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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今晚值班的不是小桥医师吗?”

做完晚上七点的测体温、查房后,宇野薰返回护士值班室,看着贴在墙上的医师值班表问道。

“那上面写着的倒是小桥医师,可是,听说今晚换人了。”

志村伦子正在装订办公桌上的住院患者病历,头也没抬地回应了阿薰的问话。

“换人了,换的是谁?”

“好像是直江医师。”

“直江医师!”

阿薰顿时欢叫起来。

“你怎么啦?”

“没什么……”

被伦子反问,阿薰慌忙住了口。

伦子是位二十四岁的正式护士,而阿薰则是位十八岁的见习护士,今年春天才进入准护士培训班学习。

“412号的石仓老人又喊疼了。”

石仓由藏是位六十八岁的老人,曾在中目黑地区开过寿司餐厅,几年前退下来,把生意交给了儿子和儿媳妇。

一个月前的九月末,他住进了离涩谷最近的这家“东方医院”。

由于胃部不适,他又去T大学附属医院住了近二十天的院,三天前又从那里转回到了这儿。

“他又趴着呻吟了。”

“有家人陪伴吗?”

“他儿媳妇在。”

伦子的视线离开病历卡,望着白墙陷入沉思。

“直江医师在值班室吗?”阿薰在器械架前一边数体温计一边问。

“大概不在吧。”

“他不是值班吗?”

“刚刚外出了。”

“外出?”

阿薰一反问,伦子便怏然不悦地转过脸去。

“明明当班啊,能跑到哪里去?”

“好像在这里。”

伦子指着桌前墙上贴着的小纸条说。纸条上毛毛草草地写着“直江,423—2850”。

“这是什么地方呢?”

“好像是酒吧。”

“酒吧?这么说他喝酒去啦?”

“可能吧。”

伦子事不关己似的说着,又开始装订起病历来。阿薰停下手中擦拭体温计的活计,向伦子反问:

“值班时能外出喝酒吗?”

“当然不能。”

“那他……”

“他经常这样。”

见习护士阿薰从上个月才正式参加值夜班,这回是首次同直江医师一起值班。

“那家酒吧在医院附近吗?”

“详细情况我不太知道,不过他说就在道玄坂这边。”

从医院到道玄坂步行也不过十分钟。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里是酒吧呢?”

“他从那里回来时,总带着一股酒气。”

“真的?”

“你要不信,就挂个电话问问。”

伦子装订完病历卡,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住院名牌和白墨来。

“反正石仓老人正在喊疼,挂就挂。”

阿薰像为自己辩解似的瞧了瞧纸条上的号码。

“如果专为石仓老人的事而询问他,你就算了吧。”

“可是,他正在喊疼呀。”

“先给他用点药,劝他稍微忍耐一下。”

“不问医师也可以吗?”

“常规药没有问题。”阿薰正在犹豫时,伦子对她说。

“问不问都一样,反正是用鸦片酶。”

“鸦片酶不是麻药吗?”

“是麻药中最强的一种,相应的,它的镇痛效果最佳。”

“不是不能用这种药吗?”

“没什么不允许的。”

伦子往毛笔上蘸了些白墨,又在报纸上掭了几下。

“那老爷子是胃癌吧?”

“是啊。”

“听说癌病不疼,可是,也有像他这样发疼的人。”

“他的癌不仅仅长在胃部,而且扩散到了后背,压迫着腰部神经。”

“这么说即使给他做手术也无济于事了?”

“正因为无法医治,才被大学医院退了出来,转到咱们这里的。”

“太可怜啦!”

虽然阿薰已当了半年护士,但其中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初次经历,所以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新奇有趣。

“他还能活多久呢?”

“直江医师说顶多能活两三个月。”

“老爷子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家里的人是知道的。”

“这么说,他只有等死喽!”

“结果也只能是这样。”

伦子拿起笔,在黑色木牌上用白墨写上今天刚刚住院的患者名:室矢常男。她的字很漂亮。

“刚才说的不要告诉老爷子哟。”

阿薰可没胆量把这样恐怖的消息告诉患者本人。当她正以严肃的表情允诺时,病房的叫人铃响了,号码是412。

“是石仓老人那里。”

“带去两片普鲁巴林药片,就说可以止疼。”

“是。”

阿薰从急救箱里拿出红包里的普鲁巴林,朝走廊方向跑去。

东方医院从名字上看有些夸张,其实,它只不过是一所由院长行田佑太郎经营的私人医院。它坐落在环城六号线与玉川路交叉处附近。

这座楼房地下有一层,地上有六层。一楼有二百六十多平方米,它以各科门诊室为中心配以候诊室、挂号室、药房、X光室、手术室等。二楼有理疗室、门诊检查室、医疗部、院长室、事务室等。从三楼到六楼全是病房,共有七十个床位。

门诊患者多寡不定,每天平均有一百五六十人。门厅的业标牌上写着:内科、外科、小儿科、妇产科、整形外科、皮肤科、泌尿科、放射科等一大堆名称,实际上,常任医师只有内科的河原医师、外科的直江医师和小桥医师,加上小儿科女医生村山医师四人,算上院长也不过五人。整形外科由直江医师兼任,妇产科和泌尿科由M大学医院的医师每周两次来协诊。

护士含正式护士、准护士、见习护士等,共二十二人。院长行田佑太郎是专攻内科的,最近几年也很少到门诊室来看病,所有业务都交给挚友河原医师,他本人把精力都放在医务以外的东京都议员、医师协会理事的工作上面了。

他一张口,便抱怨说经营医院不赚钱,但在这一带甚至整个东京,从个人经营这一点上看,他的医院也够大的了。夜间安排两名值班护士,因为这里被指定为急救医院,所以医院正门一直开到晚上八点,此后便都关门了。如有急诊患者,必须按大门旁边的门铃。

那天晚上病人仿佛知道值班医师不在医院,异常安静。除了石仓老人在病房里喊疼以外,只有那个因脑震荡住院的青年杉本说他浑身发冷,来要了两片感冒药之后便没事了。

门诊五点下班,但有四名患者没赶上正常的工作时间,五点多了才到,其中两人只是替换包扎纱布的轻伤,另两名也只是注射营养剂和用治疗湿疹的药物而已。

大约每两天就要抬来一个急救患者,而今晚则没有。

根据《医师法》,八点钟前像伦子这样不经医师许可,擅自给患者感冒药、换纱布都是违法的。但是,这类小事伦子从不一一同直江联系。虽然名义上叫作处理,但其内容是千篇一律的,即使真给直江医师挂电话,他也肯定会说:“按照以前的方法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九点钟,给病房关完了灯,直江医师仍未回来。

干完了夜班工作该做的事以后,伦子接着读那本畅销书——某女作家描写爱情的一部小说。阿薰调低电视机的音量,开始看起歌谣节目来。

护士休息室在三楼电梯的右手边,与电梯入口正对面的窗户朝着大街,从左右分开二十厘米的窗帘隙缝间可以看到夜灯映照的大街。

九点三十分,歌谣节目播放完了,阿薰伸了伸懒腰。她从早上八点来到医院,下午去准护士培训班学习,接着回来上夜班,紧张的一天使得年轻的阿薰疲惫不堪了。然而,她必须坚持学完两年课程才能毕业。伦子的脸几乎埋在头发里,低垂着头沉醉于读书。阿薰站起来关掉电视后朝窗外望去。

“直江医师还在喝酒?”

“不知道。”

伦子抬起头来,书页已经翻过了三分之二。

“我给你冲杯咖啡吧?”

“好的。”

阿薰敏捷地站起来,点着煤气。这房间靠里的角落由白布帘遮着,后面有一张双层床铺和两个橱柜,咖啡和茶杯都放在那里,阿薰从那里取出速溶咖啡和方糖,摆在桌面上。

“放几块糖?”

“一块就行。”

电视刚一关上,夜街的轻微嘈杂声似乎又恢复了。

“咖啡倒多了。”阿薰端着几乎溢出杯口的咖啡,一步一步走到坐在沙发上的伦子身边。

“谢谢!”

“直江医师喝酒去这么长时间,能行吗?”

“这个……”

伦子被追问得无可奈何,随意搪塞一下后,喝了一口咖啡。

“若是这时来了急诊患者必须马上做手术,那可怎么办呢?”

“那他就做呗!”

“可是他醉了,能做吗?”

“那可是必须要做的。”

伦子的回答依然是冷冰冰的。阿薰觉得值班医师不在,把这么大的医院交给她们两人,心里很是不安。

“挂电话问问不行吗?”

“问问又能怎样?”

“侦察一下情况。”

“算了吧!”

“是不是他忘了值班的事?”

“他不会忘记。”

“可我怪害怕的。”

伦子突然转过脸来,盯住阿薰。

“你怕什么呢?”

“若是有急诊患者……”被伦子盯住,阿薰有点口吃了。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伦子气呼呼地说。

办公桌上的座钟指着九点五十分,阿薰觉察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医师不在她总有点放心不下。

“院长先生是否知道直江医师出去喝酒的事?”

“当然知道。”

“明明知道却放任自流?”

“因为我不是院长,所以说不清。”

听了这话,阿薰无法往下多问,她眼前浮现出直江医师的修长身材和苍白面容。他的脸显得非常严肃,五官端正,但表情冷漠,淡漠中潜藏着令人不可捉摸的恐惧感。

“直江医师是位三十七岁的单身汉,是真的吗?”

“是吧。”伦子放下咖啡杯,拿起书来却不读,盯着窗外。

“听说他是个奇才,三十二岁时就当上了讲师,如果一直干下去,现在已经是教授了。”

“……”

“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医生为什么辞掉大学的职位,上咱们这家小医院来呢?”

“是他自己太任性了吧。”

“那么好的大学职务不干,你不感到奇怪?”

“不知道。”

“听说是因为恋爱问题,也有人说是因为跟教授吵了架,众说纷纭,也不知哪个是真的。”

“都是瞎扯!”

“我也这样觉得,那全是人们胡猜乱想。不过,他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阿薰迄今同直江医师因工作谈过两三次话,但从未单独聊过。阿薰认为她同直江医师相差二十来岁,不论是考虑问题还是谈论问题都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直江同年长的护士们也从不拉家常。他常常离群索居,同别人似乎毫无关系。

“为什么他不娶妻子呢?”

“这种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像他这么英俊的医师本该有很多追求者。”

阿薰胡乱地想着:如果直江向她求爱,她会不顾年龄差别欣然接受。尽管这对她是件望尘莫及的事。

“真可惜啊!”

“主要因为他不同于常人。”

伦子泄私愤似的刚说完,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

阿薰站起来,拿起听筒,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圆山街派出所,你是东方医院吗?”

“对,是的。”

警官的声音夹杂着汽车喇叭声以及街道上的嘈杂声一并传来。

“刚才圆山街出了一个案件,救护车马上就开到你们那里去。”

“出了什么事?”

“一群流氓打架,一个人受了伤,满脸是血。”

“请等一等!”

阿薰颤抖着把听筒递给了伦子。

“一个流氓被扎破了脸。”

“光是脸上……神志清醒吗?”

“我想是清醒的,只是喝醉了,胡搅蛮缠发酒疯。”

“几分钟以后到这里?”

“现在已把他收容在车里了,十分钟,不,五分钟左右吧,我们马上就到,请多关照。”

电话挂断了。

伦子思考片刻,马上又振作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条,拨起电话来。

“你到门诊室去把灯打开,然后打开正门,把煮沸器里的蒸汽放掉。”

伦子边拨电话边吩咐呆立着的阿薰。医院里马上出现了战场上的紧张气氛。

直江医师纸条上所写的电话号码立即挂通了。

“喂,‘青春’酒吧。”

“直江先生在你们店里吗?”

电话里传来了音乐声,还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以前伦子不知这家叫“青春”的店是属于哪种类别,而今天则证实了是家酒吧。停了一会儿,女人答道:

“对不起,大夫在一小时前就已经走了。”

“走了?”

“是的,临走时他吩咐说有事往438……”

“请等一下!”

伦子拿起桌上的圆珠笔。

“他说在438—7236处。”

“谢谢!”

值班之夜外出喝酒已经是理所不容,若是再从这家喝到那家,那就更过分了。伦子非常气愤,但接电话的又不是直江,所以她不能发火。她立刻往刚才打听到的新号码处挂电话。

“‘伊势元’酒家。”

这次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请找直江先生接电话。”

伦子压住怒火平静地说。这家可能是个日本菜馆,听筒里传来“再来一壶清酒”的吆喝声。

“大夫就来。”

男人说完,立即换了另一种声音。

“喂,喂!”

声音无疑是直江医师的。

“是您吗?”

“这么急,有什么事?”

“有急诊病人!”

“什么样的患者?”

“被玻璃划破,满脸是血。”

“现在他在医院里?”

“已经到了,正等着治疗。”

伦子想乘机报复一下,顺口说已经到了。

“不缝合不行吗?”

“我看不行。”

“是吗……”

估计他还舍不得离开那里,直江的话音稍微停顿了一会儿。

“我马上就回去。”

“你在什么地方?”

“涩谷。”

“原来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叫辆出租车,五分钟就到。”

“可得马上回来,我们应付不了,听清了吗?”

当伦子再次叮嘱时,电话里只留下嗡嗡的空线声。电话已经挂断了。阿薰从门诊室返回来:

“蒸汽已经放掉了。”

伦子好像这才清醒过来,把握在手里的听筒放回原处。

“同直江医师联系上了吗?”

“他在涩谷。我们到门诊室去看看吧。”

伦子拿起血压计来到走廊时,远处已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来啦,来啦!”

二人同时朝窗外望去,从传来声音的方位,只有那黑魆魆的大楼墙壁。

“说是划破了脸,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听说是玻璃瓶划破的,也许有玻璃碎片扎在肉里。”

“直江医师会回来吧?”

“谁知道。”

两人乘电梯来到一楼门诊室时,救护车的鸣笛声更近了。

有了灯光,静悄悄的门诊室宛如白昼。

“你快去手术室,从消毒器里拿来缝合器械,对啦,还有胶皮手套。”

“医师的手套是多大号的?”

“7.5的。”

伦子往门诊室的床上铺了层人造革,以免染上血污。

鸣笛声已经拐过街角。毫无疑问,这辆车是驶向医院来的。

虽然以前多次等待过救护车,可每次的心情都不是个滋味,紧张感中有种沉重的抑郁。如果是个需要通宵处置的重伤患者,就更加使人受不了。医生们都盼望别出大事,与其说是为患者着想,不如说是自己职业上的期待。

刚才还狂叫不已的鸣笛声,现时仿佛已经失去了其鸣叫的目的,但仍空鸣着,车停了。透过正面的玻璃窗仍可以看见一亮一灭的灯光。

伦子打开了治疗室的门。

白色车体在夜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救护车的后门开了,从驾驶室和后排座上蹦下两三个男人,推开了医院正门。

“抬到哪里去?”

最前面那个戴头盔的救护队员尖声叫道。

“请抬到外科治疗室来!”

“您小心别弄脏了,他脸上和衣服上全是血污。”

“不要紧。”

“他喝醉了,大发脾气,没法下手。”

从救护车后座旁拉出一副担架来。担架周围有四五个男人相互挤靠着,看样子是在按着患者。

伦子看了看手表,她给直江打完电话,已经过去五分钟了。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担架被抬进屋来。

“妈的,慢点!”

“轻点,轻点。”救护队员说。

“你们说什么?妈的!”患者大叫。

“这边,请从这扇门进来。”

治疗室的两扇门大敞着,担架直接抬到靠里侧的床上。

伦子马上拿着血压计来到患者面前。

“现在要给你测血压。”

“混账东西!”

突然,满脸是血的患者坐了起来,救护队员们慌忙把他按倒,他却挥动拳头大叫起来。

“滚开……”

“你安静点,这里是医院!”

“医院又能怎么样?”

他满脸血污,几乎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加上喝醉以后又看见了血,似乎更加兴奋。他拼命挥舞双手,如果不注射麻醉剂让他平静下来,可能给他连脸也擦不成。

“不行啊。”

“医师怎么还不来?”

按着醉汉的救护队员们脸上也溅上了血。

“马上就来。”

“请马上喊他来,我们还按着他呢。快点!”

“请稍等。”

伦子不打算为他测血压了。她来到挂号室的电话机旁,从白衣兜里掏出纸条,按电话号码挂了第二次电话。

“直江先生回来了吗?”

“刚刚回去的。”与之前那个人的声音相同。

“他乘上出租车了吗?”

“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候诊室的挂钟指着十一点,如果出门就能坐上汽车,现在也该到了。

治疗室那里仍然传来患者的喊叫声和救护队员们的制止声。

阿薰再也忍受不住,从治疗室里跑了出来。

“流了那么多血!”

阿薰似乎吓坏了,两手捂着脸。从正门到治疗室的通道上到处都有点点血迹。

“那人没危险吗?”

“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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