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县里修道又要集资了。”
许启民眼睛看着窗外寒冷的冰雪说:“不光修道集资,还有电网改造收钱。”许启民收回目光,看着自家房子黑黢黢的屋笆,无比凄怆地说,“我要是卖了房子能够,也好啊!”
巴东把两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说:“我可以帮你交上这笔钱。”
不等父亲说话,珍珍无比欣喜,表示感谢,她说替金崮许家的老百姓谢谢巴总。
巴东不为珍珍的感谢露一丝笑容,他冷静地说,他可不是为金崮许家的老百姓雪中送炭,他是为一筹莫展的老丈人排忧解难。
许启民闭一会儿眼睛又睁开,说:“好吧,算我借你的。”
说完后不理巴东的阻拦,在桌边的笔记本上写下借条,撕下来交给巴东,又要回去按了手印,没有印泥,拔下大镜子框边上插的缝衣针来,扎破手指,仰天慨叹:
“人穷志短哪!”
头痛医脚
轰隆隆的炮声从金崮顶底下传过来,连所向无敌的巴东也觉得这样的大炮势不可挡,忍不住抬头往炮响的方向看了看。大东公司总经理的目光,需要像他腰里揣的金子一样硬,才能够穿透重重山岩,看到金崮顶底下矿井里的炮烟,比地面上大战的硝烟更难散去。吹风的管子比人的头粗,架在巷道边上,看索索抖动的样子,就知道一直在吹风。巷道顶上吊的灯泡像吹风的管子一样颤抖不止,放炮的气浪像海上的大潮,从巷道尽头往外涨,只有巷道顶上的大山不摇晃。炮烟还没有散尽,不戴口罩的矿工又开始干活了,他们把掌子面上炸下来的矿石铲进矿车里。出矿石的掌子面,真的像石头巨人张开了一只大巴掌,冷冰冰的,没有爱情的纹路。安徽矿工李起一个人推两辆矿车,干两个人的活,两只手把住比石头还凉的矿车,思念远在江南的妻子。他推着倒空的矿车快跑,听见妻子在一个空屋子里走来走去的迷离足音,门口有穿了黑衣服的治安员把守,妻子走不出来,他也走不进去。矿车里装满了矿石,他跑不快,用的力气却很大,浑身冒出汗来,他听见妻子又哀怨又心疼的叹息,一双手摸着他身上的汗说,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他把矿车推进罐笼,人往后退,抹了油的钢缆提着罐笼往上走,他的眼前一阵发黑,看见一个女人从井口往下掉,摔到他推的矿车上,像摔一个肉饼。他知道妻子想跟他在一个屋子里睡觉,被黑衣服的治安员挡住,走不过来,就是跳进矿井也不行。县城的歌女无人挡住,就往矿井里跳,他不知道歌女不在县城好好唱歌,跑到金崮林家来,要跟什么人睡觉,没有睡成想不开。他的心头郁结着重重云雾,像巷道里的炮烟,没有欢快的管道透出去。他的腿什么时候被矿石还是被乱石头撞伤了,他也不知道,等到小工头郭宝贵看见他的血从裤角底下流出来,他再要掩盖也晚了。
小工头郭宝贵在矿井里监工,主要的任务倒不是逼着矿工多干活,每个人的工作量都是定了额的,像钢錾钉进山石里,不可动摇,谁想少干也不行,他的主要职责是不准矿工受伤。受了伤不流血,他没看见,耽误不了干活,可以像没受伤一样,他要是看见了流血,就会在小本子上记一笔,到了开工资的时候,扣掉罚款。郭宝贵曾经看母牛下小牛整整看了一夜,灯光再昏暗,他也能看出流血和流水的区别,他只要在矿井里站着,不在巷道边上一坐睡过去,哪一个矿工想把流血当成流汗,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李起当然知道,郭宝贵不睡觉的时候目光敏锐,郭宝贵一只手一指,大喊一声“血”,李起不承认是血,说是流汗,实在是他没有觉出痛来。郭宝贵把腰弯下去,但不坐下,用一根指头尖抹一下,举起来放到李起嘴上,叫他尝尝。李起咂咂嘴皮说,汗也是咸的。郭宝贵把指头举到李起的眼皮底下,叫他看看,汗里盐多还是血里盐多,李起着急地大叫:
“我真的一点儿不痛嘛!”
郭宝贵立刻就叫他痛起来,只一拳就让他嘴角出血,与流汗判然有别。
问题复杂,李起移交给洗过脑子的郭才处置。治安主任郭才洗脑以后,第一次处理矿工不承认受伤身上不痛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曾经有过,郭才处理的方式都很简单,也就是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原理反过来,原本受伤在脚上,不觉得痛,就用绳子绑住两只手吊到梁上,绳子勒破手上的皮,血流下来,把腋下的毛染红就行了。要是伤在屁股不出血,木钝钝的,不说痛,就把头送到“老虎口”上。现代浮选法淘金,不像过去土法淘金用大磨磨矿石,从矿井里拉上来的矿石从“老虎口”喂进去,老虎肚子里像有一万把大锤轰隆隆敲打,牛头大的矿石也能砸成蝌蚪样的石子,粉碎成面粉,再淘出金子来。屁股受伤木钝钝的矿工,肩膀搁在“老虎口”的铁斗子沿上,头离矿石一只手远,喂不进老虎肚子里,脚脖子上绑了绳子,拴在钢轨上。等到脚脖子上绑的绳子快要磨断了,矿工的头就像受伤的屁股木钝钝的,有一种混沌的疼痛了。郭才最常用的方式自然还是电击,不管交到他手上的矿工伤在哪里不说受伤,他都不找受伤部位,用警棒随便触到哪里,强大的电流都会直通伤处,让人喊痛。他跟小工头郭宝贵的职责不一样,郭宝贵要负责矿井作业,不允许矿工受伤,他要管住金崮林家治安,受伤就说受伤。他和郭宝贵,是厚厚的一大本《村规民约》的两张牛皮纸封皮,中间包着老老实实的规矩,一页就是一页。李起的血从裤腿底下流出来,不说受伤,郭宝贵用指头抹了叫他尝尝。郭才洗过了脑子,却把问题想得更复杂,手持警棒问李起是不是女人,李起不敢说不是,他要是说不是,郭才就给他割个口子,让他不受伤按时流下血来;李起也不敢说是,他要是说是,郭才就叫他立刻兑现女人的模样,也是割个口子,按时流下血来;李起不敢说不是,也不敢说是,他要是先说不是,再说是,郭才就给他割两道口子,叫他按时流下双倍的血来,比不受伤的女人更不愿意说受伤。郭才从女人的角度出发,要李起受伤就说受伤,把李起关在村子西头那所空房子里。小工头郭宝贵刚把李起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曾经想把李起送到“老虎口”上去,是办公室主任孙玉娇提醒他,想起了这个场所。耍猴的大老董带着短尾巴猴子,在这个屋子里度过了最初的一些金崮林家日子。李起的妻子渡江而来,不准跟男人住在一起,也是在这个屋子里一个人睡觉。安徽矿工为此大罢工,李起从矿工的集体宿舍,走进妻子睡觉的屋子里,孙玉娇曾经深谋远虑地说:“有他干不动的时候。”李起裤腿底下流出血来,不说受伤,按照孙玉娇的推断,让他住到曾经和女人住过的屋子里,更能够很容易想起痛来。郭才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把少了一根指头也不痛的手举起来,要求孙玉娇说明白,孙玉娇仍然说水,不说血,她说:
“远水不解近渴嘛。”
郭才不服气,他认为,男人只要进了曾经和女人睡觉的屋子,他就是遍体鳞伤,也会想起舒服的时候,所以世界上的监狱才不建在犯人的家里,集体的牢房也不把男人和女人关在一起。
孙玉娇不拿自己的男人郭宝贵做例子,说服郭才,郭宝贵就是一辈子在一所和女人睡觉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他还是往炕上一躺,就会睡过去,身上不受伤,也想不起舒服的时候。安徽矿工李起没有看母牛下一夜小牛,也许进了和女人睡过觉的屋子,会不再想受伤的事情,可是孙玉娇也有办法,叫他想不起舒服的时候,孙玉娇握起一只拳头,抵到郭才腰上,用威胁的声音说:
“不许动。”
郭才摆脱了孙玉娇的拳头说:“你把我的腰弄痛了。”
孙玉娇说:“这么轻轻一拳,你就痛啦?”
她把拳头松开,告诉郭才,男人想舒服的时候,不是用脑子想,而是用腰想,只要他的腰一痛,就再想不起舒服的时候了。
郭才看着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点点头,想不通女人为什么会长出一副男人才配有的小胡子。他想问问孙玉娇,女人想舒服的时候用什么,但李起的问题亟待处理,他没能顾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