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志拿上厚厚的一本大书就来了。安得林出访的日子里,由他主持村子里的全面工作,如果不是刁金凤叫他,他可不能跑下总部大楼,来做一个女人的专职思想师。他自然知道,刁金凤需要做的思想不在书里,就是把三老会成员林家明随时想起来的条款全都写进去,也不能包罗刁金凤的饮食起居,她要把孙玉娇派人送来的一箱皮鞋全部扔掉,谁也不能逼她再捡回来穿上。可是郭立志不能不带上他的大书,他的所有思想法宝都在一本厚厚的大书里,离开了《村规民约》,他还想不出用什么法典,来做刁金凤的思想,他就是分明知道《村规民约》对刁金凤不管用,他也非一条一条地往下念不可。他坐着念,把厚厚的大书摊开在膝上,一只手压着书页,一只手的指甲揪着一根胡子,半天揪不下来,刁金凤看着看着就笑了。郭立志停止了念书,问她笑什么,刁金凤问他,是不是打算把胡子揪光了当太监?郭立志从对方的话里,看出了深深的怀疑意味,他告诉刁金凤,男人拔掉的胡子,跟长不出来的胡子不一样,拔掉的胡子是一根毛,伤不到男人的骨头,长不出来的胡子才是骨头里的筋,是男人不能没有的东西。刁金凤把脸拉长了问他,那么女人的胡子呢?郭立志把膝上的大书合好回答她,女人一般不长胡子,不是因为女人没有能长出胡子来的嘴巴,是因为女人还没有出生,就被阉掉了胡子,成了女人。有的女人也有淡淡的小胡子,那是因为她想做男人做不成,做了女人又不甘心,才拼命长出一点小胡子,留下一点男人影子。刁金凤问,那样的女人,到底是做女人的事情,还是做男人的事情?郭立志说当然是做女人的事情啦。刁金凤指着郭立志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说:
“那么你呢?你拔光了胡子像个女人,你是做女人的事,还是做男人的事?”
郭立志被刁金凤突然发怒的样子吓坏了,他不敢说他是做女人的事,因为他的胡子还没有完全拔光,他也不敢说他是做男人的事,刁金凤要是叫他把拔掉的胡子长出来,他可做不到。他正在男女不是,左右为难,刁金凤又哈哈大笑了,大笑着说:
“你真是一块好豆腐。”
刁金凤不笑了,立刻遗憾起来,她怪安得林用郭立志当副总,荒废了一门好手艺。金崮林家,能拿着一本厚厚的大书做思想的人太多了,能掺进那么多水做豆腐的人,却只有郭立志一个。她深情回忆郭立志的豆腐牙齿一碰就碎了的滋味,佩服郭立志的手,能把那样多水的豆腐端起来。她那时候常买郭立志的豆腐,就是愿意看郭立志手上端着豆腐,颤颤哆嗦的样子。她叫郭立志把手伸出来让她看看,这双手捧惯了厚厚硬硬的大书,还能不能端起掺水很多的豆腐来。郭立志把手伸出来叫她看,她只看了两眼,就把郭立志的手抓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胸脯上,要郭立志给她端了抖一抖,看一看豆腐能不能抖出水来。郭立志乖乖地端了,抖两下,不像端了豆腐,像端了做豆腐的副产品,吊起的布袋里剩下豆腐渣,就是这个样子,他那时候卖给人家喂猪。刁金凤不让郭立志把手抽回去,她把自己的手压到郭立志的手上,用自己的力气,借着郭立志的手做实验,看能不能压出最后的豆腐汤来。她性格急躁,很快发作了拿一把勺子喝汤的脾气,两只手紧紧搂住郭立志的身体往床上倒,不理睬厚厚的大书掉到小楼的楼板上,没有人看也翻开。她三两下蹬掉了男人穿的布鞋,大鞋不系带,正好可以把解鞋带的时间省下来解腰带。她根本顾不得弄清郭立志为什么动作缓慢,她不爬起来动手,用脚指头扒开郭立志的腰带扣,这才发现郭立志像她的豆腐一样,用脚指头托不起来,那沮丧的样子,连掺水多的豆腐那点灵气都没有。刁金凤把腿一伸问他:
“你嫌我?”
郭立志跪在床上否定说:“奴才不敢。”
刁金凤呼地爬起来,不给郭立志分辩的时间,一口气地说:“我知道你嫌我,你也嫌我脚大,男人都喜欢小脚,他不吃奶了好当粽子吃……”
郭立志插个空子说声“不”,刁金凤抬手打他一巴掌,让他胡子稀少的嘴巴和脸红起来。刁金凤看他另一边嘴巴和脸还像原来的豆腐一样白,气不打一处来,用另一只手再打他一巴掌。郭立志两半脸和嘴巴变得一样红,他来了精神,抬起手来把住刁金凤的两只手,不让她再打下来。刁金凤用脚蹬他,他害怕刁金凤的大脚蹬到他能长出胡子的地方,放开了刁金凤的两只手,把住她的脚。刁金凤的脚蹬不动了,又要动手,郭立志扑倒身子压住她,狠狠地用力,像压一块老豆腐,他翻开厚厚的大书封皮给人做思想,没有这样用力过。等他发现这样压法很危险,要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子掉在危险的漩涡中心,他越挣扎掉得越深,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挣扎着爬出来,还是想掉到底淹死拉倒。当了安得林的副总以来,他第一次稀里糊涂地遭遇灭顶之灾,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情愿的。
刁金凤不让郭立志有清醒的机会。这个女人脚大,疯狂,天气不热也会出汗,她的呼吸比男人还要急促粗重,像骒马的鼻子一样鼓动,呋呋有声。她充分利用穿了男人布鞋不系带的优势,不仅节省下好多时间,三两下把鞋蹬掉的气势,也让郭立志更加感到不可抵挡。郭立志真的挡不住刁金凤强大的攻势,他想退回去不来,根本不可能。刁金凤只要给他挂电话,他就得拿上厚厚的大书立刻赶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就是拿一个真实的理由推托,刁金凤也会提醒他想一想,船到江心破了底,是往前走好,还是退回去好?郭立志不说“上贼船”这样的话,破了底的船如果往前走往后退全都到不了岸,还不如沉在江中间,大水没顶更痛快,江心的漩涡让人晕头转向,死了也不知道是死了。出访东洋的安得林回国的日子越来越逼近,郭立志觉得死期越来越近了。刁金凤却不像他这样悲观,她蹬掉男人穿的大鞋宽慰他,说:
“他回来,你也不用怕染上脏病。”
郭立志简直无法明白刁金凤的话。
刁金凤如实告诉他,安得林还没有出国访问,就不再沾她了,安得林把外国女人的脏病坐着飞机带回来,郭立志也会干干净净的。郭立志为刁金凤诚心诚意地出主意,叫她不妨主动一点,把脏病染上身,再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全村去,就算报复报复负心的男人也好。刁金凤固执地说“不”,四肢用力,把郭立志牢牢地缠紧说,她只要不死,就跟定郭立志一个人了。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撒娇说:
“你知道是为什么?”
郭立志把头摇一摇。
“小旦的儿子找个长胡子的女人,我就找个不长胡子的男人。”
刁金凤说着,用两片指甲,掐住郭立志的一根胡子不松手,一直把郭立志掐疼了,郭立志烦烦地把头一摇,一根胡子又被女人拔去了。
刁金凤果然实践了她的诺言,她就是知道安得林会把东洋脏病带回来,她也要保证全村的干净,不找机会从安得林身上去染病。她可不放过郭立志,对方提心吊胆,不敢尽兴,她也不管,她会把电话随时挂到他的办公桌上,有时候还会被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听见。大旗山初级动物园交回郭立志分管,孙玉娇仍然有许多事情,需要跟郭立志接洽,她有时候会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到郭立志的办公室,当面交涉。郭立志主张动物园尽快扩大,增加老虎和狼。孙玉娇担心虎狼会像猴子一样喜欢她,拒不同意,跑到郭立志办公室,力争几回,又取得了安得林床上的有力支持,才让动物园保持纯洁,只养猴子。按照孙玉娇的想法,郭立志既然有一本厚厚的大书,做思想资本,他就应该有能力,把动物园的猴子训练得像人一样懂事,在安得林出访归来的时候,能加入欢迎行列,挥舞鲜花,而绝不该脸不红,倒红了屁股,向着漂亮女人挥动不该公开的花茎。狂欢之后,哀怨的潮水有时候会把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湿成一抹怨恨,她把安得林从日本国带回来的玉观音,从肚子上拿下来,放到安得林手上,叫他握起来凉凉的,她脸朝上躺着提醒安得林,注意郭立志的行踪。安得林把玉观音握住,问她郭立志露出了什么马脚,孙玉娇说:
“当心阉不净的太监秽乱后宫。”
安得林丢掉玉观音,抓住孙玉娇的胸脯,警惕地问她,郭立志什么时候动了她?
孙玉娇把安得林的手按住,叫他放心,她要是能看上胡子少的男人,她就不会把动物园交给别人去分管,动物园的猴子剃掉胡子,也是人模样。她不允许动物园的猴子隔着笼子着急,日不上她,她就不会让安得林之外的男人动她一根手指头。安得林问她,那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孙玉娇把一双手五根指头张开,全部插进安得林又染了一遍的头发里,说:
“你弄人家的老婆,人家就弄你的老婆啊。”
安得林抬抬头说:“郭宝贵知道啦?”
孙玉娇用鼻子嗤一下,说:“他知道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