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知道，唱歌的人会把深奥的思想看得像吃喝拉撒一样简单，孙玉娇简直会笑死。唱歌的人把一只话筒对到嘴上，乱扭身体，看上去激动死了，其实他们睁着眼唱闭着眼唱，都是一样的，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哭笑都是假的，不着痛痒。孙玉娇从来就不唱歌，她有什么心思直接说出来，才不拖腔拉调哼哼呀呀，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说还想说呢。村头上的纸人胸口扎一根钢针，跟前烧了一堆纸灰，要是叫唱歌的人看见，他们肯定要把话筒对到嘴上，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唱了天唱地，唱了国唱家，瞎唱半天，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说什么。孙玉娇就不这样，她连话筒也不拿，张口就说。她说“绝不是咱老总”，就让安得林听见，听得明明白白。她睁着眼不看，也知道安得林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孙玉娇眼睛明亮，长一点淡淡的小胡子，做了金崮林家总部办公室主任。如果不是自己把胡子拔得只剩下稀稀朗朗几根的郭立志已经在副总的位子上坐了多年，孙玉娇即刻就会取代他。孙玉娇上任不久，从安得林那里接受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督办总部大楼前的雕像工程。
自从安得林生日那天奏响村歌，开始了雕像，工程就在既公开又秘密的状态中进行，金崮林家和金崮许家为了争夺地底下的金子爆发战争期间，也没有停止。没有人看见雕工怎样展示艺术手段，听了叮叮当当的锤錾声，就知道他们一直在干活。送饭的人用提篮盛了饭菜，交给黑棚子门口的警卫，警卫朝着门口连击三下掌，里面的人伸出手来，接过篮子，另一只手把塑料桶递出来，塑料桶上盖了盖子。大家看了这样的传递程序，不担心雕工会把棚子里变成金崮林家已经消失的古老厕所，只担心他们的头发会长得太长，把女人的辫子比下去。雕像的工作原本由郭立志分管，孙玉娇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郭立志分管的时候，副总本人也不走进棚子里面去，他站在棚子门外面，朝里面喊话，为了让里面的雕工听清他的话，他手上拿了电声喇叭。他把喇叭对到嘴上，喊得哇啦哇啦响，里面的雕工也许能听见他的指令，或者要求，外面的人却不大容易听清，他的思想，被现代喇叭扩大得失去了本来面目，不像战争年代对敌喊话，原始喇叭尽管也能把声音放大，却保住了家常情感。孙玉娇就不是这样，她不带喇叭，徒手空口，走进棚子里跟雕工讲话，棚子门口的警卫也拦不住她。没有人知道，她在棚子里头跟雕工交待了什么，听见棚子里锤錾的声音停止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就知道她的话没有白说，锤錾声听上去不一样啦。她走出棚子的时候，用手绢往脸上扇风，人人都知道雕像的棚子像一座六月的产房，不扇风，产妇的大腿根会起痱子，分娩不易。
孙玉娇从郭立志手上接过的工作，不光是督办雕像，她还负责接待。她是金崮林家的又一座城门，城门前挂了吊桥，挖了壕沟，能不能通行，就看她是不是放下吊桥，架到壕沟上。她剪短发，用塑料梳子梳头，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用男人的姿势叉腰站着，等到有人来了，她就坐下了，她看准了需要站起来的时候，再站起来。她上身穿男人的衣衫，下身穿女人的裙子，她坐着跟人说话，像男人一样不可亲近，她站起来跟人握手，裙裾一飘，就风情万种了。她只要放下了吊桥，壕沟里的水不再吓人，叫人蹚不过去，你就登堂入室，可以吃饭了，她把你安排到合适的房间去，每个房间的服务员都穿了裙子服务，供应酒水，兼及其他。
安徽籍的淘金个体户衣为全一来，孙玉娇就发现，他不光想留下来吃饭，他还想睡觉，他把睡觉的朦胧目光径直射向了孙玉娇。他目光不清，孙玉娇也把那双眼睛看透了。在男女情场上，孙玉娇还混沌未开呢，可是她凭本能，就看穿了衣为全落花流水的馋相。江南水乡的衣为全，因为赖掉了应诺给情人的一条毯子吃官司，背井离乡，来到盛产黄金的三河县，谋求发展，决心让他爱的女人生下他全部的孩子，生一个孩子，送一床毛毯。他由不怕死的矿工做起，一直做到死不了的矿主。他专门挑着人家不敢干的危险矿井干，像他当年那样不怕死的矿工源源不断，却无人再有他那么多的豪情爱女人。好多人，没有来得及给生下孩子的女人送上毯子，自己就被破毯子裹身送走了；有一些，连裹尸的毯子都不用，在哪里死，就埋在哪里。要是葬身的地方还有金矿石要挖，就扒出来，扔到老洞子里去。老洞子积满了千年古水，能让人很快超度。衣为全用不怕死的矿工尸骨，在县城里盖起了小楼，小楼白色的墙壁，到夜里会发出磷火一样的光亮。来小楼睡觉的女人用不着亮灯，凭墙壁的光亮，辨认衣为全被幸福扭曲的面孔。她们轮流生下衣为全的孩子，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衣为全为她们各自安排了去处，互不相扰。一看见孙玉娇裙裾一摆扭动臀部的样子，衣为全就断定，有这样的好臀，定能生出好孩子，他愿意为此送上两条毛毯。
江南的小桥流水，无疑大大地局限了衣为全的眼光，他还需要在齐鲁大地厚重的情场上周旋一百年，才能看透孙玉娇藏金纳玉的博奥胸怀，到那个时候，他才会明白，孙玉娇这样的女人，睡觉不铺毯子，她就是铺毯子，也不用金子纺线织成。在三河县这块地面上，能用金子织毯子做被子的人太多了，她可不想跟那么多人铺金子睡觉。她根本不允许衣为全把送毯子的承诺说出来，她跟衣为全站起来握手，对方还想再握一会儿，她已经把手抽回去了。她裙裾一摆，刚刚让衣为全看到了好臀扭动，对方还要再看看，她已经坐下去了。她就此坐着说话，不再站起来，冷冷地问衣为全来干什么。衣为全这才想起，他来此地，并不是为了再找个可爱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他是要把已经长大的孩子送到金崮林家的幼儿园，先送来三个，三个一样大，出生在同一年的五月份。
虽然，孙玉娇已经把吊桥高高地扯起来，不准备让衣为全吃饭了，她也知道了，衣为全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金崮林家幼儿园，她还是让衣为全把好听的话再说一遍。她像坏警察诱供，说，你在金崮许家买了房子，为什么还要把孩子送到金崮林家来呀？衣为全说，自然是为了孩子受好的教育啦。孙玉娇接着说，县里的幼儿园就很好嘛。衣为全立刻顺着竿子爬上来，说，金崮林家的幼儿园更好。孙玉娇不给衣为全再说好话的机会了，她叫衣为全背诵金崮林家的《村规民约》给她听。衣为全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墙上，以为金崮林家办公室的墙上，会像别的村子一样，挂了村规民约。他找不到，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不会。孙玉娇立刻作出一个判断，她说：
“这么说，你的孩子肯定也不会背啦。”
衣为全承认，他们三个都不会背。
孙玉娇说：“你先回去把他们教会了，再来。”
衣为全向她讨要村规民约的文本。
孙玉娇不说话，打开抽屉，拿出厚厚的一大本。
衣为全拿到手上一翻，惊叫起来：“等孩子背下来，就好上养老院啦！”
孙玉娇斩钉截铁地说：“要进金崮林家的门，上养老院也得背。”
衣为全把村规民约丢到桌子上，摇着头往外走，不再想把孩子送到金崮林家幼儿园，接受好的教育了，也不再想跟孙玉娇铺着毯子睡觉，让她生下肯定会好的孩子了，他担心孙玉娇用村规民约卡他，等他背下村规民约，他就没有力气爬上孙玉娇的床了。上床耗力，背书****，后者却不给人快活。他宁肯去爱一千个没有村规民约捆住的女人，活活累死，也绝不背书！
仓皇出门的衣为全，差一点撞到郭立志的怀里。郭立志看着衣为全离去的身影，问孙玉娇，这个人来干什么？孙玉娇坐着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人的祖先更加顽固地保留着那种劣根性，在地上跑着，想望天上的吃物。猴子的****像人一样也会泛滥，它们可不意淫，要淫就是真的。它们不周旋，不试探，不假装害羞，并不是因为它们不会像人一样脸红，只会屁股红，而是因为它们不穿衣服，用不着麻烦。短尾巴猴子的尾巴没有完全退掉，耍猴的大老董给它穿上裤子，当大官拉车，也是开裆的，等它被关进大旗山的铁笼子里，做了动物园最基本的动物，大老董就给它把裤子彻底脱掉，再就没有穿上。猴儿的裤子做了人的抹布，大老董用来擦干净他做饭的锅台，用过以后，就塞在门后不干净的地方。短尾巴猴子要是能像人活得那么长久，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会让退短的尾巴再长得长起来，高兴了就像一面旗帜，在红屁股后头招摇。不再穿上衣服，戴上大官的帽子拉车，短尾巴猴子当牛作马的意识彻底丢掉，开始当官做老爷了。它在铁笼子里不穿衣服，饭来张口，大老董打开铁门，把食物送给它，有时候连门不开，就从铁栏杆的空隙丢进去，它捡起来就吃，吃相不雅，神情诡秘而又警觉，好像吃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似的，比某些穿了衣服当官的人，更多了一份人性的自觉。
一群同类，在短尾巴猴子吃坐穿的中午来到，关进同一个铁笼子里，大旗山动物园初具规模，耍猴的大老董住进了新建的房子里，成为动物园真正的管理员，把耍猴用的铜锣装进破破烂烂的箱子底下，不准备再用，上面压了短尾巴猴子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大官帽子。新来的一群猴子，是村子里花钱买进，它们来自遥远的峨嵋山。它们在那座山上出生，在那座山上长大，跟吃斋念佛的和尚做邻居。它们却没有像好和尚那样，根绝了七情六欲，正相反，它们的****像修行不好的坏和尚一样旺盛，不好好念经，只想一件事情。它们比和尚更大胆，更无耻。和尚看中了进香的女人，顶多会把击磬的棒槌击错地方，它们却公开****，只要总部办公室主任孙玉娇来到铁笼子跟前，它们就把孙玉娇当成集体的情人，人人可淫的对象，朝着孙玉娇一齐坦白，集体展示它们野泉水一样咕咕乱冒的欲望，手忙脚乱，又难忍又快活，龇牙咧嘴，叽哇乱叫。它们无耻勃勃的样子不让孙玉娇害怕，却令她害羞，她红着脸命令大老董管好猴子，大老董为难地把两只手张开，愁眉苦脸地说：
“它们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
孙玉娇也没有办法，让猴子不喜欢她。可是她实在不愿意，让猴子隔着一架铁笼子集体爱她，鞭长莫及，她就把动物园重新交给郭立志分管，不再上山。她上任之初，动物园、雕像，原本一起分到了她的辖下。
没有了孙玉娇按时上山，到铁笼子外面摆动裙裾扭动臀部走一遭，猴子们失去了热恋的集体情人，变得十分狂躁。郭立志一上山，还没有走得像孙玉娇离它们那么近，它们就认出了，郭立志不是它们的梦中情人，胡子拔得只剩下几根，也不是。雌猴们也不动情，它们看出了，郭立志剩下的几根胡子也是软的，值不得它们奉献爱情。
猴子们同类之间争夺异性，爆发大战，差不多就从孙玉娇在笼子外边消失、郭立志上山的时候开始了。从和尚多的山上来的猴子，女性也少，就是多，猴子们也不知道遵守公平分配的法则，它们像人类的早期，奉行一个野蛮的原则，就是称王称霸，占有的女人也多。按资格，短尾巴猴子也许可以做铁笼子里的皇帝，它退短了尾巴，智慧也够用的，可是它只要尾巴不能再长得像别的猴子一样长，它就没有能力，争到能让它成就帝业那么多的异性。它是孤男，受到的压抑比峨嵋山上来的猴子更多。孙玉娇上山，唤起了它积久的****，大家隔着笼子，朝孙玉娇集体****，它也没有示弱。可是，同类间争夺异性的大战一开始，它的劣势就显出来了，它的尾巴垂下去的时候，还差强人意，要是树起来招摇，就远远不如别人树得高，这让它自惭形秽，信心不足。别人在那里争雄逞胜，争风吃醋，旗杆一片，中原逐鹿，它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把一截短尾巴藏在屁股底下。可怜巴巴的时候，大老董帮助了它。
大老董像严厉的警察，专门在嫖客得意的时候出现，等到得手的猴子刚刚露出快活模样，他就挥出了打人的鞭子。他原本把鞭子和铜锣一起放进了箱子里，短尾巴猴子争不到异性的情况出现不久，他就把鞭子重新取出来了。他把鞭子隔着铁笼挥动，鞭梢像长蛇，直取得意的猴子耳后，猴子尖叫着从快活的巅峰往下掉，大老董紧接着挥出第二鞭，让猴子招摇的旗杆倒下去，不敢再树。短尾巴猴子趁机出动，占据别人刚刚掉下来的位置。大老董不放下手中的鞭子，他变成了忠实的警卫，守在旁边，保卫着短尾巴猴子恣意作乐。没有人敢向短尾巴猴子发起攻击，外来的猴子尾巴再长，也不敢树起来招摇，一条条全都垂在屁股后头，像败军溃退，倒拖一片长矛。短尾巴猴子依仗大老董的鞭子，登上猴王的宝座，把笼子里所有女性全部淫遍，据为己有。它得意洋洋，很想唱歌，小学教师梁晨上山，来到笼子跟前，它忘记了梁晨曾经给它启迪，让它逃走，朝着梁晨叽叽地叫两声，不从母猴身上下来。
梁晨面对猴子的****，扭过头去，说一声：“沐猴而冠。”
大老董紧握鞭子，守候在旁边，听不懂他的话，问他：“什么？”
梁晨又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这一次大老董听明白了。他告诉梁晨，按照村里的计划，老虎不久就会买来。
梁晨盯着大老董手上的鞭子摇摇头，又牢牢地盯住那根鞭子，说：“我恨你的鞭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