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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水情牵

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透雨,稀里哗啦整下了一天一夜,早起看见楼下的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一股股来不及钻入下水道的清流在路面的低洼处汇成小河,汩汩而过。一下子让我想起我们村边的小溪、溪流尽头的南河,一夜之间不知水高几许?

连忙换好球鞋,备了雨衣,只用十五分钟时间赶到南河堤上,然而还是让我失望:河水见涨不多,不过比前几日略显丰满,清流变浊,宽宽的河床依然被叫不上名字的青草、野花以及混杂其间的塑料袋、易拉罐覆盖,只是要比往日安静许多,骤雨初歇、天未放晴,鸣蛙们不知躲哪儿去了,再也不见响动。

我站在河边,隔岸遥望我们的村庄被一团青湿的尚未散尽的雨雾包裹,农舍的青砖灰瓦陷进高大洋槐浓稠鲜艳的绿里面,小路上走来衣着鲜艳的女孩。依稀仿佛,时光回流了三十年,我在通往南河的乡间小路上割猪草,然而心思却不在草上,只一味前行赶往河边,昨夜里外婆教我的歌谣还在耳际回响:

金鸭子,下金蛋,金蛋滚在南河岸。南河深,南河浅,南河里把金蛋拣。起早把金蛋抱回家,想要有啥就有啥。

小路上静悄悄的,想来我算是起得早了,到得河边,才知道南河她已经和许多早行人打过了招呼,甚至还有老黄牛,正慢腾腾地趟过河去,全然不顾洗衣用过的空皂荚紧贴在毛茸茸的腿上。那么金蛋一定让别人拣了去,谁叫我起不早呢!只好拣几粒亮亮的鹅卵石玩儿,一个夏日的上午便在南河边消磨掉。河那边突然响起女播音员好听的声音:成县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二次播音……只见一群女孩子嘻哈笑闹着从下游的广播声里走了出来,背萎里湿漉漉的鱼儿草不断滴水,顺着挽起的裤管直滴到光光的脚后跟上。她们叫上我一同回家,可我的背萎还是空的,菊花姐姐把她的鱼儿草分给我一些,我才愿意跟她们走。

整个夏天,每一个或晴或阴的上午差不多都这样度过,虽然我始终没找见过外婆所说的金鸭子金蛋(头天晚上临睡时总给自己说明天早起,可每天起来却都晚了点),南河却依然那样迷人:绸缎般柔亮的清流、葱茏葳蕤的岸草、蝴蝶、野花、下游处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连着蓝蓝的天空,似乎河水一直流进了白云里面。

有一天,那些云里边的水又落回了南河,一场暴雨之后我已不能够亲近她,人们站在村庄的高地上,默默地看着南河一改往日的温柔,像暴怒的狮子样吼叫着滚滚而下,浊流里裹挟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树枝、草垛、西瓜、小猪……我被裹在人群中,透过一片林立的人腿看见南河面目浄狞,像在噩梦里一样。

新晴的天气。我从梦里醒来,洪流远去,河上的小木桥无影无踪,岸边的花草匍匐在泥淖中,我去把它们一一扶起,蝴蝶又飞了回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又都在发生,夏天还很长很长,南河也很长很长。外婆结束了她百讲不厌的故事,带着她那我无法找到的金鸭子上了山,长眠于一棵翠柏下面。站在柏树前,我依然望见南河柔宛如带,流走于岁月之间。常常给我鱼儿草的菊花姐姐在那次洪水之后嫁了人,到山那边一个遥远的村庄,听说是一个看不见河流的地方。

我终于能够早起,拎着黑旧的水壶每天和母亲一起去南河打水。水壶外沿的黑灰被涮进清清的河水中,打一个漩就飞快地流走了,我常常担心会弄脏下游的水,我母亲说:不会的,水流百步自净呢!“百步”我当然知道,“自净”就有些搞不明白。可我母亲并不解释,只顾急急地回家,我拎上壶跟在她晃晃悠悠的水桶后面,看见一弯月牙儿掉进桶里,随着水桶的晃动变得支离破碎,像一张闪闪烁烁的鬼脸,不免有些害怕,于是赶在母亲的前面,露水很快打湿我的碎花布鞋,却使鞋上的小花颜色更深更蓝,简直就是那路边上的豌豆花盛开在我的脚尖。

我不喜欢拎水,却无法拒绝每天与南河的亲近,村子里远离凉水泉的人家都吃南河水。什么时候不用早早地挑水的?早已经记不大清,只知道凉水泉日渐干涸,大机井遍布村庄。

南河水涨涨落落,看不出被村庄遗忘的忧伤。暮色苍茫的冬日,菊花姐姐涉水而归,踩碎河边的薄冰,南河听到她脚步里的无助和凄惶,天幕上惨淡的月色冷冷地洒在这新寡的小妇人脸上。夜鸟仓皇离枝,谛听村庄里低声传播的新闻:菊花的男人怎样去几十里外的山中背水,又怎样从几百米高的山崖掉落……

嗬——嗬,我早听说了,那是个没有河流的村庄!那年的冬天我一直听见南河水低低的悲泣,幽咽哀怨,看见菊花姐姐怀抱小儿坐在河滩的冬阳里,落寞失神。

春天来得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南河水明显丰满了许多,我的菊花姐姐也不再那样苍白,就在南河岸边,就着从不停歇的南河水,菊花姐姐的豆芽菜生了一筐又一筐,赤着脚埋头拉过河去换回孤儿寡母的生计。

许多日子过去,那怀抱的小儿早已长成少年,南河水却在夜晚里春色大减,稀薄的晨雾中,被河水浇透的豆芽菜灰黑龌龊,面目全非,菊花姐姐惊地半天缓不过神,直到上游远远地传来机器的轰鸣,是选矿厂夜间往南河排了污水。心里憋着无数的诅咒和叹息,菊花姐姐无奈地把几大筐豆芽倒进南河。黑水四渐,水泡破裂,是南河痛苦的呻吟。

也就是那一天,我结束了曾经火热的初恋。

与初恋遭遇,只因为他曾在雪夜里背我过河,于是义无反顾地爱了那么多年。如今南河水一片乌黑,他再也不肯涉水而来,看我为爱憔悴。那么继续下去又有几多意义?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能放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应该能放下血浓于水的亲情。有一天我没有告诉父母,悄悄地离开了家到一个曾经熟悉的城市。十月寒露,城市的天空灰白冷漠,我在同样冷漠的面孔中穿梭,怀抱各种各样的证书,梦想加入那个城市的打工一族。在被无数次地拒绝之后,终于有一家单位给了个略含希望的答复:一周后通知是否录用。互留联系方式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很久不和家里联系,那是上世纪末最后的几年,电话线尚未走进南河以南的村庄,出来后也不曾给家里只言片语,这些流浪的日子我没有想家,但不知家中是否念我?

那一刻,我的眼皮狂跳,心乱如麻。掐指算来我离家已是半月有余,因为怀抱梦想并不觉得孤独,想来父母孤独了吧,曾经实在的怀抱被我挖空。心里—下难过起来,眼皮跳得更加厉害,索性回到住处蒙头大睡,梦回家乡,却被困于南河之上:我光脚飞奔在结冰的河面,冰屑扎破我的脚趾,血迹斑斑但不感到疼痛,奇怪的是河岸却非常非常宽,任我已跑得筋疲力尽,只是不能上岸,熟悉的村庄就在眼前,我却不能够接近,焦急无奈中我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

白日梦醒,擦去额头的虚汗,我直奔火车站买了当晚的车票,乘夜还乡。火车、长途、中巴,最后是一辆蹦蹦车将我甩在南河岸边。巳是次日黄昏,深秋的河面,水波不兴,只一味缓缓流淌,缓缓地扯起深浓的水雾在我的眼睛里,使我看不见小桥,看不见桥上的行人,我挽起裤管行走在齐膝的河水中,使劲踢踏河底的石头,直到双脚生疼。我感到河水是那时开始浅了许多,趟过无数次的南河,又有哪一次河水才仅仅齐膝?我顾不得细想这个问题,我只要见到我的家人。母亲果然病倒,父亲满脸的忧伤,相逢的刹那,三个人同时落了泪,就是那一天,我的心在泪水中泡成很暧很软,直到现在,依然如前。

我给母亲说南河水浅了,刚齐我膝。母亲充满惊恐地抓住我的手,告诉我让人后怕的情景:筛沙船泊于河面,水下十几米深的沙坑到处都是,水面上却什么也看不见,前几天就有人过河时滑入沙坑,你咋就敢过河呢!我忍不住打个寒噤,从头凉到了脚,我觉得这是南河因为我不辞而别的冒失和冲动所给的惩罚,从此拒绝我和她肌肤相亲。母亲早巳原谅我,拥我入怀,给我安稳的无梦的睡眠。

很多时候,我在外婆的柏树前眺望南河,表面上看起来,南河她柔宛如前,风韵如前,可我忍不住要给睡在地下的外婆低声诉说:您相信吗?南河她被人欺负了,人们在她的身体里埋藏了太多的肮脏和凶险,幸亏那只金鸭子随您上了山,要知道南河里曾经成群的野鸭子也早已不见……

我还是渴望亲近南河,尤其在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孩子爱水的天性,常常牵着我的手徜徉河边,偶尔在浅而又浅的水边拣石子,我教孩子打水漂,小手却总是拿捏不准,忽高忽低,于是我自己大玩一把,只那样轻轻的一甩,石片儿在水面轻盈地掠起三四朵水花,啪的一声落到对岸。曾几何时,南河居然憔悴如斯!多年以前打水漂,只见水花不闻石声,那石头还不到河心就悄没声沉下去了。南河啊,你从前的丰腴又到哪里去了?河水涓涓的流波似一声长长的叹惋。一时风起,宽阔赤裸的河床上稀稀拉拉的青草被风吹弯了腰,隐匿其间的各色塑料袋啪啦啦一阵乱响。又是什么时候,南河成了垃圾的所在?

有时,我逃离闹市的喧嚣,独自到河边寻梦,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心里的不宁静几成愤怒。南河默默无语,并不阻挡我继续逃离。我狂热地寻找河流,黄河、泾河、渭河……似乎都与我很近,总让我固执而多情地认为南河水也是流人那浩浩荡荡的大河,于是我在所见的河流中寻寻觅觅,捕捉南河让我难忘的影子。去年冬天旅居太原,白天去晋祠,在公交车上望见穿城而过的汾河,清冽干冷的天气,河水结了冰,白茫茫一带如玉,依稀是放大了的三十年前的南河。是夜,旧梦重现,清凌凌的南河水再次接纳我的赤脚,让我通身清凜,重获内心的安宁。凌晨四点,我用手机给爱人发了条短信:我梦见了南河,梦里光脚奔跑在南河的清流中,亲爱的,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更多的时候,我希望有一场暴雨冲刷南河,让河道里的肮脏暂时离开。只是这不高的愿望也很不容易实现,近些年就连大些的雨也不见多下,涨一次大河更是奢望。今天这场雨就算大,持续时间也较长,应该使河水大涨,可是现在我站在河岸上,依然感到深深的失望。河那边远远的村庄上空的雨雾也渐渐地弥散,天似乎要晴起来。

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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