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月的努力，青年们终于胜利地完成了打草任务，返回营子。一车车的草料也拉了回来，搭在了牛棚上。营子里也热闹了许多。
腾格尔公社各大队开始了新的一轮冬季大会战——打石头。每天吃完早饭，同学们就扛着镐头和铁锨向后山走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冈。
师范大学的三位老师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中，他们是来帮助辅导基层开展批《水浒》运动的。一位二十七、八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师，吃力地抡着镐头，刨向坚硬的土石。他不时掏出手绢，擦着他的眼镜片。
“哎，你看。”杨涛推了一下丁旭。“他刨镐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一个肩高，一个肩低，胳膊根本没抡起来就往下刨，而且还缩着脖子。”
“你别说他，想当初，你还不如人家刘老师呢，这么快就反过来嘲笑别人。”
“当初我可比他强多了。”杨涛急忙辩白。
“算了吧，五十步笑百步。你比刘老师好不了多少。”
“你瞧，不仅如此，他的嘴是撇着的，好像是在调动五官一起帮他用力。”说完，杨涛急忙捂上了嘴巴，没让笑出来。“你说要是给他工分，能评上几等？”
“你怎么老是工分、工分的。”
“我不是在乎工分，工分多少算什么，但它是一个尺度，？量你干的好坏的标准尺度。我看五分到头了，最多给个同情分——六分。哎……”
“杨同学，你别让人家刘老师听到，你能不能不说话，我就没发现你的嘴有累的时候。”旁边的白如玉不满地说。
“我……”杨涛张了张嘴巴忍了回去。
“夏老师我来。”张秀春夺过她手上的铁锨。她是一位非常文雅的女老师，四十来岁，和张秀春住一个房间。
“你们经常打石头吗？”夏老师问。
“一般冬天没别的活干，就打石头。”
“你们牧区打石头干什么？”
“学习大寨。”
夏老师感到不解，“农业学大寨，牧业也学大寨？”但她并没有继续问。
“哎，你们女的学大寨都会变成铁姑娘的。”宋长白对身边的孙红说。
“对呀！我们是土门勒呼痕。”
“那太可怕了。”
“你说什么，可怕？”
“当然可怕，女的都像男的，不可怕吗？将来谁敢……嗯。”
赵岩走了过来。“夏老师，大队不让您来，您到底还是来了，体力活您可不行，晚上您还要讲课，张秀春你送夏老师回去吧。”
“没事，锻炼一下挺好。”夏老师微笑着。
“您注意安全。”夏老师点点头。
“秀春，我看你面色发黄，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张秀春点了点头。“你们这些女孩子，远离父母，自己可要注意身体。”
“没事，夏老师，我们就是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
“今天谁点炮？”
“我！我！”几位女生争着。
“今天让我点吧。”吴丽说。
“你行吗？我看还是让别人吧，你再过一段时间。”赵岩说。
“我能行。”吴丽的声音透着果敢。
“吴丽，我陪你。”丁旭走了过来。
“你？”赵岩看了一眼丁旭，“还是我来吧。开始点炮了，大家都散开，散开。”赵岩吹着号子。
吴丽和赵岩来到点炮现场，吴丽尽管有思想准备，可仍然很紧张，她哆嗦地划着火柴，由于太紧张，一连划了几根都没点着。
“别紧张，胆子大些，最近你有很大进步。”赵岩在一旁鼓励着，并指导着她。终于导火索点燃了，冒着“嗞嗞”的火花。
“好！快跑。”赵岩命令着。吴丽在前，赵岩在后，两人迅速跑离现场。“卧倒！”赵岩一把将吴丽按倒在一个凹坑里。只听“轰隆”一声，炮响了，炸得土石四面开花。
“好！”赵岩夸奖着。吴丽看着赵岩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吴丽，吴丽。”大家拥了过来。
“我看，这回可得给她一个高分。”杨涛说。
晚上，会议室里忽三位老师坐在前面给大家辅导批《水浒》。
“《水浒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它是宣扬投降主义路线，为投降派树碑立传的。《水浒》中的宋江，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忠臣孝子，宋江上梁山后就推行一套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路线，为了推行这条投降主义路线，宋江处心积虑地排斥晁盖，架空晁盖，篡权夺位，他公然把晁盖和皇帝作对的政治纲领修正为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为了推行投降主义路线，宋江在组织上搞招降纳叛，网罗和重用了一大批大地主、大恶霸和反动军官，改变了梁山泊头领中的阶级成分，为了推行投降主义路线，宋江以孔孟之道为理论，大造舆论，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这一字之差，改掉了革命理论、革命路线，推行的完全是一条修正主义路线。《水浒》中的宋江就是梁山泊的孔老二，儒家都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搞复辟、搞倒退、搞投降的反动派，宋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腐儒。《水浒传》大肆宣扬地主阶级的人性论，抹杀人们的阶级阵线，为投降主义辩护。在阶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阶级的关系，人与人之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说中的宋江和李逵被描写成生死与共的兄弟，但因为李逵坚持反投降，最终死在了宋江之手。这正暴露了小说宣扬地主阶级人性论，鼓吹阶级调和论的虚伪性。《水浒传》是一部反面教材，是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路线……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们必须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开展对水浒的评论，要从这部反面教材中吸取教训，总结历史经验，学会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识别正确路线与错误路线，知道什么是投降派。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反对资产阶级专政，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反对资本主义道路，坚持马克思主义，反对修正主义……”
赵岩站了起来，“刚才，林老师为我们作了深刻的讲解，使我们对《水浒传》这部小说的本质有了认识。同时老师结合当前形势，对我们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路线斗争教育，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感谢。”掌声一片。“希望明天晚上，结合我大队阶级斗争现实，结合自己的思想展开讨论，今天就到这里。解散！”
“你看那个林老师，讲课的时候，那么严肃，可昨晚的讨论尽听他讲笑话了。”孙红对陈玲说。
“是吗？他说些什么？”
“一会儿一个‘游轮金那’，不知哪国语言，什么意思。我问他《水浒》方面的问题，他总是岔开话题，好像根本不想说。还问我，一碗茶蒙语怎么说。我告诉他，切阿一嘎。谁知他听完一乐，冒出一句‘恰一个’。引得大伙哈哈大笑。”
“你们就不怕再出事，万一……”
“反正老师带头，大家也都不在乎了。”
“丁旭没有借题发挥吗？”
“他没有，我想他恐怕再也不敢了，上次批林批孔的教训还不够吗？但杨涛没安分，见老师这样，又摇动起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故意把《水浒传》，说成水许传，马力说不对，把传字说成传达的传，水许传，两人闹着，大伙哈哈笑着。后来有人让林老师给我们讲武松打虎的故事，林老师就讲了起来，大家听得都入迷了。哎，你们呢？”
“我们照旧，每人一遍发言。”
郭子豪手捧着小说《水浒传》打开了第一页阅读起来。
“引首词曰：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词曰：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啊！”郭子豪兴奋地一声感叹，他被开卷的华丽辞章深深震撼了。
“怎么了，子豪？”杨涛问。
“噢，没什么。”
“这书够反动的吧？”宋长白说。
“反动，确实反动。”他压抑着心中的喜悦继续往下读着。
“反动就别看了。”宋长白拿起了《毛选》。
“不看怎么批判？”
“宋长白，你快入党了吧。”杨涛说。
“干吗讽刺人，自己不要求进步，还不许别人……”
“你现在是最进步的人士了，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并且致敬！”杨涛抬起手做了一个敬礼动作。
“去去，回自己屋子待着。”
“别吵！”
郭子豪买了一包蜡，怀揣着《水浒传》走进冰冷的厨房，这几天，每天放工后忙完了其他事情，他都待在这间冰厨里看着，看着这部传世至今却当前被批判的小说。这部小说让他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一切。他被书中唯美的语言，精妙绝伦的情节吸引着，那一百零八将各个性格异迥。他太感谢这次批《水浒》运动了，不然上哪觅得这么伟大的作品，他心里偷偷这样给书定义着。四大名著他只看过《西游记》，那还是在上小学时，当时他也像现在这样如饥似渴地读着，不过不是在厨房，而是在被窝里。孙悟空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搅动了他那颗童心，同时也使他深深地爱上了文学。小学没毕业，好多书销声匿迹了，他所看到的是家里侥幸留下来的几本书。有一次，他的一个邻居家被抄，许多书籍被抄了出来，被人扔进了垃圾箱，他从垃圾箱里把那些书拣回了家，书的种类很多，有一些还是外国文学作品，他如获至宝，偷偷将它们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纸箱里。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收获。这种收获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这使他萌发了一个梦想，一个美好的梦想，他带着这个梦想上了中学，中学毕业后，没有了梦想，一切化为了零。
蜡烛渐渐燃烧完了，带着最后的光亮跳跃着，他搓了搓手，又点上了一根新的蜡烛，拢了一下羊皮大衣，继续往下看着。
赵岩从白书记家商讨完工作往回走，“咦，谁在厨房，怎么这么晚了还亮着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谁在里面？”
“我，郭子豪。”
“这么晚了你在里面干什么？”
“嗯。”郭子豪慌忙将书藏在身后。
“你是不是又在看书？”
“我。”郭子豪无言以对。
“不冷吗？怎么在这儿看？”
“我怕影响他们。”
“看什么书。”
“是……”郭子豪惴惴不安地把书递到赵岩手中。
“怎么，还是《水浒传》？”
“后天老师就走，我想把它看完。赵岩这本书你过去看过吗？”
“看过。”
“你认为这本书……”
“现在这本书是一部反面教材，我们要带着批判的态度去审视他，不能欣赏。知道吗？”
“不，不会的。赵岩我知道你也很爱好文学，是吗？”
“是的。”赵岩沉思着，并没有指责郭子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