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金刀黑衣的侍卫从梁上径直跳下,与黑衣人厮杀起来,阁屋内乱作一团,刀剑碰撞声不断接踵而来,血腥之气弥漫屋中,甚至盖过了原先幽然清凉的碧茶香。片刻间,雅致宁静的屋阁便惨如修罗地狱般。
砰——
朱门被人重重撞开。
白衣男子手持软剑,未见犹豫之色,便朝着黑衣人而去,白衣男子娴熟地挥动着手中的软剑,毫无慌乱之色,“锵锵……”数声,男子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招势更为凌厉。
李长姝察觉身侧有股微弱气息渐而渐近,果断拿起一旁的刀剑,毅然决然地劈在那黑衣人的腹腰间。
见黑衣人不甘地气绝身亡,李长姝从帐帘中款步而出,容色虽非倾国之貌,却是秀美文雅,此时面含恬静的笑意,一丝惧色也未有,不见任何仓皇失措,正是一个高位者应有的仪态。
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威严的贵气,只是静望着脚下黑衣人的尸首,犹如看蝼蚁一般轻贱,目光满是鄙夷之色。
侍卫沉声道:“殿下,全是崔文尚一党的余孽。”
李长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神色间好似并不将此话入耳所闻,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查出他背后指使之人。”
“是。”
李长姝一掷手中长剑,重新回到座上端坐着,声音不辨喜怒,“既然来了,为何不出声?”
言罢,白衣男子倒也不拘,从容迈进阁屋,撩开身上的素白袍子,单膝跪于地,“魏国使臣苏珏,拜见晋国太安嫡公主。”
李长姝清晰地看清他,清明简净的脸孔仍是如璞玉般温润,身上穿了一件流云纹白色绉纱袍,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但仍带着淡淡结净的茶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
这等上好的容颜,令向来矜持冷淡的李长姝有一瞬的恍惚。
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李长姝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九年不见,阿珏就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苏珏低垂着头,看不清楚容色,淡淡道:“殿下,礼不可废。”
李长姝容色一黯,直直盯着座下男子,手指轻叩于几案上,她的手指修长而又如瓷器一般莹亮洁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
“这里既不是皇宫大殿,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到底是阿珏心冷了,已将长姝抛之脑后,只以君臣之礼相待了。”
苏珏不卑不亢,垂首恭谨道:“殿下多虑了,臣魏国使臣苏珏,实不敢逾越身份。”
听得他语气多有疏离之意,李长姝有一瞬间哑口无言,但她极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你且起来罢。”
苏珏拂一拂衣裳起身,循礼落座,已有侍女缓步提壶上前,斟了一盏白菊桑叶茶,清香飘逸,四溢其间。
苏珏目光一清如水,轻声问道:“多年未见,不知殿下过得如何?”
李长姝温婉一笑,透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冷意,“你认为呢?”
苏珏也不细细揣测其中意味,只语气云淡风轻地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李长姝目光静如寒潭碧水,低低叹息道:“知我者,莫若阿珏也。”
苏珏清浅一笑,“公主谬赞了。”
李长姝屏息,静静看着那下首端坐着的男子。苏珏与她曾一同拜于紫微真人门下修学文治武功,在此之前孤苦无依,真人慧眼独具,看出此人天资聪颖,便携于身旁悉心教导。
只是后来,公主府门前,苏珏留下一封书信,此后一别便是九年。她怎么也没料到,苏珏是出身魏国相国世家,苏家。而他曾立下的定不相负,三年后必来以十里红妆来迎娶的誓言。
紫微真人曾说过,以李长姝之姿,必是一国君王方能匹配。可她早已心有所属,以辅佐帝君为由,将前来求娶的各国君王大臣拒之门外,在公主府的院前,一曲琴筝,以寄相思。
这一等,就是九年。
李长姝回过神来,盈盈一笑,“不知如今陪伴在阿珏身边的是何等佳人?”
苏珏深深凝视她一眼,声音平静而冷冽,“臣未曾婚娶,并无佳人相伴。”
李长姝心中一喜,面上却仍不显现,只淡淡一笑,头上的槃凤簪花微微一颤,“以阿珏之才,居于魏国使臣之位,岂不是屈才,若阿珏愿来晋国辅助我,我定会以将相之位,一世荣华相许。”
倘若苏珏留在晋国辅佐她执掌朝纲,不出十年,她便能将晋国从腐朽不堪的边缘,力挽回中兴盛世。
苏珏微微侧首,道:“恕臣无礼,臣是魏国人,恐不能如殿下的意,但臣与殿下曾是至交,若臣在一日晋国,定襄助于殿下。”
至交…仅仅只是至交而已?李长姝素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桌角,赤金护甲泛着幽冷的寒光。
她不由嗤笑自己愚蠢,九年,九年,日月春秋已变幻无数,山川草木亦不复如初茂然,何况人心易变,他虽说未曾婚娶,可身侧怎可能少了莺莺燕燕,脂粉美人相伴?二八年华所立下的誓语,不过是一时稚气间的玩笑话,她又何须当真!
李长姝心中一冷,唇角蓄着清冷的笑意,正色道:“既然如此!不知苏公子此番前来,是何用意。倘若是为了说服本宫让晋国联合魏国一齐攻梁,那么恐怕要让公子无功而返,如今的晋国大不如前,本宫无心于开疆拓土,更不愿致晋国于他国手中一统天下的棋子。”
苏珏一怔,慢条斯理道:“殿下多虑了,臣的来意,并非是为合纵攻梁。”他顿一顿,复又道:“臣以英亲王的使节前来,迎娶殿下为英亲王妃。”
敢情是来当媒人的?
魏国的英亲王魏珩,确实是天下不可多得的人才,年仅二十五,就被魏国帝王册封为英亲王,虽才学不及苏珏雄厚,但他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却是比魏国太子还要了然于心,因此魏国民间便有只知英亲王,而不知其太子的现象。
李长姝扶着侍女的手盈盈起身,婉步行出帐帘,鬓边垂着疏疏的珍珠,因她起身而发出簌簌的声响。苏珏这才清晰地瞧见她的容颜,有一瞬的怔然,但又极快地瞥开眼去。
李长姝直直地站着,拢一拢袖口,平静地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孑然一身,英亲王英武,该是娶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苏公子请回吧。”
话一出口,阁屋内便沉沉地静下来。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明白李长姝说的孑然一身,是因谁而为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如同久别的恋人,依依相望,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去。李长姝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锦缎披风,看着窗外的秋风萧瑟,暗自无言。
苏珏亦是起身,长身玉立,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空漠,微微欠身道:“英亲王愿以魏晋两国十年不交战,作为聘礼。”
十年之内不交战,再有魏国这样一个强国作为后盾,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就连曾经求亲的梁国太子使团,也不曾有如此重的盟约。
李长姝静静注视着苏珏,口吻变回一如儿时那般亲昵,“阿珏我问你,你希望我嫁与英亲王吗?”
苏珏微微注目于长姝,似是无意,只是行礼依旧的道:“请恕臣不能回答。”
到底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愿回答。
苏珏,你一定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李长姝心下蓦然一酸,只别过脸去,不欲再看他。
清风拂过,院中的花木繁枝摇得支离破碎,正如人心亦是碎成如此田地。
“退下吧,让本宫再三思量。”
李长姝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脸色冷如冰雪寒霜。
苏珏略一迟疑,可见李长姝神色坚定,便不欲再多言,他拱手一礼,容色依旧沉静如一泊清水,“殿下安。”
待苏珏离去,整间阁屋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寂。萧索的秋风扑扑掠过庭院里的桐花树,棉棉的花朵落地,“扑嗒”“扑嗒”的声响入耳极轻,而此时,桐花树旁的千叶翠竹响声沙沙,如同无数雨点落地。
此种景致落入眼中,李长姝的心中平添几分寂寥。
直到夕阳西下,李长姝才微微出声,声音清越似冰碎,“回府!”
注释
①:秦姝不才,此句选自《世说新语.容止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