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戈葭没来过。
穿过花树烂漫的公园，老牌坊和工整的街，穿过早上9点还在休眠的琳琅的店，穿过高大蠢又道貌岸然的楼盘，还没到。
渐渐地，路开始窄了，七拐八弯，坑坑洼洼，铁皮房，出租屋，乱七八糟的市场，工程车轰响的工地，然后是一条小巷，车开不进去，她下来走。小巷深处是处青石米墙的破院子，锈铁门紧闭着，有书声，亮脆清澈。
她打门，咚咚咚，很快有个戴帽子的老头探出脸来：“干什么？”戈葭问：“这就是明天小学？”老头戒备着：“你要干什么？”戈葭扯了个谎：“没事我找这破地方干什么，我给我弟弟报名。”进了门，老头仍是半信半疑，戈葭的穿戴精致华美，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把弟弟送到这里来读书。
“校长没那么早来，你要等一会儿。”“没关系，我找秦至臻，他在就行。”“秦老师上课呢。”“我等。”教室很暗，不大的空间坐满了学生就显得更暗，墙壁也是灰灰脏脏的颜色，秦至臻正在黑板上写字：三顾茅庐。
戈葭蹑着手脚，暗暗藏在教室后门，学生们没发现她。倒是秦至臻转身望见了，可他根本就没反应，仍旧兴致勃勃讲他的课。
他讲三国的故事，飞来一匹赤兔马，马长嘶，青龙偃月刀亮瞎人的眼睛；射出一支雕翎箭，弓开处，寒星一闪穿画戟，雄兵十万脱征衣；据水断桥，瞋目横矛，声音够大就能吓死很多人；草船借箭，借东风，摆空城，撒豆成兵，聪明人就是懂得玩虚的。
他故事讲得好听，又多古灵精怪的把戏，叫人扮孔明，躺在课桌上睡觉，又着人逐个扮刘备，看谁有本事降服卧着的龙。学生们可高兴了，什么花招都想出来了，苦苦哀求的，低低哄的，棒棒糖诱惑的，凶恶威吓的，贴着耳朵边大声唱歌的，还有耍赖挠痒胳肢捏鼻子的，那小卧龙在桌上滚来滚去笑得咔咔响。奶奶的，世界上哪有这么欢乐的教室。
他也哈哈笑着，眼神更亮了，笑出满口白牙，前仰后合，像个小孩。然而笑容忽然敛起，横尺一敲讲台，呼啦啦下面已经坐好，提问，问刚才扮刘备的小人儿们感受如何，问真正的大刘备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手高高低低举得像森林，也有边举手边把答案喊出来的。有人说刘备有礼貌，有人说刘备脾气好，有人说刘备重视人才，声音细细的。他就走下讲台，俯下身子听，点着头嗯，脸上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好像那小鬼说得是稀世真理。又从袋里掏出一把糖，答了问题的都有奖励，小鬼们马上剥开糖纸送进口，没吃到的在一边聒噪。
他手一摆，这动作特别潇洒，让人马上想学，又引出个问题，如果刘备重视人才，为什么重孔明轻庞统，为什么三国后期蜀中却无人？这是课后作业，要回答须看原著。他亮出大奖，一个炫彩的圆圆棒糖，晶晶莹喷喷香，小鬼们叫着喊着跳着拍着，教室沸腾得像只小粥锅。喊了几声下课都没人离座，不肯离座，不愿离座，眼珠子赖着黏着眷恋着。
他最后只好喊：“都给我去上厕所，你们不急我还急呢！”他抱着书本走出来，远远望着戈葭，脸色恢复平静，平静得疏远与戒备，这让她有些刺痛。
“你不是尿急吗？我有好介绍哦，尿急尿频尿不尽请到春江医院，29年经验专业积累，专业解决，注重病人隐私——”“你来干什么，帮春江医院拉客？”“这学校是你家开的啊！”“就是我家开的怎么样？”“我管你谁家开的，我想来就来，我来报名行不行，我给我弟弟报名行不行？”秦至臻眯起双眼：“我能奢望一个更好的借口吗？就你那三钱脑子。”戈葭脸红，望望周围嚷起来：“好啊，我是来调查的，调查你们这个破学校有没有办学资格，工地又吵，教室黑咕隆咚，桌椅又破又旧，还挤了那么多学生，又没有操场，没有实验室，没有图书馆——反正什么都没有！”她注意到秦至臻的表情有些紧张，便更大声了：“我要去教育局投诉，你们根本就没有办学资格，你们证件不全，你们违规办学，你们是黑学校，你是黑老师，教出一班黑学生！”秦至臻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一直拉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你要真敢我就揍你。”样子是真的凶，戈葭不敢出声。
办公室简陋之极，只有三张桌子，椅子款式不一，不知从哪儿拼凑来的，其中一把藤椅差不多散架了，用红色玻璃绳扎紧了。
秦至臻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名册，翻开来：“我只想让你看看他们是谁的孩子，他们从哪里来。
“工地上抬钢筋的，市场里卖白菜的，餐馆里洗碟子的，大街上踩三轮送货的，还有夜市里卖红薯的，这个你肯定见过。
“广西贵州四川河南青海甘肃，大山里，偏远的村落，很穷的地方，回一趟家转几次车，一年甚至几年才能回家一次，出来是想多赚点儿钱，生活稍微好点儿，也是为了孩子，孩子的将来能比他们好点儿。
“你试过离开父母的滋味吗？孩子想跟父母一起，没有户口没有钱，没有许多******这个证那个证，就读不起公办的小学，在火车站送别，大人小孩站在那儿哭。
“你当然不用关注这些，也不需要你关注他们，作态的同情很恶心，特别是演技差的。无所谓，谁的生活都有乐有苦，无论高低贵贱有钱没钱，他们现在没你的运气，但是明天未必比你差。我没想给你上课，你智商太高我不敢教。
“就是想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些孩子交给了我秦至臻，我就要把他们一个一个给教出来。不仅教文还要教武，就这点儿力量，就这个条件，就要在这破教室里面成龙成凤！要是有人捣乱有人破坏我们的快乐，试试，我会要她的命！”戈葭乖乖地靠在桌子边，没敢坐上去。
“其实我也想来这里当老师。”她一本正经地说。
秦至臻喝了口水，差点儿喷出来。
“真的，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老师。不过我爸不让，我跟他抗争到底，大学毕业半年了，他不让我当老师我就在家闲着。”“真看不出来啊。”“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戈葭说着连自己都信了，“没人理解我，你们看到的都是我不好的样子。”秦至臻似笑非笑：“我想象不出你当老师的理由。”“多好玩啊，像你刚才那样上课，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上课能这么好玩。”“没你想的那么好玩，在这里当老师没编制没医保薪酬也低，少来添乱了。”“没编制没医保没薪酬没关系，我倒贴行不行，我做慈善行不行，我良心觉醒行不行，我改过自新行不行？我Z大金融系毕业，英语六级95分，我教不了语文还教不了英语？”秦至臻略微迟疑：“高年级倒是缺个教英语的，我把课本给你看看，下周可以来试讲。对了，叫什么名字？”戈葭这才恼了，拍下桌子叫：“奶奶的，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秦至臻道：“我干吗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又没想查你家底伺机报复，我又没想请打手跟踪暗算你。”戈葭气结，这时忽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响起：“咦，今天这里好热闹哟。”抬头看时，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长发中分，几乎盖住了整张脸，脸色苍白，淡眉细眼，身上一件蓝底白花民族风的长棉衣，宽宽大大的。她走两步如飘飘然落叶般，可见人有多枯瘦。戈葭马上想起那晚摩托车后的女人，是她。
秦至臻忙招呼道：“荼老师下课了，快坐下歇歇。”戈葭插嘴：“这个名字真奇怪。”她扶着桌子坐下，娇喘吁吁的样子：“秦哥哥，你们说话好大声，远远就听见了。”秦至臻介绍戈葭给她认识，荼微微望了戈葭一眼，略略颔首。秦至臻又告诉戈葭：“这是荼，她就是著名网志《荼花谢》的作者，荼蘼身体不好，还很热心为我们兼课。”戈葭道：“身体不好就回家休息去呗。”荼慢声细语地说：“总想着这些孩子，他们的双眼是那样圣洁，就像沙漠里的月牙泉。每当我心情低落时，看看他们的笑脸，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戈葭哂道：“你这是说话还是写诗啊！”秦至臻说：“荼是诗人，你看看她的网站就知道，她很有才气。”“秦哥哥，我凌晨3点更新的日志你看了吗？”荼怔怔望着秦至臻。
“还没有，今天还没上网。”“昨晚我感觉很不好，就是咳，浑身都痛，脸也肿得像牡丹，可能又是过敏的原因。彼时感觉那样难挨，隐忍之极，竟不想忍了。我跪在床前，并不祈求，好像天使要召我回去，去也无碍，只是心有不甘——”“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要总是这么悲观。”“还是去看我的日志吧，有些言语，荼只能用文字作针线，密密织缝，不过穷极此生等一个了结的人。”“我先送你回家吧，你不舒服就别再逞强来上课，身体才是最要紧的。”那边戈葭已烦躁得不行，要不是为了在秦至臻面前添点儿印象分，她早张口骂人了。这个荼不是一般的能装，真够十二万分讨厌，不过戈葭又高兴她这么讨厌，她越讨厌就越没有威胁，除非秦至臻有病才会对这拿腔作调的女人着迷。戈葭也看出来了，秦至臻对荼很是恭谨客气，敬则远，是安全距离。可是那个荼却未必安于这个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