑娘。
她来到大桐树下,叫了一声宗贤。宗贤直起身,才发觉腰有点酸,顺手锤了几下,朝雪儿走来。
“不热吗?还干的这么起劲儿。”雪儿从口袋里取出手帕给他。宗贤接过来擦了擦脸颊坐在大桐树下的接地草上,“很热哦”。雪儿也把锄头丢在一旁,锄头正好砸在桐树上,流出了许多液体。雪儿马上说:呀!流泪了。
宗贤转过头,笑了:只是树的汁液,怎么说流泪了!
就是流泪嘛!——雪儿坚持说。
宗贤只是笑笑,把手帕地给她。
“锄了多少?下午干完干不完?”宗贤问。
阳光穿过宽大的树叶让他的眼皱起来。
“干不完,明天差不多!反正也不急。”雪儿一边说一边用手编着一个草绳。
“对了,你这么辛苦,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呀?”雪儿问。
“育种的工作没有定论,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虽然有不少新技术,想培育出适当的品种,还是不容易。倒也没什么,我的生命又不是为了实现一个目标而存在的。重要的是生活,是每一天,成不成功并不是重点。”
雪儿看着他,一幅吃力思考的样子,然后眯起眼笑了。
笑——宗贤弯起嘴角说。
不笑——雪儿故意讲。
我喊一二三你能不笑吗?——宗贤看着她的笑眼问。
能——雪儿故意抿起嘴做出一幅坚决不会笑的样子。
真的?——宗贤挑起眉毛问。
一……二……——宗贤拖长了声音看着她,注视着她脸上的一举一动。
雪儿感觉到他的眼里自己的脸上的一举一动,忽然发烧起来。人就是这样,越故意怎样就越不能怎样,也不知为什么,她看着宗贤弯弯的嘴角,自己扑哧笑起来。
玩了一阵,两个人就一起朝村子走去。雪儿把编好的草环戴在宗贤的头上,倒着边走边打量着,又捂起嘴笑个不停。
宗贤只是笑,并不取下来。即使进了村子,被几个青年看到了笑了一回。
“取下来吧!”雪儿伸手从他头上摘下草环。
“瞧瞧,孤男寡女,那小子还帮她扛锄头哩!”几个在树荫下咸淡的妇人看见了他们,撇着眼说。
雪儿听见了,略有些尴尬。宗贤看了看她的样子,只是轻轻地笑。
10
小院的宁静让宗贤感觉舒服。小时候他会说这很闷,但现在不同了。这使他安心去读书。日常的生活本就是平静的,在这里,这种状态更加深刻的体现出来了。
宗贤翻到这一页,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封信,是前天收到的。朋友说办了家公司要他去帮忙,还说没有他公司会垮掉的。宗贤只是觉得有趣,却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几乎忘记了,在这里,他看着天空和大地,倒觉得自己根本于事无补,也许公司会垮掉,垮掉了的公司与他之间有必然联系吗?这世界是天空和大地的两半。
他于是决定写一篇散文送给他的朋友。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和霓虹灯,但在这里,他知道,他并没有失去那些繁华。微风吹拂,飞机掠过头顶时,使他觉得他真的拥有着这个世界,包括霓虹灯、大厦、玻璃幕墙、跑车……
他透过窗,看见王奶奶正在院子里喂一群小鸡,老人似乎故意在逗这些黄绒绒的小东西,身子不停移动,小鸡们走走停停,叽叽叽叽嚷个不停。
宗贤觉得内心涌起一种喜悦,老人与小鸡的画面透出一股孩子气,又恰当地和谐统一,令人好不舒坦要吐一口痛快的气。不过最动人的是,这不是画。
11
王奶奶要做泡菜。宗贤在旁边一路学下去,把环节和配料比例记录在本子上,自己便又找了一个小缸,泡了一缸。王奶奶直笑他:我都泡好了,还能不让你吃呀!
泡菜比吃菜更有趣——宗贤说。
“唉,我只听说过做菜不吃菜,吃菜不做菜。”王奶奶叹了口气说。
宗贤想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在那个遥远的年代……
王奶奶开始了她的故事:我小时候呀……
宗贤若有所思地笑了,王奶奶的历史又开始了。似乎那些不复存在的还存在着,还发生着。他无意于接听这样的故事,尤其是充满主观情绪的故事。许多不该延伸的东西反而取代了现实,使现实变得虚弱起来,虚幻起来。宗贤总觉得他无法理解。
12
雨后几天,墙边的湿气还没有褪去。宗贤在一片泥巴与稻草混合的鸡窝上发现了一种生物。这鸡窝老早就有了,土都是黑色的了,几根支撑的横木已经腐朽。
这种生物长得像酒杯,高高的脚,深深的杯肚,而且杯里还装着许多小颗粒。宗贤拿着放大镜仔细的看了一遍。想来这就是一种孢子生殖的东西了,在书上是见过的,不过这种倒是很奇特,样子很可爱,只有小指头大小。宗贤取了几棵,拿回屋子,做成了标本,放在玻璃盒子里。
太阳强烈起来的时候,他就回到家,抱出一张凉席到屋后的树林里乘凉。林子里竟然还有黄绿色的苔藓,密密麻麻的挤了一地。脱了鞋,在上面踩过,足下会流过温和的电流,使人舒适。
在席子上躺下,他通常就不再看书了。书也不过一种生活感知方式而已,总是不及真实的存在更有力量。阳光覆盖着树叶,树叶又遮盖了天空,林子里是绿色的光,宗贤躺在那里,微张着嘴,看着树枝上的一个疤,一动不动,忘记了什么。一只蝉沿着树枝爬动然后到了一个地方,开始吱吱地叫个不停,生活就是吱吱的叫个不停。吱吱地叫个不停也不意味着什么,当它吱吱地交个不停,它已经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并成为一种生命的形态。
忽然,蝉受了一只鸟的惊扰,飞了起来,这种动物飞行时总会洒出血液体。宗贤猛地把脸转过去,坐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还是没躲过,他笑了。
接着他又躺下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只黄色的小鸟代替了蝉的位置,它并没有发现宗贤,或许发现了,但并没有在意,就像没有在意那些树枝和地上的苔藓一样,它的头左右左右右左右左扭动着,然后咕咕地叫了起来。宗贤看着它那种迟笨的样子,笑了。
这里是安静。透着淡绿色光芒的林子下,躺着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人,他从来如此地处于安全的境界,当然这种境界并非想象。时间正在存在,并刹那间消失,随着时间的消失,世界不停地变化。但宗贤并不因此而有所反应,他的工作做的完全正确,再过一个小时,他还会工作。他并不因为这一刻的消失而失去什么。他知道他也没有失去那些繁华的高楼拥挤的城市。因为他就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又会有什么残酷的事件在下一刻发生,比如战争,但仍然是安全的,存在是安全的,不会产生忧虑。它已经存在了,是一种状态,无法用幸福或痛苦来衡量。幸福或痛苦都不是实质,实质是这种无法争辩的存在,一种状态。我们能期望它的将来,但如果它有它的自己的将来,我们的期望除非符合这个将来,不然我们的期望也是微不足道,最多,是一种内心的涌动。这种存在,正像破旧和辉煌,低矮的瓦房和高耸的楼宇、布鞋和皮鞋,黑种人和白种人,一经存在,我们便无法用好和坏还评价它,喜欢和厌恶都微不足道,因为这些都是浅薄的表面,改变不了其存在的事实。
宗贤不习惯用喜欢或讨厌来确定一个事物。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更准确的认识方法,这就像是一种新式的态度,是这个世界所很少使用的。但在生活中,他的感觉还是来自周围的人和事,而且他愿意在生活中与众人一致。
13
一个小时之后,宗贤收拾完东西去了田里。常常开始工作半个小时,雪儿突然出现了。她刚刚干完活,“剩了个小尾巴,被我三下五去二干完了。”她兴奋的说。
宗贤在埋头干活儿。
“陪我玩一会儿嘛!喂!我在跟你说话。”
“对不住啦,我正在干活,恐怕不行!”宗贤说。
“明天也能干嘛!”雪儿撅起嘴,不依不饶。
“我有计划。”
“什么臭计划!干农活儿还像你这样,书呆子!”雪儿笑了一下,捶了他一拳。
宗贤吸了一口气,“对不起,先回家吧,我干完会去找你。”
“干嘛?!难道这块地比我还重要啊!它不会生气,我可会生气。”雪儿加重了语气。宗贤并没有表情。“生不生气是你的事,这块地和你都不存在重不重要的问题。它是一块地,你是一个人。它只是一块地,你只是一个人,ok?”
“说什么呀你。好,那你答应我,要快点干完。”雪儿拉住他的袖子说。
“我要做的不是快或慢,我只要把这块地处理好,得到我要的效果就好。所以不要要求我快慢,ok?”
雪儿拍拍他的脸,说:ok,随你的便吧,我是管不到你的。
然后她跳出来,沿着水垄走了。
宗贤吐了口气,看见她又回身对自己摆手,他也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干活。
这是很有理解的。雪儿并不懂宗贤的话。宗贤一直认为生活和工作是离体的。生活是属于感性的空间,工作则属于理性的空间。为什么一个公职人员在处理事务时更容易为熟人办事,由此而引出托关系、行贿受贿的事情来?源于工作中进入存在于生活空间内的感性因素,经验来讲,生产过程中更需要理性的思维,而感情的介入往往会使事情变糟。宗贤觉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