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喊的梁晨要想拦住领导的轿车，除非他能像上访的马桂花一样，高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卸下轿车轮子，换成杠棒抬在人的肩膀上，别跑得那么快。他要是能有一百只手，同时拔掉军乐手嘴上的喇叭，也能叫上面的领导听见铜器吹打盖住的不同声音。他需要等待军乐队指挥把手中的棒子包了红布的一端朝天上一指停下来，他说话，才能让现场的人听见。他从小学生队伍的前头走出来，一直走到巨大的雕像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拍拍石头人脚下的石座，人人都看见石头人一动不动。重新穿上了黑制服的郭才脸上流汗，还是警惕地走上前去问他，是不是打算把雕像推倒。梁晨坦然承认，他不打算推倒石头刻的皇帝，他要推，就推倒土皇帝。他伸出一只手，指向跟雕像模样一样的安得林，大声说：
“我推倒他！”
天气极热，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冷战，冒出汗来。没有人听见众身一齐冒汗“刷”的声音，只听见小学教师梁晨在说话，他像在课堂上给小学生讲一堂课，课程内容，大人在害怕的时候不容易听懂。他说金崮顶底下的金子是大自然的恩赐，不是哪一个人从上帝手里要过来的，没有人应该获得一份特权，依仗他先向上帝伸手要了金子，他就用金子打成一杆鞭子，把人当猴子看管。人住的村子不是一座集中营，不需要探照灯的强光扫过来扫过去，在大家睡觉的时候，把人的眼睛耀花。山上天生要长棘子，菜园里天生要长香菜，谁都没有权力硬逼着棘子变成香菜，一出生就长了倒钩。它长倒钩，并不是为了剐皇帝的衣服，而是为了把人的手剐破，不让人把它刨光。平民百姓要是担心长倒钩的棘子剐破裙子和裤角，可以到种了葡萄的花园里去谈心，不允许治安员穿了黑制服跟踪。种了葡萄的花园人人都可以进去，不管挖金子的矿工来自哪里，他们的妻子来探望，都有权利在花园的葡萄架下一起吃饭，晚上住在一个屋子里。三河县的金崮林家，当然不是建在岛子上的国家，被一片大水包围，它四周是山，山下有金，需要钢钻大炮，才能开采。开采的金子多了，不是用来打造金子便盆，新建新型厕所，而是打造大船，用金子做船帮，再大的风浪也打不垮，越过大海中间的岛子，一直驶向比岛子更大的彼岸。这样的大船不光载富人，也载穷人，当然也载上猴子和狗。他再一次把一只手指向安得林说，把他推倒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旗山的猴子放走，让它们在山林里爬树，不在笼子里攀铁杆子，铁杆子冰凉，猴子的手也受不了。然后……他又把手指向办公大楼顶上白天不亮的探照灯说，再拆了这架探照灯，把它安在矿井里，让金崮顶底下一千米深的矿井白天黑夜都有太阳……
没有一个人说话打断他，他自己停下了，也没有人能想起应该做什么。飘上天空的气球在大气层里爆破，没有人看见彩色的塑料像花雨落到了别人的国家。巨大的雕像站得像一座楼房高，离太阳很近，没有人看见石头錾的珠串一共十二道，挡在人脸前面，被石头人喘气吹得轻轻飘动。大旗山动物园的猴子叫出了欢快的声音，没有人看见短尾巴猴子不用大老董的鞭子保驾，爬在了母猴身上……没有人看见，一切都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看见空气和水，没有人看见怀孕和地球，没有人看见母牛在东面山上吃草，兔子在西面山上做窝，有一个老头从人群里走出来，白胡子直抖动，大家看见了，他就是三老会成员林家明。林家明踩着大家不喘气的神经往前走，一直走到梁晨跟前，仔细地看梁晨的脸，看到大家憋不住要喘气的时候，林家明点点头转过脸来，说：
“他疯了。”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到梁晨脸上，像射出一万支带响的箭。不等梁晨抬起手来遮挡，林家明一只脚跺地大声说：“看看我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谁都相信林家明说的不是假话，他一天三顿吃的什么，大家一天三顿吃的也是什么。大家乱纷纷地说话，同意林家明的判断。梁晨大声地说“不”，可是大家都说他疯了，他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清醒，他再要说话，会比刚才的演说更像疯话，让人听不懂。他正在着急，没有办法为自己做清醒的辩解，已经退出了三老会的林海山从人群中走出来，像林家明一样往前走。他不走到梁晨跟前看梁晨，却走到林家明跟前看林家明的脸，看了一会儿也点点头，说：
“他没有疯，是你疯了。”
林家明比梁晨更着急，他恨不能拔掉自己的胡子说没疯。林海山指着穿黑衣服的郭才叫他辨认，说：“你说他是谁？”
林家明凑到郭才跟前，认真地看够半分钟，不容置疑地说：“他还能是谁？是我儿子嘛！”
林海山严肃地纠正他：“你是真疯了，你儿子自己把自己捅死啦！”
林家明脸都气白了，他反驳说：“你胡说，我的儿子从来就没死，腊月里没有下大雨，大旗山上没有长香菜，我家的便盆没有打碎，我老婆没有把梁头上的灰扫下来吃了——你看看我一天三顿吃的什么！”
林海山不计较林家明是不是把梁头上的灰扫下来当白面吃，他只让林家明认定儿子，他叫林家明睁开老眼好好看看，穿黑制服的郭才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不等林家明再说是，郭才冲着林家明叫一声“爹”，林家明毫不含糊地应一声，眼泪随着涌出来，他用一根指头抖抖索索指向梁晨，说：
“看见了吧？就是他疯了。”
他又摆出一个证据：“他一来到金崮林家，就往山上跑！”
没有人怀疑他摆出的证据，金崮林家的早晨，他起得最早，只有他，在夜间巡逻的治安员熬困了想睡觉的时候，能看见哪一家的门最先打开，下雪季节下大雨之后，更是如此。梁晨每天早晨跑往西山，从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跟踪上山，也能看见。林海山要想证明梁晨没有疯，他需要比林家明的夜晚更睡不过去，更早一些起来，能看见小学教师天亮前做的梦清清楚楚，没有被晨雾蒙住。林海山不能拿出梁晨明明白白的梦境做证据，他只能两只手抓住大家看不见的空气和水，说梁晨清醒，林家明疯了，没有人信他。乱糟糟的争论需要一锤定音，巨大的石头雕像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就在大家几乎没有耐心再等下去的时候，主持庆典的新任副总兼办公室主任孙玉娇站出来，中流砥柱，稳定大局，她走到架在桌子上的话筒跟前，提出解决的办法，她说：
“我们发扬民主吧。”
她又像发布一个命令，语气决绝地说：“全民公决！”
于是孙玉娇看着金崮林家全村村民，发布第一号民主号令：
“同意林家明疯了的请举手。”
说完话，她的目光像办公楼上的探照灯，缓缓转动，从军乐队开始，扫过放走了气球手上空空的小学生，幼儿园的孩子，扫过从矿井里上来戴上了干净安全帽的矿工，扫过怀孕女人的肚子，不怀孕男人的肩膀，在治安员的黑制服上停下来，没有扫到有一只手举起来。孙玉娇好像要吻那只话筒一样，把嘴凑近，提高声音，发布决定性民主号令：
“同意梁晨疯了的，请举手！”
孙玉娇闭着眼睛也能看见，树林一样的拳头刷地举起来了，连幼儿园的孩子也被民主的大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提前获得了民主表决权，小学校的小学生，也投了他们的老师疯狂的一票。不等数不清的拳头放下来，石头人一样站着不说话的安得林，就在全体同意的情况下作出决定，说：
“送他去精神病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