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河滩里的太阳影子已接近晌午,也许是肚饿了的缘故,手臂和身子才会那么颤抖。这时那边粪堆旁又送过来只言片语,塞入他的耳根:“他连抄几锨粪都不会,不知道给女人娃子抄浅些!”那是女人当众指责男人的腔调,很刺耳,孙志福心说,这是小事,算啦,别计较。旁边的人自然有谁应两声排解排解:“成英大大会干的事多,是个能人哩,会勘测水路,打井,还会背医药箱!”却听到她鼻孔忿嗤的一声:“哼,我看他就背支枪还算合适!”
孙志福心窝猛地一剜刺,像重重挨了一刀。他不知道这话头咋就能突然一转扯到那“枪”上!孙志福早就多少年无枪可背了,倘若这不是由来已久的积怨,掩藏不住地流露,那是决扯不到枪上的!
史淑芬装上粪刚要走,孙志福终抑不住厉吼一声:“你站住——!成英妈妈,你刚刚说啥,给我再说一遍听!”
人们一下全都惊愣了,知道莲花大大军人的脾性犯了!
史淑芬不理睬,向河滩踏去,孙志福提着大锨就追上来,她被惊吓得停住脚说:“咋,想打?我就说你不会抄粪!”
“老子会不会抄粪要你当众训斥?你在训斥谁?训斥哪个娃子?”孙志福呵斥得她愣滞着惊悸的两眼。“你还说了一句啥话,敢重复一下么?”
史淑芬的确不敢重复那句话了,那是她不小心无意间吐出的,吐出后也意识到那不该是她这个专政分子出口的言语。
“咋不敢吭声?你说‘背枪’咋了?枪不该背么?你怕那支枪,仇恨那支枪,对不对——?”
一下,孙志福变成了炼钢那年的模样,年轻了,体壮了,胸脯挺高了。
史淑芬不觉眼里流出两行泪水,“我怕你,我说了你只会背枪!你要杀要剐就来吧——!”
她的声音未落孙志福啪——啪——两锨就把她砍倒在地上,成英哭喊着拥上来解劝:“大大,大大……”社员们也上来拉劝,夺他手上的锨把子,他挣扯着,喘着粗气吼道:“老子背枪,那正是一个革命军人!你个地主婆子竟敢翻天,老子就把你打翻在地上看看,看把你改造不过来!”
史淑芬从地上爬起来把粪背篓刷地一下撇砸过来,砸落在他头上,粪土撒了他一脸一身。“你改造谁——!我被枪毙掉也不让你改造——!”
人们使劲拉劝,孙志福挣身甩膀地向前挣动,“你们丢开我,打死她我去抵命!”
就这时扶正,早已长成个成年男人,提把大锨立在了他前面,“你们丢开他,让他过来!他只要再碰一下我妈妈,我就一锨劈死他——!”
孙志福大泪珠噼噼啪啪地滚落,这就是他孙志福拉扯过的人,给庄顶头偷偷地送粮食,为他花钱娶媳成家!孙志福哭喊道:“你们丢开我——,让我去死,让这个地主狗崽子一锨劈死我——!”
扶正也吼骂:“我是地主狗崽子,你以为你是啥,你不过是我张家的一个‘上门汉’!”
这声一出,成英“呜——”地哭号起来,成英扑上去撕打扶正:“你不是个人!你是个混账东西!你说这种混账话,我今天跟你不得完……”
孙志福“呃——”的一口鲜血,呕在粪土沥啦的地面上,身子一摇晃栽倒在地上,便啥也不知道了。
当他昏昏迷迷地睁开眼,那烟火熏黑的屋顶告诉他,这是在他孙家院子堂屋炕上,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仰躺着。成英在炕沿边呜呜咽咽地哭泣,碎娃成栋也立在炕沿下,叫了声“大大……”成栋小身板背着只书包,他已在张建德新建的学校里读书了。
志福有气无力地对丫头说:“快去,给你弟弟做饭去。”成英点头,起身出屋去。
孙志福呆滞的两眼无比痛楚地一闪恍,闪见了成檩。也许是让丫头去做饭而想到成檩,只有这时他才问,成檩呢,成檩去哪达了呢?
三十七
成檩讨饭去了陕西渭南。
成檩不是一蹦子跑到渭南去的,他的瘸腿也一下子跑不得那么远。后来成檩也常回忆自己讨饭的时间和地方,噢,那不是一月数月,而是整整三年!
那也不是在一个地方,他基本上沿着铁路线向东,一站站地讨下去。这年景讨饭的人成群结队,大多因为屋里粮食不够吃,成檩在屋里没活路,跟屋里没粮吃本就是一个意思!
成檩在洛门火车站也站过,洛门有他的亲姐姐,姐夫在洛门镇政府当官,他若寻上去或许姐夫会给他一个安顿,但是他记不清了他究竟见到姐姐了没有,或许他怕拖累姐姐,姐姐好不容易嫁了一户体面的人家,再弄得跟姐夫失和气,咋办哩!那段时间正是他的腿瘸得最厉害、最痛苦难熬的日子,他就在洛门街上讨饭,几次想去寻姐姐。他正沿街讨要,突然碰上了莲花!莲花穿着整齐,头发梳得光抿,额前垂着几绺匀细的刘海儿,怀里抱着个碎娃。莲花惊愣半晌才哭出声:“成檩,你咋在这儿?”她让怀里的娃叫舅舅,那乖娃儿就叫了他一声。“走,跟姐姐到屋里去。”他就一瘸瘸地跟在莲花身后,莲花的婆家在街市南畔大柳树村,村道平平展展进了一座院门。姐姐家院子漂亮,辟有花圃栽着各种花木,房屋高高大大都是新式样的,后院还有宽敞的果园子。姐姐让他洗了澡换了衣,让他在一间漂亮的大玻璃窗的屋内住下来,说:“晚上你姐夫就回来,让他给你在大柳村落个户,过一两年再为你瞅一房女人。”姐姐还说:“走,我带你去医院看腿,把腿伤好好治一治就不跛了。”可是一日早晨,姐姐给他手上塞了几个钱,他问姐姐给他钱做啥,姐姐说:“你姐夫说了,还是让我把你送回南峪,不然给大大不好交代。”成檩哭了,哭着喊叫:“不,我死也不回去,姐姐家不留我,我就去别处,我死也不回去!”
就这时有人把他推醒,把他从车站候车室的长条椅上拉起来往门外撵,他眼泪未干,才知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扒火车抵达专区行署所在地天水市,这里没有他的亲故依靠,他往东走,是想朝着陕西方向一站站地讨过去,去投自己的亲妈妈。天水是座大城池,容易养活住人,人们看他腿瘸,一两角零钱肯掏给他,一天能讨足两顿饭钱。他的腿不知从啥时起就不瘸了,骨头错碴地衔接长住了,一根棍挑着他的冬袄棉装,扛在肩上,他找到几处建筑工地,人家不要他,这年建楼盖房的很稀少,尚没有容留私人打工的事。街上的饭馆也不多,不雇佣临工,也许嫌他污垢垢的头脸和衣裳,太脏了。这座城里到处都是他的睡处,街道旁墙根壁角,高楼下水磨汀台上,百货商店门厅前,拣拾些垃圾当铺盖,他熬过了严冬,他总能找到个冻不死人的地方过夜,就像野狗总能找到个暖窝儿。哪个机关单位的锅炉房,帮人家烧烧锅炉,有一家饭馆的廊檐下,摆着一座白天卖生煎包子的大火炉,晚上炉温未熄,他就卧在那炉下。
讨饭的日子一天跟一天都一样,没有差别,觉不出他在天水度过了几个冬天还有夏天。只有一天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痕,那天街上行人大多臂膀裹着黑袖箍,像给谁戴孝,胸前别着枚小白花,天空响着哀凄凄的音乐,人们排成队列抬着纸糊的花圈,朝一个啥去处走,成檩便跟上去了。走到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只见观礼台上布置成一座庄重漂亮的灵堂,顶端通拉着一道黑布横幅,写得啥字成檩不认识。灵堂两侧肃立着成排的解放军,枪齐在胸侧腿下,广播喇叭里更加奏响那丧调子音乐,广场上列队的人们发出呜呜的哭声,那哭声一下引起成檩心头的无比悲痛,觉着那哭声、哀乐的气氛是那样跟他讨饭无依的处境心情相契合。他抬头再望灵堂正中,悬挂着巨幅的毛爷爷的画像,相框披着黑纱,成檩这才知道是毛爷爷过世了!成檩竟抑不住呜呜呜地大哭起来,比广场上任何人都哭得声高,人们都扭头看他,他鼻涕眼泪抹巴了满脸,哭喊道:“毛爷爷——,毛爷爷啊——……”追悼会刚散,成檩就在广场边摆了个地摊,铺上件他的烂褂子,撒上去几角角钱。人们路过他乞讨的摊儿,果然都给他投钱,一角的、两角的,甚至还有五角的。这日他讨到不少钱哩!这日他就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之后扒火车向东去了。
成檩原想在妈妈那达下车,却在车上一觉醒来睡误了站。也许并不是“睡误了站”,是他早已生疏了该是哪一站了!列车咕咚咚咕咚咚地响着,成檩记起自己十岁以前生活过的韩家,他该不该去那达?成檩已不再是个娃子,他好歹长成个男人了,妈妈早已是韩家的妇人,妈妈早先生的那两个韩家的娃,如今也已年龄不小了吧!成檩泪眼看了看陕西的“渭南”
那块站牌子,哪里都不是他的站,哪里又都是他的站。
天气又依近冬天了。渭南是乡村,乡村过冬,对于成檩总比城里容易熬过去。成檩毕竟熟悉,不会弄错,这条渭河也就是从成檩家门口流过去的那条渭河。
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生存智慧,眼睛盯着有哪户人家少子女缺劳力,但是少子女缺劳力的也同样缺少口粮吃喝!他给人家打柴、扫填炕、摞草垛子、打扫院子、担水,换取一顿饭吃、一个避风雪的草棚窝儿住宿。瞅着生产队饲养院里的活,是否又挨到给牲口铡草料的时候,他便抢着去搭手帮忙,因为那牲口圈里有一张热炕,四更天、黑星高耀的时候,他代替那喂牲口的老汉从热炕上爬起来,去给驴骡添饲料。成檩想过,倘若他能在这达落住脚,扎住根,比方说做了哪户人家的上门女婿,自己有了女人,成了家,那个时候他就再去见自己的亲妈妈和那位韩大大。
他那身棉袄冬装已完全穿废了,变成棉花絮絮碎布索索飞走了。但是成檩又熬到了这年春夏,只要到了春夏成檩就又能活下去了。这里四五月间就割麦打场,然后犁种二茬麦,或倒茬种糜谷。生产队队长不会嫌多一个不挣工分、不分口粮的人给队上挥镰割麦子,队长给成檩派一顿饭,说“××家的,今天该轮到你家给那个外乡汉管顿饭啦!”队长叫他“外乡汉”是尊呼他哩,这样安排饭容易,多时队长就呼他“叫花子”、“讨食的”。陕西人不比自己家乡那边人宽厚大方好施舍,那碗杂面酸饭极不容易讨得。或是成檩来得不是时候,这时的家家户户屋里并没有多少活做,不需要啥雇工劳力。成檩不会知道,倘若他晚来两年,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那时就有了“包产到户”,他的那个“扎根”的奢侈愿望就不难实现哩!
麦场上打碾,社员们男男女女似干非干地谝闲话,场院墙根下倚倚坐坐地歇缓,成檩拿起一把木杈走上去翻挑场上铺开的碾过一遍的麦子,队长看着人手多,就过来撵他,“你去,这里没有你的活!”成檩却没走,走掉,队长就不会给他派饭了。这一年大集体的驴都不好好听使唤,碌碡石磙似拉非拉慢慢坦坦,成檩抢步上去挽根套绳,跟驴站一排同拉石磙,伸手拍打那驴屁股蛋,驴果然就碾快了。歇凉的人们就指着他说笑,不知说出啥笑话大家哈哈地大笑,其中有个丫头笑起来模样很好看,眼睛弯弯地瞅视他,或许瞅的是他身旁那头驴。成檩脸颊烧红了。碾过几遍之后,社员们男男女女地走上来开始翻挑那脱穗后的麦草秆,挑到场边去,用木锨、刮板,把麦粒粮食铲刮到一处,成檩便抢前去挽起刮板套绳来拉,那个捉刮板杠把的男人说:“干活不错,哪家丫头要有你这么个女婿,也算是福气!”
傍晚队长把他叫到他家吃了顿杂面酸饭,队长说:“夜晚,你就去给我们看场吧!给你两个馍馍带上。”星星满天,成檩怀里抱根木杈,倚坐在打碾后的麦粒堆旁,场院内还有好几座未揭顶打碾的麦垛,需要守护。他不觉又望见那个笑眼弯弯的丫头,此前成檩长这么大从未想过女人。但是他知道,这个丫头不可能跟一个没家没业的男人!他在这渭南,再如何挣力卖命,也不可能挣到一份家业,他的劳力换不来钱,全都白白地浪费了!他倒是觉出了一个乞丐的羞耻,从那个俊丫头嗤笑的脸蛋上,觉出自己脏垢垢的脸子,长长的粘乱的头发,膝盖胳肘破露着,裸出垢甲斑斑的皮肉。他来到渭河一处没有人的湾子边,只有二茬麦绿绿的苗田,只有湾子边巨巨细细的石头,他脱裸了衣裳跳进渭河洗澡,从头发到脚趾浑身上下地洗起来,把那脏烂的衣裤也都泡在河里洗,在石板上搓揉,把衣裤洗干净铺晒在大石头上,候着太阳把它晒干,他又跳下河去,直到把肉身子洗得呈出白净净的肤色,他才爬上岸来,仰躺在那块绿绿的苗田旁。好像觉出他那条伤腿,遇冷水之后还是有些感觉,那断骨碴口没有对接得很合适,劳累后会有酸痛的感觉。这时太阳暖暖曝晒,他那两腿间黑茸茸的密丛中,突然胀硬了挺大了,大得那么无边无际,他从未见过它挺胀成那样大。太阳明灿灿地射向它,是的,它在告诉他,成檩长成了一个男人,好像还告诉他说,以往多少光阴从他这具身子上飘逝过去,他是怎样长大的,活下来的?他的脸庞就在这曝阳下流下两行泪水。
他为这个生产队把头一茬麦整个打碾干净的时候,决定向西返回,去天水市,毕竟那边的人情厚些,故土亲些。他向队长或其他人家讨要些干粮,带在路上吃。他讨到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屋门上走出一个丫头,觉着面熟,忽记起她正是碾场时见过的那个丫头。她好一阵愣神愣眼地盯瞅他,从他肩头瞅到两腿膝盖,噢,他意识到他那身衣裤虽然在河里洗干净了些,但却破烂得更加裸肩露膝了,才会使这丫头受惊样地瞅他。她一扭头回屋去了,他候了半晌未见她返回来。他想,她耻笑过他,就不会再给他馍馍。他慢慢扭身走开了。走开不多远听到身后一声:“唉——,讨饭的!”他住脚回头瞅见一位大大,那位大大手里拿着一团啥东西走上来说:“给你,把这套衣裳换穿上吧!我家丫头央求我送给你,还有这些馍馍。去吧!”成檩接过手,就泪汪了满眼,但是那个丫头再没露面,也不敢打问她叫个啥名字!
成檩在天水谋到了一份工作,也许就靠了那套囫囵的不很旧的衣裳!
他在理发店理了头,换上那套衣裤的确很精神,一家国营饭馆给了他个打杂的差事,刷洗碗碟,摘菜剥葱,扫地倒污水,这些活国营工人不爱干,成檩却非常喜欢干,每月给他二十元工钱,还给他提供一个落脚的窝儿。成檩高兴疯了,从此他不用再去睡街,不用惧怕冬天被冻死,他也能顾住干净了,隔一个来月他就去理发,还能积攒些钱。成檩常记起渭南的那个丫头,成檩想等他积攒一两年有了大钱,再回到那丫头面前,他不再是一个讨饭的,她会嫁给他不?
这日他又去理发店理发,天气已非常寒冷,使他记起最初离开家时正是这么寒冷。正走在街上,匆匆的人流丛中一晃,迎面晃出一双眼睛,他不知道咋是那么眼熟又眼生,使他慌乱不堪,停住脚步,立时大街上嘈杂的汽车声自行车声人群声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骤然汇集一气充塞进他脑瓜耳根和眼珠内,迎面那双眼也没有移动,半晌半晌他看清,那是他的亲大大孙志福!
孙志福眼睛变苍老了样,流泪了样。他来这天水市已寻找过他多次了,寻找得疲累不堪了样,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望着成檩。
成檩腿脚僵立,不会迈步了,心想,幸好大大碰上他的这阵,他没有伸手讨饭,没有沿街睡卧!
孙志福走上来,嘴唇抽搐地说:“成檩,跟我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