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长辈们给的,总是代表着他们的想法、观念及时代特色。及至我们长大,对这符号提出质疑时,已晚了。
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梦想,希望自己成为什么。当我们任思想飞驰、游离于身体之外时,被唤作晶晶的也许成为烟霭、强强则成了似水柔情……幸好我们可以在网络里叫出真真的自己——随心情不断变化的自己。高兴的时候称自己为天使,寂寞的时候称自己最孤独的人,饿的时候称自己是红焖大虾也会有人觉得酷……张爱玲会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网名呢?她总是有着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同于常人的思维,那肯定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名字。她曾经叫自己为梁京,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且用这个名字在上世纪40年代的《亦报》上连载了《十八春》,这也是她唯一的笔名。
40年代的上海文坛,张爱玲已是大名鼎鼎,但她发表《十八春》时却署了一个新的笔名:梁京。这个笔名,直到70年代初,她本人才对来访者公开承认。为什么要换名字发表文章?是觉得自己太出名了吗?这与她的个性不符,她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如同她敢把被单改为衣服穿着去参加重要的舞会一样,她是不怕众目聚焦的。她就是她,独行于世,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叫了为什么又不承认呢?30年后才认同。也许是30年后才兴起张爱玲热,人们才注意到这小小的不同吧。这么一说,就怪不得张爱玲了。
梁京这个名字似乎比张爱玲更有人缘,或许说是借了《十八春》的光,一经刊出,就有人发表《梁京何人?》一文。在发表之初,为了使读者不致错过欣赏名家佳作的机会,唐大郎委实下了一番苦心。在《十八春》连载前三天,《亦报》就登出预告,强调《十八春》是“名家小说”。连载前一天,又发表了署名“叔红”的文章《推荐梁京的小说》。文章是这样写的:一向喜欢梁京的小说和散文,但最近几年中却没有看见他写东西。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写作的意念,也许他觉得以前写得太多了,好像一个跋涉山路的人,他是需要在半山的凉亭歇一歇脚,喝一口水,在石条凳上躺一会儿。一方面可以整顿疲惫的身心,一方面也给自己一个回顾和思索的机会。
梁京不但具有卓越的才华,他的写作态度的一丝不苟也是不可多得的。在风格上,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他的独特的面目。他即便描写人生最暗淡的场面,也仍使读者感觉他所用的是明艳的油彩。因此也有他的缺点,就是有时觉得他的文采过分秾丽了。这虽然和堆砌不同,但笔端太绚烂了,容易使读者沉溺于他所创造的光与色之中,而滋生疲倦的感觉。梁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并且为之苦恼着。
就一个文学工作者来说,某一时期的停顿写作是有益的,这会影响其作风的转变。我读梁就近所写《十八春》,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从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进步。
我虔诚地向《亦报》的读者推荐《十八春》,并且为梁京庆贺他的创作生活的再出发。
其实叔红的这篇文章已经明白地告诉了读者梁京是谁,之所以没有指出,是故留悬念吧。他所说的“明艳的油彩”、“某一时期的停顿”,关心文坛及关注张爱玲的人会直接想到是她又有新作问世了,而且这篇推荐文章预示着这是一篇不简单的小说,因为名家的作品是无需有人来推荐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关于《十八春》事件,我将在后面的篇章中介绍。
《十八春》连载不到半月,就有人发表《梁京何人?》,猜测能用这么怪的小说名的在当时只有徐和张爱玲两人。夫妻竟为此争执不下,对笔迹也未见分晓,后来“聊以自嘲:‘管他还是她,《亦报》有十山(周作人)之文,子恺之画,梁京之小说,可拿得到任何文评画展大会上去矣。’”
真正确定梁京就是张爱玲得归功于《小艾》的重现。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先生说: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闯进了张学领域。就在查阅周作人上个世纪发表于上海《亦报》《大公报》的佚文时,无意中见到了署名“梁京”的连载中篇《小艾》。当时我已读过美国张学专家水晶先生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艺术》一书,记得书中透露“梁京”就是张爱玲的笔名而且是唯一的笔名,张爱玲本人也已经承认。
《小艾》一文从20年代中期一直写到50年代初期,涵括了女佣小艾多灾多难的大半生。作者长于刻画女性心理。她在小说中不但真切地展现了小艾被卖到景藩家后受的种种欺凌和屈辱,更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抒写了小艾的痛苦、迷惘、追求和争扎,从而对社会的不平透出了张爱玲式的人道主义呼声。作者对小艾充满同情和爱怜,为她终于获得新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然而,作者毕竟过于熟悉她所属的那个破落的阶层,过于熟悉那种老式的或半改良式的大家庭中男男女女醉生梦死的生活,以至《小艾》的前半部分写得得心应手,从容不迫、后半部分就显得较为薄弱,结尾也略显仓促。尽管如此,无论在营造气氛、刻画人物性格所采用的手段,以及从作品中所显示出来的敏感气质等方面,与作者的其他成功作品相比,《小艾》还是体现了艺术风格的一致性。若就题材和主题的别具一格而言,《小艾》无疑应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它是一种转折,一种时间极为短暂但仍属难能可贵的转折。
奇怪的是,《小艾》连载两个多月,《亦报》未曾刊登一篇有关文章,与八个月前问世的《十八春》产生的反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是读者对《小艾》不感兴趣,抑或别的什么原因?这是个费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