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皇帝把巨大的困难留给了后人。物种比人种难灭,他选择了容易的。人头砍掉了长不出来,棘子连根刨了还会发芽。最初,大家实在是小看了这种野生的东西。当然了,大家差不多都有过刨棘子挡篱笆墙的经验,知道棘刺会把人的手扎破,不长倒钩的棘子,刨起来也要小心;不过,戴着皮子做的手套也就行了。有人春天里挡篱笆墙的时候,用钳子夹着棘子往上插,不像庄稼人的样子,刨棘子,他们就不带钳子上山了。从总部大楼传出号令,要把长倒钩的棘子刨光,没有人知道这个决议是不是三老会最后讨论决定的。自从三老会成员林家明走进一个屋子,让一男一女两个人轮番洗嘴,大家就明白,三老会所有的老眼睛全部锐亮,无比年轻了,他们不上山,就能看清哪一棵棘子是长了倒钩的,明察秋毫。大家可没有他们那样的好眼睛,提了大镢转悠,走到棘棵跟前,看半天,有时候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长了倒钩。长倒钩的棘子往往长了很好的伪装,像不露齿咬人的狗一样,你分明看见它一树棘刺全都顺了长,你刚要放心走开,裤角却被牢牢剐住,走不动了,你得小心地顺着它的钩转弯,才能把裤角摘下来。你当然也会有看对的时候,把身子弯得像不高的棘子那么矮,细细辨认。这样做就很危险了,你得提防着自己的眼睛受伤,顺着长的棘刺也会扎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让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皇帝口谕等于没说,把所有棘子都当成长了倒钩的,挥动大镢,挨着刨去,一棵也不留下。这样做,就把挡篱笆墙的材料彻底灭绝了。可是,没有人为此担心,谁都知道,没有了长刺的棘子挡篱笆墙,村子里就会办起一个新的加工厂,用经验丰富技术精良的银匠当师傅,用金子打制网篱,用小锤子敲出金子的利刺,顺刺和倒钩都有。三河县的民间银匠,祖传的技艺在新的历史时期大放光芒,他们在县城和乡间的屋子里,戴着高度数的眼镜,把金子锤打成耳环和项链,项链的扣子比棘子的倒钩更细致,更精巧,大白天,他们也打开灼亮的电灯照明,把小砧上散落的金粉用枯干的兔子蹄扫起来,交还主人,恪守行规,不尚贪欲,跟一些偷金的金矿师傅不一样。刨棘子的人员都是金崮林家不下矿井的村民,不用外籍矿工。他们要为自己整修出一个没有倒钩棘子的家园,摸上去像金子一样光滑,惹人喜爱。
下雪的季节到了。忽然降下了一场大雨。大雨到来得很突然,似乎就在一柄大镢头把金崮林家地面上最后一棵不长倒钩的棘子连根刨起的那一刻,一颗大雨点像一颗成熟的饱满的大葡萄,落在刨起棘子的坑里砸碎了,紧接着,大雨就铺天盖地降下来。大雨过后,大镢头的主人多次把大镢头拿到街上比划着,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点,跌不碎的时候像镢脑袋一样大,没有人信他。可是下雪时节降下的大雨人人看见,雨柱子比镢柄还粗,那是雨柱子和雨柱子绑在一起,一捆一捆从天上扔下来的,你硬要分开,说它像一根一根镢柄那么粗,就像要把长倒钩的棘子从棘丛中分出来一样困难。下大雨的时间里,大家顾不得像知识人一样思辨。下错了季节的大雨,令人想不起防雨工具放在哪里。还没有扒掉的旧房院子里,新型厕所得到了第一次大规模冲刷,大水从院子里直接灌进去,又从院墙外边冒出来。两委成员已经住进的小楼边角上,两只手握不过来的管子一齐往下流水,淌不及的大水从管子中间挣裂射出去,像防暴警察的高压水枪,把小楼的玻璃射碎,让先住上小楼的两委成员,接受天上的警察不可违抗的威力。金崮林家矿井增添了两台高压水泵抽水,金矿矿长林定邦的告急电话仍然打进了总部大楼里,天上的大水灌进地下,从深不见底的矿井往上冒,铁轱辘车不装上矿石压着,就会浮到水面上来。
不合时令的大雨只有两个人不害怕,他们就是躲在录音机壳子里站在高处喊话的狗男女。他们的声音里,连一丝恐慌的颤抖都没有,声音略有不稳,也是他们喊“念”的时候命令的口气太大了。大雨开始不久,屋子外面穿黑衣服的治安员就撤走了,他们知道,没有人看守,大雨也会把门封住,屋子里的人跑不出去。穿黑衣服的人,其实完全不能看透三老会成员林家明清清白白的心灵,他困守大雨中的老屋子,不是服从天上的律令,而是遵从人间的法则,他奉命洗嘴,就不能跑到大雨里去,天上的水再大,只要不带着刀子往下落,能湿透了人的整个身子,也会把嘴留下。天上的水从屋子门口漫进来,湿了林家明的裤腿,他不在意,他把脸仰着,把嘴朝着梁头上的大喇叭,大喇叭里的男女说什么,他说什么,已经没有最初抓起高处砸下来的石头扔回去那种复仇的快感了,只剩下一个信念不可动摇,就是别让天上的大水把胡子洗了;他花白的胡子已经很长,一沾水沉重无比,压住他的嘴巴,他就跟不上站在高处不沾水的男女那毛发轻快的说话了。大水没到了林家明的膝盖,他站到炕上去,等到大水把炕泡塌,他爬不到梁头上,不能站得跟录音机壳子里的男女一样高,他再想不让天上的大水洗嘴,也办不到了。老天爷不让林家明的愁绪长得像他的胡子一样长,林家明正在为大水洗胡子的危险步步迫近而害愁,一道闪电像一把刀子,在屋子外头一亮,随后咔啦一声巨响,把站在高处的男女两张嘴一齐割掉,包了黑色塑胶的电线断成两截,飘荡在半空,大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了,像同一把刀子把雨柱子齐斩斩割断一样。
满山香菜
没有人怀疑,下雪季节的大雨密密麻麻的雨柱子比镢柄还粗,可是人人都不相信,会有一把刀子能把那么粗的雨柱子一刀斩断,能够断水的利刃自然会有,可是没有一把刀子会像天那么大,把浑天的大水拦腰割断。大雨过后,太阳比以前的日子凉,好多人提前穿上了棉袄。最先走出村子上山的人,发现满山遍野生出了一种新的植物,看样子就是跟大雨降落同时降生的,雨停后新生的东西不会长到那么大。最先发现的人又惊又喜跑回村子,告诉大家:
“好了,满山遍野都是香菜!”
它真的像是香菜的样子,又嫩又绿的,好像弱不禁风,金崮林家地域的山上都有。不合时令的大雨带来了满山香菜,让人又高兴又害愁,金崮林家正要用金子做便盆修建新型厕所,容纳高贵的粪便,马上又要被满山香菜散发的芬芳包围了,大家可真的受不了那么富有。急性子的人要闻一闻新生的香菜,会不会像原来的香菜那么香,一伸手拔起一棵,举到鼻子跟前,闻不到香味,摇摇头,在鼻子上揉碎了闻,仍然闻不到香味,就想把它扔掉,没有香味的香菜却挂在鼻子上掉不下来,像老头的胡子愁绿了一样——原来它不是香菜,是新生的棘子,一出生就长了倒钩。
下雪季节的大雨,已经把新刨的棘子坑窝冲填一平,看不出人的行为留下的痕迹了,好多人还是认出了新生的棘子仍然长在原来的地方,有棘子旁边大雨冲不走的山石为证。刨掉了什么,还长出什么,自然界的规律就是如此,并不奇怪。令人不解的是,新生棘子的倒钩,比原来的长得更早。原来的棘子,要等到枝干长得站一只麻雀压不倒了,再长出倒钩来,新生的棘子,却一出土就带了倒钩,倒钩跟茎叶一样颜色,显然是在土地母亲的肚子里,跟身体一起孕生的。它既然像香菜的样子,却又不能把金崮林家包裹在化不开的香气里,它就不该在下雪季节随着一场大雨生出来,它应该跟满山遍野的野草一起生长,引不起人的警觉。用不着副总郭立志主持,三老会的会场已经自发地挪到了山上,讨论这种异常的自然现象了。三老会成员从人生道路上无比漫长地走过来,他们差不多已经阅尽人生,见识过人间的各种怪异事端,母牛生下的小牛长了三条腿,女人生下的孩子长了两个脑袋,他们都不再会吃惊了。可是他们眼睛再老,也看不遍地老天荒,没有见过下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随大雨一起降生的棘子一出生就长了倒钩,倒不是不该长倒钩,是长的时令不对。有一位三老会成员从悠悠的历史中寻找佐证,说武则天曾经下旨,命洛阳的牡丹冬天开花,牡丹果然在洛阳的冬天开花了。就是这位三老会成员,曾经在讨论修建新型厕所的会议上,提议用金子做便盆,遭到了林海山拂袖而去的反对,这一次反驳他的仍然是林海山。林海山先说母鸡打鸣,又说武则天本来是皇帝老爹的妃子,又跟了皇帝儿子,她占了皇帝的宝座,自然会叫牡丹在不该开花的冬天开花。金崮林家是男人当家,并没有妈跟了儿子睡觉的丑事,带钩的棘子在不该出生的季节生出来,是老天爷不让刨带倒钩的棘子。天气已冷,被反驳的三老会成员不能像伏天里一样把衣襟一扯,像年轻人一样把胸膛露出来,他往林海山跟前迈一步,刚刚说一句,刨棘子是三老会讨论决定的,旁边一个三老会成员扯着他的衣袖往后拉,举起一只手来,指一指他不看的方向。大家看清了,老总安得林,正陪着三老会成员林家明,一步一步走过来。
林家明没有把他长得很长的花白胡子剪短。大雨已停,他不再担心胡子被水湿了,沉重压嘴,说话不便。他就是想着走快一点。他知道,挪到山上的三老会会议已经开始了。不用听见什么人说话,看一看想用金子做便盆的三老会成员往前一跨的样子,他就知道会议开得不顺利,需要他来发言了。可是他不知道大家讨论的是什么问题,他看着郭立志,抖动胡子眨眨眼。郭立志看看安得林,安得林点点头。郭立志指着新生的棘子,问林家明:
“大爷爷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家明打眼一看,断然说:“香菜。”
郭立志叫他好好看一看。
林家明目不转睛地再看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就是香菜嘛。”
紧接着,他连大气都不喘一下,念诵出《村规民约》中还没有写进去的一条:“第五百三十六条,金崮林家的棘子不准长倒钩,长倒钩的棘子要变成香菜……”
林家明念诵《村规民约》新条款,被浩浩荡荡的军乐打断了,铜鼓洋号动地吹打,像穿过大山的肚子传过来,比一个老头子干巴巴地念诵《村规民约》好听,来自金崮林家的那一边,穷人的村子金崮许家,热烈喜庆,又凶巴巴的,震得大地直发抖。
丢车保帅
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迎娶新娘许珍珍,起用了他自己的军乐队。军乐队穿绿色制服,披大红绶带,制服的袖口和胸前都飘缀了复杂的缨穗。他们乘大卡车进村,进了村就下车,列队走到新娘家门口,不停止吹奏,踏着军乐的节奏行进。他们把一杆长号在嘴上推进去拉出来,变长变短,都像金子一样光灿灿的。他们把一盘圆号套在身上,盘绕的管子像巨蛇金鳞闪烁,巨蛇的大口张在下面,一只手凑空子进去摸一把,甩甩手滴下能够拉长的液涎来。有个人把一杆带了缨穗的枪头子往上一举一举,走在军乐队的最前头,走到贴了大红“喜”字的门口,又往旁边一闪不走了。两个人往街道中间撒鲜花,花瓣上带了温暖地区的露水,三河地域下雪的季节开不出来。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脚踏花径往前走,脚底下碾碎的那类花朵,在胸口插了一枝。他不下令让军乐队指挥用枪头子往前刺,把门打开,他亲自打门,一扬手,朝紧闭的大门里边扔进一个纸包,也不担心红纸包的金子会把人的头打破。看热闹的穷人刚刚来得及惊叫一声,大门豁然打开,走出了倾国倾城的许珍珍——她头戴花冠,身穿婚纱,勇敢抵抗下雪季节的寒冷,走进巴东揣了金子的坚硬怀抱里。
在穷人家里度过了青春期的珍珍,姑娘时光又美丽又暧昧,有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向往什么。进入了青春期不久,她穿上了母亲特地为她做的束胸小袄,年龄稍长,她便丢掉,大衣服里面什么也不穿了。她知道富人家的姑娘在用海绵作假,她真实坦荡,比不过她们,她也毫不沮丧,她只希望有一种药物,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能促进生长,她买不起,也让那些用海绵作假的姑娘多一份担忧。她当然并不萎缩,她让人看见的面貌有多么美丽,她不让人看的内容就有多么可观。有一段时间,她相信按摩会比药物见效,她试了不多日子就放弃了,见效是明显的,危险也随之而来,她害怕抵挡不住一种欲望,她老想着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了,是哪一个人的手,却说不清楚。她的向往就这样朦胧暧昧,像在有云彩的夜里,看一只不圆的月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