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福最爱瞅她的那道挺端端的鼻梁儿,那么白皙柔软携着迷惑人的气味,好像那儿凝聚了她全身的性感,他的“弹片”就为那儿作痛。他朝院门方向踱踱又折回身,盯瞅她的臀腰,他的目光就又说死的死了,你还要生活!嘴大妈妈,你也睁开眼睛瞅瞅,如今这年景哪达还有个像样的男人,孙志福是党员,是县人大的人民代表,能代表人的人,不算是人尖子么?孙志福从朝鲜刚回到县上的时候,县人民武装部就想留下他参加工作哩,只是志福自己没应承,因为他战场上死过两回有些害怕继续背枪了,否则他现下便是县上的干部哩!记得他回到村里,村里正在搞合作社,县上指示社干部要照顾他,他身上至今携带着碎弹片,未取出。晚上他抱着一把木杈看守麦场,仰躺瞅望夜空而望见她,她即是张青堂的第三房小婆,瞅上去她就是跟一般农家妇人不一样,不知她到底哪达跟一般女人不一样。
孙志福感觉自己围着这个女人臀腰一转就多少年过去,听说公社将要吸纳他当干部,自己却冒那么大危险去接济一个地主小婆,若被人发现,他的一切就全毁啦!孙志福从她的腰后又踱步到队列前边去,好像听到她说:你再不要接济哪个,我就是个猪狗,饿死,也不想再吃你那口施舍!
就这时打饭窗口勺把子盆碗和喧嚷声停滞了,两位厨师傅呆眼瞅望院大门,排队的人也侧身扭脸,只见大队书记邓永昌陪着一干人进院,邓永昌哈腰恭敬地把一位年轻女人让在前头,院内各角落蹲卧吃喝的人也都停下吃喝。孙志福浑身一紧绷,怔愣住,他自然认识那个耳后梳着两把短短的毛刷儿的年轻女人,南峪公社书记马玉凤。
南峪公社现下迁址到花坪,也许是因为花坪地广粮多的缘故。
院内稀疏冷飕地几声咳嗽,马玉凤一双眼睫毛茸茸的大眼睛闪巴闪巴说:“打饭嘛,停下做啥!”院内这才恢复了勺把子和盆盆碗碗的响声。孙志福扽了扽制服褂,一个立正:“马书记,请检查食堂!”马玉凤没吭声,溜达着脚步走进灶房,屁股后跟着其他干部,一个个都比她年长,三宝大大邓永昌能给她当爹爹。这毛刷儿丫头一侧脸询问,三宝大大便连忙哈腰搭腔。马玉凤这年二十出头,两年前她做过炼钢工地宁远县团的总指挥,孙志福那年担任监管大队的大队长,就是经她任命的。再早,四五年前,这丫头十多岁当过邓家堡村高级社的副社长,她是天水地区行署一位来“蹲点”的专员扶持培养的妇女干部,因为她植树造林、打坝垒田出了名,引来全国水土保持工作会议在宁远县召开,这丫头便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大相片子登在《人民日报》上。
马玉凤瞅瞅大锅里的菜汤,望望蒸笼里的馍馍,看看她亲手调拨的粮食是否用得得当,问问犁地的人每日发放多少口粮,孙志福又一个立正回答了书记的问话。他没想到马书记今天会来检查食堂,他还以为自己的“事”发了!
马玉凤又踱到院里看看正在吃喝的人们,说:“捧这么大的个盆做啥,盆大不等于汤多。”人们不敢吭声。她眼睛扫视了一下窗口外排队打饭的人们说:“队排得倒整齐,有秩序,可是,我咋瞅着阶级阵线那么混乱呢!”
三宝大大急忙睁大眼瞅望队列中每一个人。马玉凤在历次的政治斗争中颇认下几张地富分子黑五类的面相,她瞥了瞥队伍末尾的史淑芬,又把眼转向此时站在最前头的一个老汉——张保明,他正举盆伸向窗口,突然就呆滞住了。
张保明早年人们呼他“建德大大”,他的大房给他生的儿子叫张建德。新中国成立前他被国民党军队抓兵抓去当过数多年马夫,新中国成立初他回村带回来一布袋银元,购宅置地,还带回来一个小婆儿,为他生的碎娃叫狗剩,那小婆是个破落地主家的遗孀。张保明就因为这些,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后来还查出他当马夫时辨认过一个“面熟的人”,那人是地下党被逮捕下狱,所以张保明又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分子”。
大队书记邓永昌吼喝一嗓:“张保明——,滚出来,站到最后去!”
张保明拄着根棍,提着只盆,早已站得两腿挪不动步,一副将死的样,颤抖抖地离开窗口,刚刚挪到队尾,就叮里哐锒连人带盆子栽倒在地上。史淑芬吓得一动不敢动,不敢去搀扶他,她想幸亏自己排在最后。
孙志福吓得哆嗦起来,孙志福原本知道五类分子须最后打饭的规定,可是为了照看那个女人和她家的娃子就没顾上那么多。
马玉凤声音冷冷地说:“邓支书,你再查查这队列里还有啥不合适。”
邓永昌立时又一声喊叫:“嘴大——,把你两个弟弟领上,站到后面去!”
浮云怔愣,像没听懂那喊话,小脸煞白,好不容易候到窗下,眼看就要轮到手那刀切的半个馍了!史淑芬赶忙往三个娃跟前走,尚未走到地方就听三宝大大又喝道:“嘴大——!你听见了没有?”满院子目光都瞅向三个娃,扶光“哇——”的一声吓哭了。就这时三宝大大和几个干部上前拉扯,浮云拖挣着小身子死活不走。丫头一声哭嚎那么可怜,史淑芬觉得比自己饿死百回千回都更加心碎,她就禁不住喊了一声:“放开我的娃!用不着拉扯,这口饭不吃可以,浮云,快过来,领上你弟弟过来!”
院内死寂一片,没人想到这个地主小婆竟敢这么声高,连马玉凤都被震呆了。史淑芬走上去把怀里的碎娃递给扶正,拉浮云向后走,丫头便“呜——”地哭埋在她腰身下,因为丫头大了,已经知道要脸面了。史淑芬也抹了把眼泪,朝三宝大大说:“你也是个大队书记,‘嘴大’不该是你叫的,娃有名字!”
马玉凤这才像醒过来样,倒吸一口冷气:“啊哟——,这还了得!这南峪还是共产党的天地不!”
马玉凤话音刚落,她身后几个男干部一起蹿上来,噼里啪啦一顿暴打,没头没脸没上没下地拳打脚踢,把史淑芬打倒在地上,娃儿们一片哭嚎,淑芬滚趴在地上呻唤说:“娃子别哭,让他们打,妈妈早就不想活了!”他们就又是几脚踏上去……
四
也许是看她遭受那样一场暴打,使他记起修东梁渠那年;也许是那年他女人刘月萍生下一个男娃叫成檩,让他对那年记忆颇深。但是成檩的鼻子眉眼啥长相却又模糊,只记得孙家盖房多少年攒不起一根檩,给娃起名,就叫他成檩吧!
那年抽调了六个乡、上万劳工“引聂河水上山”,人马调动得像军队一样,那条数十里长的山梁叫东梁,山下挖有蜂巢样的窑洞供人住宿,南峪乡的民工驻扎的那段工区在草川乡柏家山,人们长年累月爬山登梁开渠凿涵。不过孙志福得到领导照顾,他不必挥锨抡镢背土石,他只背个药箱各处转转,民工们十多人住一孔窑,他一个人占两孔,因为那两孔窑洞即是工地医院。
在住宿的大沟下方,那叫沟底的地方押解集中着各乡社的地富分子和反对合作化的男女囚犯,那叫监管大队,大队长是雷家村来的一位姓雷的,腰别小枪。孙志福常透过风烟尘埃往那里张望,按说他见过不少世面,见过飞机大炮坦克车,见过河南河北山东辽宁各省慰问团的女演员,见过战地医院女护士那白大褂裹束的酒精药棉味的腰身,可是不知怎么,那些全都不抵他这窑洞里的梦!梦见他跟那个小婆做那事,她臀腰脸庞飘来那么一股馨馨的柔软的气味!
他管不住腿脚地转达到那段最劳苦的工地,轰隆隆的爆破声和烟尘从涵洞口弥漫腾出,钻出一行行背着土石的男女,同样的破衣烂裤、土垢厚厚的脑瓜头顶,弯腰躬压脊背,嘎啦啦把背篓土石倾倒在山梁那边。他很少能见到她,一抬脸,倒是望见她的男人张青堂,那个汉身体硬朗不显老相,听说土改时他扛着一麻袋大洋,甩迈腿脚,主动缴到乡政府去。
孙志福心里吼骂他一声狗日的地主!孙志福有时想,自己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除了分得几亩儿地子,还该分得些啥不!孙志福多时在山下医院忙碌,找他包扎创伤的人不少,也有感冒发烧找他讨几粒药片的。不光发药、打针,他还有权开具病假条,有权指令大灶房安排病号饭。这日扑啦啦响起脚步声拥进窑门几道黑影,把窑内光亮影黑,他一看两个背枪民兵扶着一个长头发女人,把她放在地铺上,孙志福咝——地吸了口冷气,那负伤女人正是张青堂的小婆,石方砸伤了腿脚。他让两个民兵站到窑外去腾开光亮,急忙蹲下身去诊视。他在朝鲜见过断肢截腿,见过就是学过,这乡野哪里有啥正规医生,满方圆再找不出第二个孙药箱哩!“孙药箱”是当官有职位的人给他送的绰号,一般农民不敢这样呼他。他端来一盆清水,绾起她那条伤腿挂土印血的裤管,脱去鞋袜,先把那血污泥土洗掉,再用块白纱布细细地揩拭。那段白腿白脚就蒙满他两眼,就痉挛抽搐地钻进他心肉,直刺他下体,额头上汗珠子滴答落下。他一捏即知腿没有骨折,只是脚面砸伤了骨头,他依旧在那腿面上抚过来摸过去地问她:“这里疼不,这达哩?”她面无血色,头发挂土,不应声。他给她的伤处敷上消炎药包起纱布绷带,把一个民兵喊进窑说:“去,告诉你们雷队长,她踝骨和脚面都骨折了,需月把日子住医院,我给她开个病假条子。”这时张青堂钻进窑来,与窑外的民兵撕撕扯扯地终还是冲进来,说他只略瞅瞅就回工地,民兵答应了,那毕竟是他的女人砸伤了嘛!张青堂蹲伏在那张地铺旁,大膀子揽扶她的脖颈后背,她就柔软地往他肩头一倚,脸颊鬓发与他那黑胡腮轻轻贴依擦蹭,也不避讳旁边的人。孙志福在一旁受到那样的刺激,幻觉样望见他们亲吻,像当着他的面做起炕上的事,亢奋摇曳的两具肉身子下面露出她那段白腿和白脚丫。孙志福抑制不住呵斥了一声:“张青堂,这达是医院,你没病就回去!”孙医生说话很管用,民兵果然进窑来把他押走了。
孙医生舒了口气转向她说:“浮云妈妈,你安心住在医院里,隔日换一次药,事不大。我去为你安排病号饭哩!”她脸庞转朝窑壁,仍不吭声,这年她二十四岁,嫩嫩地躺在麦草地铺上。他那样兴奋无比地奔往大灶房,志福的嫂子就在大灶上做厨娘,嫂子先张口说:“屋里捎来话,让你回去,月萍怀着大肚子就要生娃了!”志福却说:“你看我能离得开哩!”志福根本不想回屋,娃妈妈肚里怀的正是成檩。他安排毕病号饭就匆匆返回医院窑洞,呃——的一声闭气颓丧垂头,那个嫩女人竟不见踪影了,她拖着那条伤腿伤脚是咋样挪步离开的哩?
那之后过去多少日子,他既没有告假回屋,也没能接触到那个嫩女人。有时他郁闷得真想把这药箱子撇掉!一日晌午他从工地往山下走,突然瞅见前边窄径上阳光闪耀着那段臀腰,他想民工们都在山上歇晌吃饭,不允许下山,没人能像他孙药箱这么自由哩,再一看那臀腰裤腿上有血迹,是女人来月经的斑迹,才知她是被许假歇半日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她的脚面尚有些跛走得慢,她往窄径旁让了让,他却并未逾过去,而呼了声“浮云妈妈,脚伤好些了?”她道了声谢,说:“已经好了。”毕竟他替她向雷队长请假,使她歇工好些日子。聊说了没几句话就走到沟里,沟野没有人,他的弹片处就抽抽搐搐有了那种感觉,他的眼前就抹不掉地恍浮出那段白腿和白脚丫。她刚要往沟底的岔路拐去,他叫住她,走近,嗅到她裤内飘来的月经气味,慌慌地问:“你,你还需要啥药不?”她说:“不用。”她又要走,他就一把扯住她的手。她立时甩脱开厉声吼道:“莲花大大!你放尊重些,沟底宿地有民兵站岗哩!你该知道你是个革命军人,我是个被枪押解的人!”说罢她就扭身而去。
孙志福回到医院窑内扑通栽倒在麦草铺上,身体那个难挨难熬。几缕阳光钻进门洞草帘,光柱子中飘浮着星星点点的尘埃和草屑儿,他大手抓握住地铺下的麦草秆子,他想他该追到沟底去,这时间或许那里没有民兵,她的那孔窑内也许只有她一人,她正在脱换那条粘了月经的裤子,他一撩草帘子,那阳光射线就飞腾起尘埃和草屑儿,光柱子就映亮她的白腿,腿根部那黑茸茸的地方,呃——先人哩!孙志福哩!人的个一生哩!他就是死了,被雷队长一绳子捆了,枪毙了也莫过是那么个事啊!老子没有死过吗?没有在枪林弹雨中流血倒下吗?他感觉自己一骨碌从地铺上挣起来,朝沟底走去。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下面那东西无比胀硬,胸肋内弹片剧烈挣痛,听见冲锋号滴答答滴答答地吹响,飞机轰轰地掠过头顶,抛下炸弹山崩地裂碎石飞溅,机关枪哒哒哒哒密集扫射,他栽倒在地上。他浑身枪眼,冒着发烫的鲜血,伸手抓去,抓到的是自己同伴的尸体。
五
他的成檩长到两岁,东梁渠一期工程刚结束不久,大军人马又开到更远的地方,徽县青冈山。村里已经没粮了,粮食全都调拨到炼钢工地上。青冈山一线驻扎着上万人,土高炉一片片,炉火灯火通宵不熄,人们围坐在高炉旁吃的白面锅盔比盆大。
孙志福对炼钢的整套程序技术非常娴熟,知道咋样装炉、冶炼、流出钢水。装炉三层三层地向上码摞,铺一层青冈木、铺一层焦炭再铺一层矿石。他分管着一座高炉,除此也还背着药箱,只是这年正规了,指挥部下设了一个像样的医务所。说来也巧,这日来了个通讯员传孙志福去部里,说部领导生病,医务所的医生恰值巡诊去了远处。孙志福受宠若惊,领导生病要让我孙药箱诊视哩?急忙背起药箱匆匆赶路,仿佛头一次觉出这药箱的分量。这条河谷到处是高炉群、到处是地窝棚,前方指挥部的房屋显眼地矗立一排,所以显眼是因为整个工地除了此处建有地面上的房屋,其他处便全都是地窝棚了。所谓“地窝棚”,就是建高炉时取土挖下去的坑,坑顶上搭些树枝子草帘子一蒙盖,民工们都像田鼠样住在地下。
孙志福跟随通讯员走进指挥部那间房屋,他很拘束,慌张地立在门口。他嗅到一股完全不同于地窝棚里的清新气味,看见一个年轻丫头卧在床上盖着被子,那床单和被子很整齐干净。她一撩被垂腿下床,她就是宁远县炼钢团总指挥马玉凤。
她松散的头发没有梳理,脸腮烧红带着病色。通讯员上去为她叠被,她声音懒懒地说:“小王,给他倒杯茶,让他坐。”
孙志福未敢就座,倒是她自己挪动了两步坐在那把椅子上。“唉,感冒啦,有啥药你就配给我几片子吧!”
孙志福立时蹲下身打开药箱掏出一支体温表,马指挥一副大干部模样,手无力地挥挥说:“烧得不轻,不用试,你就拣最厉害的药配给我!”
“马总指挥,药片不是能瞎给的,我虽然是个土郎中,起码也得摸摸你的额头哩!”
“那就摸吧,谁不让你摸!”
孙志福凑近,把手在自己的衣裳上擦蹭了擦蹭,终还是觉着摸她的额头很吃力,末了用手背儿去贴靠。“噢!马总指挥,是烧得不轻,你有汽车哩,赶快去县城医院吧,去迟了我怕耽误你!”
“哼哼,”马玉凤用鼻孔轻轻一笑,“叫你来就治不了病么?你整日背着个药箱是做样子的么?”
她就像训斥一个当兵的。而他双脚立正,两手中指贴着裤缝。
“你当过兵,是吧?”
“是,在朝鲜。”
“你带过兵么?”
孙志福摇头,“没有。”
马玉凤毛茸茸的眼睛望着他有顷,像是在考虑让他“带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