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大瑶山,莽莽苍苍。
幽幽大璃寺,古朴清静。
弯弯冷水河,水碧鱼戏。
两年弹指间过去了。偏僻闭塞的大瑶村,已变了些模样。最大的变化是沿着山脊插着的电线杆及笔直的高压电线,使村民们彻底告别了点煤油灯的时代。有了电以后,家用小电器慢慢地多起来了。村长邱国成家里率先买了个黑白电视机。在大多数人都还没看过电视的时代,这台电视机真是出尽了风头。一到傍晚的时候,他家的堂屋里就挤满了等候看电视的人,七嘴八舌,唧唧喳喳,煞是热闹。另一个变化是村里的砖瓦房多起来了。去年,柳铁嘴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三儿子审时度势,自筹资金合伙办起了一个小型砖瓦厂,竟然一炮走红,烧制的砖和瓦,质量一点也不比外面镇上的大窑差。因此,生意异常红火,以前大瑶村因为不通公路,又没有砖瓦厂,大家盖的都是土楼。现在村里就有砖瓦,因此掀起了一股盖房的热潮。这可乐坏了一个人。谁?这人就是柳铁嘴。
儿子们办的砖瓦厂生意好,他当然高兴,他高兴还有一个原因,自己看宅基地的生意也跟着好。山里人家盖房,如果相中了某个地方,都要去请地理先生柳铁嘴,奉为上宾。除了好酒好肉招待,还要送上一个数目不菲的红包。这样,柳铁嘴就会架起罗盘,看朝向,看龙脉,看地势,再结合户主的生辰八字,推断这里是否进财等,还要请他拣个黄道吉日,拜土地,祭祖先后,才可以请来各种匠人来竖门落石脚,这时,东家往往要大摆宴席,宴席上坐首位的非柳铁嘴莫属。
盖房子是山里人成家后的头等大事。每当这时,勤俭节约了一辈子的人也陡然变得豪爽又大方,逢人敬烟,见客筛酒。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说话也响三分,腰板自然就直了。哪怕是平素很窝囊的,这时也春风满面,鹤立鸡群。
柳铁嘴几乎给人看了一辈子的宅基地,在他的指导下盖起的房子不计其数。尤其是近年来,村里外出打工的愈来愈多,盖房的速度简直赛过了芝麻拔节。柳铁嘴也禁不住心旌摇曳,梦想着自己亲手盖起一幢房子,耍耍东家的派头。现在,这个梦想算是破灭了,尽管随着物价上涨,看宅基地的红包也越来越厚,可依然没几个余钱。
本来,柳铁嘴把一生最大的赌注押到了小儿子柳成林身上。可惜他那时走的偏偏是懵懂运,稀里糊涂的,加上流年不利,遭遇小人暗算,招致落榜。本来来年运交华盖,大吉大利,而且贵人六秀,可他偏偏离校出走,至今杳无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始终落不了地。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人也苍老了许多。希望没有了,寄托没有了,心也随之冷却了。柳铁嘴不再在人前响亮地说话,不再挺起胸膛走路,甚至有人请他看宅基地、踩风水或是拣日子什么的,他也懒得走动。他在众儿子家轮流过活,吃闲饭,穿闲衣,诸事懒得理会,这样倒也乐得个逍遥自在,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之后,四子柳成仁、五子柳成义、六子柳成忠相继外出打工。家里的主劳力走了,只留下妇孺小孩,责任田却未见减少。这样,犁耙工夫又落到了老父亲柳铁嘴身上。
柳铁嘴整日在地里忙上忙下,累得腰酸背疼,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上好的地摞荒了吧,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看到老父亲这么劳累,在家的老大、老二、老三很是看不惯。
老大说:“爸,你都过七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就歇歇吧,甭下地了。”
老二说:“爸,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犁田耙地的活儿,干不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悔也来不及。”
老三说:“爸,你养育了我们七个儿子,再下地干活,不是给我们难堪吗?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的脊梁骨都快给人点破了呢。”
柳铁嘴听了三个儿子的话,回到家同老伴一合计,觉得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常常借故不给儿媳妇家干活,一来二去,这可惹恼了四儿媳。她常常故意在柳铁嘴面前重重地丢盆摔碗,指桑骂槐,耷拉着一副猪肝脸,仿佛别人欠了她许多似的。
初春的一个下午,阴雨绵绵。孙儿文文放学回来,看到雨下个不停,就没有去放鹅,跟伙伴们一道疯玩去了。四儿媳从地里一身水一身泥地回来后,看见鹅群在圈里饿得嘎嘎直叫,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拉过儿子,啪啪地甩了两耳光,接着又狠命地拧他屁股。文文立时疼得杀猪般地号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喊道:“爷爷,救救我。”
柳铁嘴老两口就在里屋,本想装作没听见,不出来趟浑水。可听到孙儿哭又喊的,柳妈终于忍不住了。她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一边拉开儿媳妇一边道:“你疯了呀,哪有这样打细伢的?”
四儿媳本就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见已奏效,就收了手,道:“妈,你来评评理,光天化日,哪有整日待在家里不做事的,照这样下去,就是有百万家财也要吃穷的。”
柳母心里明白,四儿媳明里是在教训儿子,其实是在说自己。于是没再说什么,讪讪地走开了。晚上躺在床上,柳铁嘴夫妇谈起这件事,都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柳母道:“老头子,四媳妇那模样,你都看见了吧?”
柳铁嘴道:“怎么会没有看到,我心里比你透亮着呢,唉,难哪,干活受气,不干活也受气。你说,该怎么办呢?”
柳母道:“那你赶快拿个主意呀,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柳铁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把地要回来,搬回老屋去,自食其力吧。”
柳母道:“可是,你的身子骨,犁田耙地还扛得住吗?”
柳铁嘴道:“眼下也不见得舒坦呀,忙了东家忙西家,累死累活的,还挣不到一个好脸色,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说搬就搬,几天后,柳铁嘴夫妇俩起了个大早,卷起铺盖回到了柳家老屋。
由于久无人居住,加速了柳家老屋的破败。院墙倒的倒,塌的塌,院子里的地板上长满了青苔……
柳铁嘴夫妇夜以继日地连续忙了好几天,终于把柳家老屋拾掇得有模有样。脱落的瓦片补全了,杂草和绿苔清除了,院墙修复了,门窗加固了,还赶跑了一群猫一般大的老鼠,打死几条优哉游哉的菜花蛇。虽然身体上累了点儿,但是自食其力了,且不用看人脸色,心情就舒畅了许多。可是在漫漫长夜里,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虫吟声,回想自己忙忙碌碌的一生,看看眼下有些凄凉的晚景,就忍不住有些喉结发颤,老泪滚滚。
尽管如此,他俩依然牵挂着出门在外的儿孙们,祈神保佑他们平平安安,最让他俩揪心的还是小儿子柳成林。日子一天天过去,依然音信全无。聊以慰藉的是成荫这闺女,自从大儿子柳成龙家装了一部无线电遥控电话后,隔三差五地总有一次电话打回来,嘘寒问暖。自个儿屙的反不如别人屙的呢。每次接电话后,他俩都要这样嘀咕好一阵。
春去冬来,转眼又到年关了。
这一天,柳妈从早上开始,不管有事没事,总爱站在院门口往大瑶山深处张望。柳铁嘴有些看不过道:“哎,我说老婆子,你别老是晃来晃去,眼都给你晃花了。”
“我在看荫儿呢,她前天打电话不是说今天到家吗?”柳母道,有些理直气壮。
“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她乘的车下午两点才到黄泥岗,到家最早也得四五点呢,我看你呢,真是想疯了。”柳铁嘴道。
柳母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正好是上午九点钟,于是讪讪地笑道:“这时钟莫不是走累了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天近黄昏的时候,柳成荫终于出现在山嘴边。她肩上挂着个包,手上提着一个包,一副时尚女孩的打扮,在她的后面,两个年轻小伙子合力抬着一个大纸箱,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来。
柳铁嘴夫妇急忙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这抬的是什么呀?”柳母问道。
“这个呀,是彩色电视机,妈。”柳成荫道。
“怎么这么大?还两个人抬呢。”
“24英寸的,只能算一般般,还有更大的哩。”柳成荫道。
进人屋里,柳母急忙招呼两个抬电视的小伙子歇息。
柳成荫道:“妈,他叫耿秋华,前年正月来过咱家,另一个是他堂哥哥。
柳母道:“我说咋看他有些眼熟哩。”
耿秋华拿出特意准备的天线,天线架好后,画面清晰,音质也好,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看稀奇的人。柳母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禁对耿秋华刮目相看,赞赏有加。
柳成荫道:“妈,这还不算啥呢,秋华他还能修,以后呀,要是电视机坏了,直接找他,准成!”
耿秋华谦逊地说:“我这人平常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倒腾家用电器,小毛小病的,应该可以对付过去。”
在柳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耿秋华就告辞回家了,柳成荫本想送他一程,犹豫了一下,又止步了。
因了这台全村最大的彩电,柳铁嘴一家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柳家老屋也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了。每天来看电视的村民都一拨接一拨,他们厌倦了黑白电视的单调,觉得大彩电是如此的新奇。热情好客的柳母对这些蜂拥上门的乡邻,一概以茶酒果品招待。一时间,柳家老屋人来客往,门庭若市。
然而,欢乐的表象下,潜藏着一股大家都不愿提及的忧伤的暗流,这就是彼此关心的又不知所终的柳成林。自从得知成林哥离校出走后,柳成荫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他,打听他的消息,然而两年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为了让年迈的父母过一个快乐的节日,柳成荫从未提起过他,只是把深深的思念埋在心底,甚至在父母谈到他的时候,还故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强装欢颜。
一天黄昏,柳成荫独坐在屋里发呆,侄儿启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道:“姑姑,快去接电话。”
接完电话回到家里,饭菜已经摆好了,就等她回来吃。柳妈道:“荫儿,你回来了,我们正等你吃饭哩。”
吃饭时,柳妈道:“刚才谁来的电话呀?”
“哦,是……是一块打工的工友。”
“我早猜到你俩……”柳铁嘴刚说到这儿,柳母猛地踩了一下他的脚,后半截话就咽下了。
柳成荫没吭声,默默地扒拉着饭粒。
柳母道:“荫儿,妈想说句不该说的话。荫儿呀,论年纪,你也不小啦,在我们村子里,有风就会变成雨,人多嘴杂的,你可得小心点儿,特别是那些男孩子,少跟他们交往。再说,你虽然是我的闺女,但你已同成林订了婚,就是我们的儿媳啦,虽说成林暂时没消息,可他总是要回来的
母亲的弦外之音,柳成荫自然是心知肚明,她多想说:“妈,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成林哥永远是我心中的唯一。”可是,这么肉麻的话又如何对母亲启齿?唉,算了吧,还是什么也别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胡乱地扒拉了几口饭,柳成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外面光溜溜的枝丫,脑海里交替出现柳成林和耿秋华的影子。
柳成荫压根儿也没想到成林哥竟然会离校出走,更没想到他还会杳无音信。曾经设想过多种见面的情景,就是没设想连面也见不着的情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这个春节,她看似开心,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烦恼。她努力不去想,可他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耿秋华,她觉得是一个好人,但与成林哥的好截然不同。在外打工的两年中,他无数次给自己打水打饭,还隔三差五地买来零食,偷偷地塞在自己的工位上。每当自己有什么困难,他总是自告奋勇地第一个来到自己的身边。比方年前买的那个大彩电,自己本想打电话叫大哥来帮忙弄回去,没想到他不请自来,还带上了自己的堂弟。这令她很感动,她觉得他是一个关心呵护自己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哥哥。但是,对于他的意图,柳成荫也心知肚明。因此,对于他的热情,她往往报以冰冷的态度。
春节说过就过了,紧接着元宵节也渐行渐远。这时,村里的年轻人已走了十之八九,他们南下闽粵,北上江浙,流浪在别人的城市里,希冀用自己的青春与汗水换回一点钞票。柳成荫是还待在家里的少数年轻人之一,每天在家挑水、担柴、养鸡,忙得不亦乐乎。柳妈见她似乎没有出门打工的意思,心中有些纳闷,于是道:“荫儿,你不打算回厂去上班呀?”
“妈,今后我不想再出门打工了。你俩都是七十多的人了,要生活,还要种地,万一有个伤风感冒什么的,怎么办呢?因此,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留下来照顾你们。”柳成荫道。
“可是,家里头的境况你晓得,又苦又累的,你能习惯吗?”柳妈不无担心地道。
“妈,没关系的,你放心吧!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这些事打小就习惯了。”
听到女儿说要留下来,柳铁嘴夫妇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些年来,常常有本地的小伙子把外地的姑娘带回来,结婚生子,结果女方家落了个人财两空。随着女儿的一天天成熟,柳铁嘴夫妇的担心也越来越大,屡次想要阻止她出门,可都没有如愿。如今的世道是这样,弄不好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柳成荫在外的日子里,柳铁嘴夫妇心里总像装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如今她主动留下来了,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地了。
柳成荫主动留在家里的原因,其实也并非完全是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亲,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为了躲避耿秋华的追求,她清楚地知道,耿秋华对自己好并不是因为同乡的关系,她分明察觉到了他眸子里火一样热情的目光以及男生对女生特有的爱恋,然而自己早已心有所属,再也容不下任何人,要逃避他的追求,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家里,永不见他。
惊蛰一过,大自然的一切都苏醒了。冬日的严寒早已灰飞烟灭,处处阳光普照,暖风习习。田头地边的小草泛出了油油的绿意,路旁缓坡上的树枝吐出的新芽探头探脑地偷窥着春天的容颜。一些不知名的鸟儿,肆无忌惮地引吭高歌,呼朋引伴。小河水满怀激情地流淌、跳跃着,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村民们不约而同离开了围炉与火盆,扛着犁耙,赶着牛,走进了田间地头。
春耕开始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柳成荫每天扛着锄头下地除草、敷田埂、挑大粪,回到家里还帮母亲煮饭、刷锅,忙得不亦乐乎。繁重的体力劳动常常使她筋疲力尽,然而她毫无怨言。柳铁嘴夫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经常劝她干活悠着点儿,但她总是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