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走到月洞门前,这里是最后一张木牌了,上面一张大大的合照,很明显是一张婚纱照,新郎拥着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两个人的笑容倒是很一致,虽不开怀却也不勉强,温暖中透出共同的疏离。童颜只觉得眼睛像是被刺痛了一下,赶快低头进了门,这一抬头又是一愣,头上是葡萄架,前面是荷花池,都是渐残的景致,此时是初秋,虽然仍有青郁葱茏之势,却怎么都不像是布置婚礼现场的样子。何家良却仍是气定神闲,携着童颜穿过石桥。转过爬满青翠藤蔓植物的铁栅,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草地,简直可以跑马了。
远远地一棵树下有两个人影,除此外哪有半点婚礼的样子?童颜和何家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童颜再回头看一眼远处的建筑,倒是有点明白了:敢情这是借酒店做了个幌子,这明明是个私宅,还是她从来没有来过的私宅。远处那两个人好像是看到他们,正在往这边走过来。何家良看了童颜一眼:“我们走吧。”走过来的远远就看到是一男一女,再走得近点,虽然还看不清面容,但仅凭那走路的步态与姿势,童颜也已经可以断定那男的必定是沈立无疑了。
这时候所有的疑问反而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步一步向他走去,简直如同从巫婆那里换来双腿的美人鱼一般不胜痛楚。四个人终于站定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不知眼睛看哪里才好。微风轻轻吹动她鬓角的头发,阳光照在身上仍有些发烫,青草蒸腾起的气味夹杂着一点儿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流动……这些感觉此刻忽然无比清晰,而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也是分外清晰:“你来了。”这三个字在头脑中飘了一遍两遍三遍,才被她组合起来弄明白意思。
她以为眼泪又掉下来了,转头看了何家良一眼,他手上没纸巾,也没有要拿纸巾的样子。她这才转过脸,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全都照在她眼里,刺眼极了,所以她怎么努力眯眼也看不清对面他的样子。她只好很努力地调节嘴角和脸颊,挤出一个微笑,她也听到自己的声音:“嗯,来了。”竟然没有一丝颤抖。她又听到他的声音:“没想到你也来了,谢谢。”这应该是在和何家良说话。她没抬头。紧接着她又听到沈立说:“这位是何家良先生,盛维的董事长。这位是我的朋友童颜。这是我的妻子,楚翘。”她仍旧没抬头。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软温柔:“童小姐,你好。”她慢慢伸出手来同那只手轻轻相握:“你好。”以后就是这只手吧,挽着沈立的臂弯,在他生病时探上他的额角,在他伏案睡着时为他搭上毯子……“童小姐,童小姐,你没事吧?”童颜回过神来,才发现她仍握着楚翘的手没有松开。“哦,对不起。”她赶忙松开手,重新挽住何家良。楚翘笑了笑,“没关系,不过太阳这么大,童小姐的手却还有点凉。要不,待会儿喝点热饮吧?”“没事儿,我向来都有些手脚冰凉,沈立他知道……”她这话一说出口,忽然间四个人都沉默了,气氛尴尬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我……我以前也在南华工作……和沈立提到过……”楚翘既不表示怀疑,也不表示相信,淡淡笑了笑:“没关系。”“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沈立向来时的方向走过去。三个人跟在她身后。
树下摆了白色的圆桌,桌上铺着白绿格子的桌布,放了不少甜点、水果、香槟等。沈立倒是大方招呼他们坐下来。何家良见童颜低头沉默不语,自己便先开口,碍着楚翘在,倒也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气氛有点怪怪的,不久便冷场了。
楚翘看了看对面两位的脸色,微笑着站起身来:“你们先坐一下,午饭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我去看一下。”她的手轻轻在沈立肩膀上搭了一下,沈立看了看她,几乎不可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楚翘便放心走开了。这一切全落在对面的童颜眼中,一丝凄楚的笑意无奈地凝在了眼里:不过才多久,就已这般默契,她再在他身边待多长的时间都是抵不过的吧。而何家良一直目送着楚翘远去,确定她已听不到他们谈话的时候,才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酒杯,似乎只是不经意地看了看沈立。
沈立朝他举了举杯,何家良并不买账,自顾自地先饮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沈立也不以为意,仰头喝光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目光转向童颜:“我知道,这很突然。”他转头极缓慢地看了看那已远去的小小人影,那种眼光,应该怎么说,童颜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点失去的惘然,一点沧桑的无奈,一点随波逐流的幸福,还有,一点毫不掩饰的怜惜。她也转头看向楚翘消失的方向,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楚翘的身上也是有故事的。他们不过是相似的人,有着同样的伤痕,痛楚太过深刻,伤痕会不会结痂也许这辈子都是个问号。但是正因为这样,他们索要爱的姿势都开始变得畏怯而小心翼翼,他们并不需要过于浓烈炽热的爱恋,只要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情分和一点点安心,去覆盖敏感而隐秘的心事就够了。很显然,对于沈立而言,楚翘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会足够聪明足够小心地爱他,就像他会那样对待她一样。两个人互相扶持,直到岁月足够长,老到他们牙齿掉光白发苍苍,终于没有力气去回想那些太过年轻的往事,他们就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当沈立转过脸来诚恳看着他们说但是我是认真的时候,她毫不回避地同样坦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明白。”然后从身边拿出已包装好的礼物,递给沈立:“祝你们幸福。”她分明看见沈立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感动和释然。童颜突然觉得她这趟并没有白来,这个句号分明画得出乎意料的完美。拆开礼物的沈立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他先是看向什么都没说的何家良,脸上有一种了然于心的神色,何家良只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沈立才看向童颜,微笑着说谢谢。
吃完饭之后,新婚夫妇一直将他们送上车。车子开动后,何家良看了看童颜:“你还好吧?”童颜摇摇头:“我没事。”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实,我以前想过,如果和他一起长大的是我而不是许悠,那么我会不会就能取代许悠在她心中的位置?我很少争强好胜地同人比较,说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一直受到注目或者宠爱,不管那些东西有多么浮夸和虚假,但至少从来不会让我缺失信心。”说到这里,童颜侧过头看了看何家良,虽然他正看着窗外,但她感觉到他在听,而且是认真在听。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全又舒心。
于是她继续往下说:“但是在同他在一起后就变了,只要有别的女人走得同他近些,我就会不可遏制地觉得嫉妒。许悠出现后我虽然全盘承认自己输了,却也并不觉得是自己输给了她,只是输给了时间而已。”她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略带孩子气地豪爽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到后来,许悠走了,我曾以为也许我还会有机会。”她并不看何家良,却解释似的摇了摇头:“我这么说你别瞧不起我,我只是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而已,到后来我虽然希望他能幸福,却总是不能完全放弃那幸福里没有我。”何家良看了看她,目光平静,她说的他全都懂,只不过他比她更坚定:因为他确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爱许悠。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应该放手,才能将对许悠的伤害降低到最小。可是,终于还是不放心,而且,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未来里没有她。
童颜笑了笑:“不过到今天,他和别人结婚的时候,我才总算是明白了一点。新娘不是许悠,这点对他来说,是一种残酷,也是一种慈悲吧。以为不能失去的终于失去了,却在以后换取了安心的日子。而人与人,其实是没得比较的,尤其是在爱情里。你也许更漂亮,家境更好,有更多令人艳羡的东西,这些却不能在你爱的人那里加分。如果这些不是他想要的,打动他的就只有他眼里的那个人。而拿什么打动一个人,却要出自天然,刚刚好有相合的缘分的气场,这些东西却太过玄妙,是在我的技能掌握范围之外的。”她顿了顿,才低低说了句:“所以说,我不能不认。”
说这话的时候她低着头,碎发垂在耳旁,微微擦着颈项,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有一种不常见的虚弱,反倒格外惹人爱怜。何家良忍住了伸手替她撩起碎发的冲动,窗外的太阳适时地照了进来,他又想起了那个遥远得像梦一样的下午,白皙的颈项和潮湿的手心以及他想要守护一世的幸福。世上只有一个许悠,而这样的人,他只能有一个。
而今,沈立已经另娶她人。也许,这世上只剩他一个人爱着许悠了。他一定要等到她回来。他也是怕的,怕横生枝葛。所以他竟也由得自己硬着心肠,不去安慰童颜了。
只是到了下车时,他扶着车门站了一会儿,也没回头:“你挺好的。如果我没有遇上许悠,也会爱上你的。”他说完关上车门,径直向远处走去。
而在已经驶离广场的出租车里,听到这话的童颜身子猛然一震,她没有抬头,大滴温热的眼泪落在膝头,温柔地打湿了浅粉色的裙裾。
童颜写了一封邮件给许悠,原本她是担心许悠这许久没有联系,希望她能像以前那样告诉自己她的近况;二来也是将沈立结婚的消息告诉许悠,她在写邮件的过程中几度停下来,原本想要说得更多些,比如沈立跟她说的那些话,比如她对楚翘的印象,比如她心里的感受……最终却只是淡淡几句话带了过去。
已经是不在身边的人,何况当初青梅今已老呢?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她猜想不出许悠会怎样看待如今的沈立,但聪慧如她,也不用自己牵枝扯蔓地讲上许多吧。但她还是如实地讲了关于请何家良陪自己去参加沈立婚礼的事,末了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我看得出他十分惦念你。
这封邮件发出去后,仍是没有回音。童颜回到家里后,仍旧每天去幼儿园上班,她已经习惯了极少化妆,穿得干净简单,有时候帮爸爸的花浇浇水,或者和妈妈一起洗洗菜做做饭,太阳爬到墙头落下去后,月亮又从瓜架上升上来了。和以前的生活还有联系的不过是偶尔和何家良的互相问候以及每周一封给许悠的邮件。只不过许悠却从没有回过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