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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新城在基本上与世隔绝的状况下开始动工兴建,没有发布开工消息。山峦重叠,云遮雾障,如果说山下的人还能通过蛛丝马迹觉察到上面有一种更加秘密而热烈的气息,在更大的范围内,遗忘已经开始了。当杂志上突然刊载出样板小区提前建成的消息时,远近人等都吃了一惊,但这是真的,有照片为证,地图上也正式命了名。虽然距整体构想全面完成还差得很远,只是整个圆盘的一瓣中的一段,一块小小的扇面,但毕竟是建成了。评介文章热情洋溢,出自贺老师的手笔:

大熊星座啊,祝福我们吧,让我们活着就能升天堂。

——马雅科夫斯基

亲爱的同志,不论您干的是什么工作,或者多大岁数,您几个月的劳动,几个年头的劳动,都是为了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而现在,我们要蘸着朝霞用金色的大字在天空写下:我们要再接再厉,在最短的时间内一举建成明月新城。现在,您所看见的,是新世界的曙光,是未来生活的方向。

……喏,这就是我们的食堂,莲花般的平面,新城的缩影。喏,这中心是一个几层楼高的光庭,巨大的穹项,圆圆的天窗,烟气在光柱中升腾。沿着弧形的内墙,宽大的台座级级上升,每一级上都布置了一溜大锅大灶,每一只大锅旁都留出了足够的位置,七八个炊事员可以共同翻炒。这每一级台座,实际上负责了一层楼房的膳食供应。饮食是免费的,但内容不一样,食谱由医生和委员会亲自制定。老人吃什么,青年吃什么,病人吃什么,以及忙时、闲时和不忙不闲时分别又吃些什么,都有一个明确的标准。饮食的组织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首先,它可以节约公共资金,集体制作的东西,总是比小锅小灶的手工艺成品经济。其次,它是清除私有意识的有力措施。再则,它可以大大解放劳动力,使更多的妇女同志们从锅边灶旁解放出来,投身于壮丽的人类解放事业。

喏,这是服务大楼,旁边是洗浆房。有专门的大厅缝衣洗衣,还有个房间钉钮扣,甚至还有专人补裤子——解放了的妇女无暇顾及这些。

现在来看看我们的浴场。浴场大厦呈长条形,之所以分为三层,源自于洗浴的三个阶段:抹肥皂,冲洗和清洗。沿墙是一溜浴位,水龙头排得整整齐齐,排与排之间是楼梯。楼板是双层的,中间为过滤层,洗浴的人们进入大楼,首先在底楼脱衣就位,使用从三楼到二楼过滤后的水湿身(此时,他们的衣服也被输送到隔壁服务大楼里,这输送带用的是水车的原理,而带动水车的水刚刚用于湿身)。是的,从物理学的角度看,这些用于湿身的水不是洁净的,仍含有未能完全滤去的泡沫,但湿身的水不必那么讲究,反正是打肥皂。第一阶段结束,洗浴者到二楼,这时的水洁净一些,正好冲去泡沫。到了第三层,水是洁净的,用于最后清洗。洗浴完毕的人们通过一个专门的坡道缓缓下到底层,此时,检查过的衣物已经送回。在下行的坡道两边,有带圆孔的房间,用于医生观诊,若发现不妥,需要打针之类的事时,就可以让队伍停下来当场进行。这浴场的设计意图是多重的,不但使水尽其所用,也节约了检查身体时穿衣脱衣的时间。从楼板中打捞出来的东西,还可以用作肥料。更重要的是,这种流水作业化的清洗过程,能使人对自己的身体——建设的工具——有一种客观冷静的唯物主义的认识。此外,赤身裸体,坦诚相见,人人平等,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什么水平,每个人都不会对同志嫌臭嫌脏。脏还是不脏,重要的是比思想。

隔着浴场,与食堂相对而立的,是我们的公厕楼。与食堂相似,它也是花瓣形状,也是沿墙分级环绕式布置(每十个一组自成马蹄形),也有一个天窗采光的中庭。这里并没有玩笑的意思。首先,采用相近的形式,照顾到了建筑群的完整和对称性。其次,就实质而言,饮食与排泄,不过是一个新陈代谢的问题:一根输送管道的两个口子而已,根据物质不灭、能量转换的原理,原则上可以平等对待,因此,这种相似是十分自然的。不同之处在于,公厕中庭的天窗大得多。这是因为公共厕所在群众的日常生活中不仅仅起单一的排泄作用,它其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场所。忙于建设的人们往往在公厕才有机会聚会交谈,一些人读书看报,这是积极的一面;另一方面,许多人就此养成了不良习惯,如在厕所中无谓清谈,议论国事,或做私人沉思,或干其他事。因为在厕所里蹲得太久,有些人就成了臭知识分子。宽大的天窗,使厕所光线明亮,消除微暗,一切清清楚楚,消极因素统统转化为积极因素。厕所除了其基本用途外,尚可自查肠胃状况,尚可用于阅览,而十人一组的马蹄形布局,利于开展读报活动,以便用有意义有组织的活动占领每一块阵地。

内窄外宽,呈狭长的梯形,这片区域有如半开的扇子。从窄到宽,分为托儿所、小学、中学,正好符合人小地窄的使用原则。我们不用大学了,社会就是大学。在中学之后是一块空旷的场地,在场地尽头,也就是整块梯形最宽的地方,是一段弧形的高墙。当战争来临,它就是一道圆形的城墙。而对内,它又是一个靶场。从托儿所到中学,从红缨枪到半自动,火红的青春最后要在这靶场上真正开始。凡实弹打满九十三环,扔手榴弹七次撞墙(女生可距墙八米以内),才可戴上红花,踏上社会,开始当一个大写的人。[但特殊人才,诸如做好事超过一百零八件(含一百零八件),拾金不昧达五十元,珠算前三名,乒乓球冠亚军,标准可适当放宽。]

这是我们的住房。“我们”的,而不是“我”的,或“不属于任何人”的。“我们”,你我他,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昆仑山上的一棵草,齿轮和螺丝钉,伟大而平凡。

我们的住房楼是圆形的。同志,您可能会问,为什么又是圆形呢?似乎圆形的建筑太多了,想象力太贫乏了,真是这样吗?否!您是否注意到,我们的新城就是一个大圆形。无数个小圆可以组成一个大圆,这就是个体与整体的辩证关系。何况,所谓圆形,并不是真正光滑的圆,而是像齿轮一样。这是出自内部的需要。我们是功能主义者。在我们的圆形住宅里,核心部位是楼梯和机房,外围的一圈是我们的卧床。这外围的一圈通铺分为三百六十五份,您也许注意到了,三百六十五,正是一年的天数。这是住宅的绝妙之处。我们的通铺是可以旋转的(目前是轮子,待电力充足后可改为自动化),一天一格,一年转一圈。由于在床位上标注着每个人的号码,而床是旋转的,所以人人都有固定的安身之处,每个人又都像轮齿一样缓缓旋转,体会着宇宙,同时又更加明白自己和集体的关系。此外,如齿轮紧紧啮合,这幢楼房与另一幢紧紧相依,形成连体。那另一幢是女楼。一圈分为三百六十六份(按闰年)。诚然,既然消灭了私有制的基础——家庭,结婚也是不必要的。但是,我们的事业必须有千千万万代代辈出的新人,必须扩大再生产。为此,我们的设计师神机妙算做了处置。每天夜里,十二点钟,两边的齿轮都会正好相对,这时,特制的门就会缓缓打开,把两幢楼的两个齿连通起来。对门而言是夜夜打开,对人而言却是一年一次。时间是宝贵的,任务是光荣的,男女双方都不会感到羞愧。因此,成功率估计可达百分之八十三以上,而三百六十五和三百六十六的差数,也保证了一辈子不再见面,不会产生牛郎织女式的关系。

丧葬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主题。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尽管社会的发展使人更长寿更健康,但我们目前还不能控制死亡。面对这一事实,我们有我们的思想。人活着,是为了新城添砖加瓦;人死了,也要为我们的事业尽最后的力量。有一分热就要发一分光。我们人,一身都是宝,毛发可以用来做刷子,牙齿可以加进水磨石。即便化为灰烬,还可以和泥灰一起糊在墙上,献出我们的每一颗微粒,在明月新城中获得永生。

我们下一步的目标是建设工厂。我们要我们的城市烟囱林立。我们需要许许多多的电力,怎样得到这些电力,我们还不清楚,但电总会有的,别说是电,“不能实现的今天就要实现,完全不能实现的,明天就要实现”。请您(以下转页,已缺失)。

宣言发表后的一段时期里,社会反响强烈。翻山越岭,来了许多新人,其中不乏冲破父母阻挠、毅然离家的小小少年。他们自带铺盖卷,同时带来暑假的气息。山下河滩上新搭了好些临时棚子。欧阳江山曾经钻进去关怀过新来的人,有时候他还摸一摸小孩子的头顶呢。构想工地呈现一派近乎轻狂的欣快。那些天里,工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干活,大家说笑打闹而已。在样板小区封闭之前,不时有人跑进空荡荡的大厅里呼喝一下,而后无比幸福地静待回声。尽管裤带仍然扎得很紧,但气氛十分松弛。有男女隔河调笑,有奸情趁夜发生,这一切猫头鹰小组全都知道,但睁只眼闭只眼任其自然。有天上午,太阳很好,大刘说着唱着突然打住,把竹板往腰里一插,从砖墙上跳下来,风风火火四处搜寻一阵,拢了一抱碎草回去撒在阴凉里,干脆躺在成绩上睡起大觉来了。干部如此,新同志更是变本加厉。午夜时分,畅谈了一天的人们朦朦胧胧正要入睡,河滩上新搭的帐篷里突然呜呜地响起了口琴。

琴声如诉,它的沙甜使欧阳江山警觉起来。笼罩着方山的这股盲目乐观如果任其发展,将会像低烧或醇酒一样使拳头再难紧紧地攥起来。这是创世造物的时刻,每天晚上,头上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和脚下篝火闪闪灭灭的灰烬,都在陷入冥想的欧阳江山眼中幻化为新世界的夜景,而抖一抖烟灰,定睛看一看仍在幽暗中的广阔平原,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争朝夕,就在明天。”在工作日志中,这一行字是墨迹飞溅的,仿佛听得见他猛然合上笔记本的声音。晚一天就好了,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第二天有场豪雨,改变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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