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公交车往下杭路古筝学校去的路上,羊念脑中一幕幕地拉过三十二年前那个秋日下午。区艺校教师宿舍外面的高音喇叭里,杜鹃山那个大眼睛的女党员柯湘用细薄的声音高唱:阶级亲,海洋深,同命运一条心。往年同受同样苦,今朝同把冤仇伸,愿天下工农团结紧,打开铁锁链翻身做主人,打开铁锁链翻身做主,翻身,做—主—人—!是在柯湘唱到最后一句的最高音“主—人—!”时,羊念听到了枪响。羊念当时正与牛越在外面拿一个玻璃珠趴在地上弹来弹去,枪响了,怦!声音非常镇定,然后是几秒钟的静止,接着,一阵尖利的喊叫纷乱而起。羊念从地上抬起头望向屋里。屋里有秦同明、王以娥、虎奔、马齐。羊念仔细辨析一下,声音主要来自王以娥,偶尔有秦同明,间或也夹着马齐,却没有虎奔。他站起,拉着牛越的手往屋里走去。他很好奇,往常家里从来没有类似的动静。
马齐缩在床角呜呜哭,王以娥也哭,王以娥像一只垂死的蝴蝶,慌恐无序地扑扇着翅膀,四处乱窜,哭声惊人。只有秦同明没哭,秦同明跪在地上,脸色骇人。而比他脸色更骇人的是躺在他手臂上的虎奔。虎奔闭着眼,羊念第一眼还觉得奇怪,虎奔睡着了吗?再看,有血,血不知从哪个出口往外冒,把他脸弄成眩目的艳。那把乌黑的小口径手枪丢在地上。
虎奔后来往医院送过,没用,死了。虎奔玩枪,不小心一抠扳机,手弹出去了,打中自己。没有这一枪,生活还是老样子,家是完整的,人是完整的。这一枪之后,虎奔死了,王以娥走了,马齐也走了。
住在陈芷楼上的李默言如果就是马齐,那么,王以娥便也在那,还有那个有很多罐头吃很多军装穿的军官。羊念贴着古筝学校旁的水泥墙走,再穿过小门,踩上楼梯。一楼,二楼,三楼,左拐,第二道门。门上安着镀锌管制成的防盗门,旁边有个蒙一层污黑油垢的小门铃。叮咚叮咚。叮咚叮咚。羊念在压过门铃后,垂着手立住,感觉浑身的血都聚到腹部以上,在那里挤来挤去踩来踩去,喧闹而混乱。门如果是王以娥来开的,她会说什么?你是谁?你找谁?羊念发现自己手冰凉,就要见到王以娥了吗?三十二年过去!
然而门是安静的,没有人来开。羊念又压了几次门铃,里面依然无声无息。他开始扭动身体,扭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走两步,压了对面那家的门铃。很快有拖鞋声哒哒传来,门霍地打开,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女人。你找谁?她问。
羊念说,找李默言。
他在对面――噢,他搬走了。
什么时候?
去年吧。那不是他的房子,是租的。他妈一死他就搬走了。
死了?他爸呢?
他哪有爸呀?就他们母子俩。
搬哪儿了?
这个我不知道了,他没说。或者,你去问问他们。说着,她手往楼下指。
羊念往下走时,体内非常平静,刚才的动荡已经猫一样歇下去。到二楼时,往左看,第二间,门关着。他没有犹豫,直接过去敲门。陈芷的母亲出来,她说,你姓秦,秦羊念?我是王老师。
羊念问,陈芷在吗?
不在。
我能进去吗?
陈芷母亲回头看看里面,说,进吧。
卧室门掩着,客厅空的,陈芷的父亲也不在家。羊念在沙发上一坐下就竖着指头往上指指。他说,那个,李默言,他搬走了?
陈芷母亲很干脆地点头,说,是。马上她又说,宋词愁绪太多,芷她读得太多。她被词害了,或者也可以说是被我害了,小时候是我逼她读宋词。
咪嗦哪呐呐!古筝突然响起,弦拨得又重又急。咪索咪咪呐哆哆哪索……羊念循声找去,琴在卧室里。一曲终了,陈芷出来,靠在门上。她说,你找李默言?
羊念站起,摆摆手。对不起,他说,我找他有自己的理由。陈芷说,理由每个人都有,站在各自位置上,就会有各自的理由。羊念说,李默言现在在哪里?陈芷笑了。她母亲在背后说,她怎么知道?人家已经搬走了。
陈芷手叉在胸前,头仰起,看天花板。这个动作她做过许多年吧?许多年里做过许多次吧?若是平常,羊念该撤了,但现在羊念向前走几步,走到陈芷跟前。他明显感到体内有一些变化,某些液体的部份突然凝结成固体,就那么坚硬地顶住他,让他往下问。他问,在哪里能找到李默言?
陈芷摆正了脸看他。一张与王以娥一模一样的脸。她说,他在哪里,我也想知道。连一个朝代都无法完美,何况人呢?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羊念丧气了,看来她确实不知道李默言在哪里。
羊念慢慢往门口退去,脚步有些乱。这地方以后还会再来吗?他没把握。把门轻轻带上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疼了一下,像有刀划过。
两天后羊念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他说,我想跟你谈谈,我姓李。
李默言?!
羊念在对方指定的时间地点见到了李默言,也就是马齐。和想象的不一样,他高大结实,戴无框眼镜,下唇平直,上唇呈三角形微微撅起,一排细密的牙若隐若现。如果不是这个嘴,怎么也无法跟九岁时瘦弱的马齐连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在找我——我们。他说,声音果然瓮瓮的。
羊念四下看看,这是他非常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片草地,几排紫荆花与芒果树,还有鹅卵石小道和水泥仿木座椅,背后是一座高层建筑,灰色的铝塑板显示出楼的不凡品质。都变了,原先的一切面目全非,只能依稀判断出,当年他们住的宿舍位置就是那幢楼的一角,而羊念与牛越弹玻璃球的地方,则已经被密实的马尼拉草覆盖得踪迹全无了。
你们一直在找,费了很大劲,在很多报纸登启示,在很多网站贴照片,有这必要吗?
羊念叩动牙齿,忍下反感。他和马齐一起靠在水泥仿木椅的背上,坐下太正式,站着太拘谨,一起靠着,各自看前方的某处,眼光就不必碰撞。马齐说有这必要吗?这样的疑问近两年羊念不是没问过自己,但他可以问,马齐却不能问,马齐随王以娥一走了之,他有什么资格问?出门前羊念曾打算叫上牛越,但心一虚又放弃了。万一不是马齐,又错了呢?谁敢肯定没有这种可能性?陈芷已经是个例子,她那么像王以娥,像得不容置疑,结果却错了。牛越已经不能随便惹,默契没有了,任何偏差,都会往歪处想去。可是现在没错,确实是马齐,羊念就不免后悔,他应该叫上牛越。
羊念说,你们离开这座城市,怎么又回来?
马齐说,没有离开,从来没有。
羊念说,她不是嫁了外省军官?
马齐说,没有军官,没有嫁。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抱着一只五彩球在草地上笨拙地踢,不时脚磕扑倒,并不哭,反而咯咯笑。他母亲在一旁鼓励道,起来,自己起来。羊念眼睛有点潮,他的记忆里仿佛也有类似的场面。她走了,却没嫁?羊念用“她”来替代王以娥,没有其他更合适的称呼了,说母亲?叫妈?或者直呼其名?都很难,只能是“她”。羊念说,好好的家一下子就败了。
马齐很久没说话。五彩球滚过来,小男孩蹒跚着往这走。马齐把球捡起,躬下腰扔去。球快速滚动,不同颜色交错更替,眼花缭乱。马齐直起身子时慢慢说,枪不是虎奔玩走火的,是秦同明,他是个懦夫。虎奔死了,栽给他,就推掉责任了。可是事实推得掉吗?怎么面对?所以她得走,为你为我为牛越甚至是为了秦同明都得走,同时把我这个目击者也一起带走。她让我沉默,永远也不要说出真相。
羊念半天没有反应,他低头看旁边伸出老长的两条腿,马齐的腿。体操教练当年的话得到印证,马齐果然是高个,羊念比他矮,牛越看上去也矮。体操教练说的另一句话却永远无法印证了,他说虎奔很有体操天赋,可是虎奔死了。虎奔只比李宁大一岁,二十多年前李宁在世界杯赛上一人拿走七个项目中的六块金牌时,羊念就想,如果虎奔活着,会不会是另一个李宁?
羊念说,可是你没有沉默,你说了。
马齐点点头。马齐双手用力撑住椅背,手面青筋醒目。手总是轻易就暴露一个人的岁数,马齐已是中年,马齐有一双粗糙的绝不肯精心打理生活的手。
半晌,马齐说,她反对我与陈芷往来,一直反对。
为什么?羊念至少对此有好奇。
你也看出来了,陈芷长得像她,比我们都更像她,如果她是什么大腕的话,陈芷都可以去参加电视明星脸秀了。可是并不是两个相像的人都能有类似的生活承受力。陈芷不是她,不是一种类型的女人,陈芷太脆弱了,大难当头,根本做不到她那样的无畏与坚忍,所以她不能接受陈芷。我得听她的,挣扎过反抗过之后还得听她的,这个世界上,我是惟一能抚慰到她的一双手。可是最终我也没做好,有一次酒喝过头,差点说出身世,她知道后,气坏了。恰好第二天体检,她检出乳腺癌。不是我把癌气出来的,但我能不把两件事往一块想吗?三十多年我都听她的,我都是默言,只有一次例外,就被上天惩罚了。
马齐在说这些话时,没有任何动作,连唇似乎都是静止的,声音烟雾般散开,很细很轻,却丝丝缕缕清晰可见。羊念注意到,马齐也用“她”来替代王以娥。马齐说,现在她死了,我得改变点什么了。那个陈芷,你能娶她吗?
为什么?羊念嗓子紧得挤不出声。
她太特别,也许她真生错了时代,不适合今天,所以得托付给人。
为什么不托你自己?
我?马齐笑起,为了推开陈芷,我荒唐过,我脏了,配不上她。但你们,你和牛越都行。既然她与牛越无缘,那就只有你了。
羊念警觉地皱起眉。这么说,都是你安排的?
马齐又笑了一声,并不否认。何鲁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费了很大劲才把陈芷从过去劝出来。你帮个忙,跟她结婚,生个儿子叫秦观——最好能生个女儿,取名秦娥。
羊念悄然摇头。不可能了,如果陈芷是空白的,他可以试试,可是现在,她纠结了那么多的疤痕,他有能力抚平它们吗?他没有。
马齐手伸进内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这张给你们,看看她吧,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马齐将手侧伸向羊念。然后,他要走了。他说,我以后不会找你了,你也不必找我,找不到的。
羊念低头看手心,那里躺着一张两寸黑白照。短发,极短,贴着耳根;细长眼眯成一条缝,已经往下沓拉成八字,不辨黑白;倒垂细梗喇叭花似的鼻,鼻梁越发陷了,与皱起的皮粘在一起。羊念把另一只手举起,合掌扣住照片。王以娥在他的掌心,就在他掌心,终于在他掌心。他触摸到她的皮肤,她的皮肤松了,皱了,但还很细腻,正温温发烫。有谁在他咽喉处顶一下,羊念身子猛地往前一抽搐,发出一串急促的与打喷嚏类似的响声,接紧着,泪急流而下。
这么多年他都没哭过。这么多年他费尽周折的寻找,到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搓动手掌,他抚着王以娥。那是他的母亲啊!三十多年前王以娥走了,他生命因此缺失了一块,他要找回的其实就是它,就是这一块。
等到他重新抬起身子时,马齐已经走远。羊念眨动眼睛,用力眨,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