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鸽之战术
吾人幸生中国，日日习闻战事，吾于鸽，苦无相当之辞，以状其遇敌争斗围虏之状，吾于是乃不得不就耳习目审之辞，用以实吾篇，吾知读吾书者，固早已司空见惯，不至因谈虎而色变也。矧吾之所谓战者，不血刃，不有毫发伤，司令者仅面天负手，运其才智，以观吾健儿之各显身手，从以验吾操纵之之精否？初无所消耗也。兹述其术如后：
（甲）察敌
语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环吾而居者，不论其为敌为友（即“过死”“过活”之谓），均可与之搏战（京师谓搏战曰“撞盘”，谓两家鸽飞至天空，互相羼合，随其羼合而各自“垫”下，则此群中或虏来彼群之鸽，或彼群围去此群之鸽，经此一度之接触，即谓之“撞盘”）。于是各家之鸽（指“飞盘”而言），均须精密侦察，务使一举目即辨其为某家鸽。盖鸽之种类不一，大小牝牡之飞翔各异，某家共飞若干，共为几类，某家至多或至少飞若干，虽仅一类（如“点子”等），由其“飞盘”之左右盘旋，亦可窥知其某也“生”，某也“熟”。如一盘均系“熟鸽”，则其战斗力必强，如盘中一有“生鸽”，则其战斗力即弱，吾即可得而虏之。吾之虏，非能虏彼全部，吾仅对其一二“生”者而虏；且吾不仅对彼一二“生”者而虏，吾特用以侦彼之果为“生”者否耳。如彼见吾鸽群之甫起，彼即速为“垫”下，避不使“撞”，是彼已自知其未熟，退以避吾捕；如彼见吾群之起，而不即下，反又续起数鸽，是彼“生”者已稍练习，聊以增其势，觇其训练之成熟否耳。然此特就其易知者言之，豢鸽者类能侦察，尚未能尽吾之所谓察敌，吾今请先言“撞盘”，然后以吾之所谓察者一申述焉。
鸽之战争，即“撞盘”也。“甲盘”与“乙盘”遇，羼合盘旋，佐以铃声，其为状，有一触即各自飞开者；有接触羼合之后，两群各自落下者；有接触再三，一升一落，或两不相下者。两盘合后而复分开，京俗谓之“掰”。“掰”之状，有两盘各自分离，秩序井然，不稍散乱者；有三五成群，东冲西撞，零落而归者；有截为数群，若断若续，先后退出者。其胜负雌雄之决，则在退下之后，己鸽不为敌虏，而反虏敌鸽者为胜，反之为负，此战争之恒状也。吾之所谓察敌者，则在飞群之际，敌鸽是否能左右盘旋（京俗谓鸽群飞起之后，仅左旋或仅右旋时，谓之“死盘”，战斗力最弱）？是否见他群即作犬牙前进式之追逐？——吾由吾之经验训练，凡鸽群能作犬牙前进式者，是一鸽群之鸽，各个俱已望见彼群，争欲相“撞”，一若其心中思致彼群使附己者——两盘相“撞”之后，是否各个羼合，随群逐飞？抑系羼合之后，俨划鸿沟，貌合神离？是均须侦察清楚者。非第此也，相“掰”之状，亦关乎强弱，强者一“垫”即开，不赶前，不错后，秩然有序，均能维持原盘之状，绝不零落星散，是鸽之精神团聚，操纵纯熟，虽其中有一二生者，未可轻也。若细辨其群，无一生者，而撞合之后，互相羼杂，掰开零落，若鸟兽散，是乃乌合之众，直可袭而虏也。他如吾群多白鸽（如“点子”“老虎帽”等），则遇黑鸽群（如“皂儿”“麻背”等），不宜使相撞，白畏黑，每惊退也。凡此皆关于敌群之宜详察者。至于“飞盘”不时，进退无法，忽多忽少，时飞时辍，不避狂风，不顾朝雾，积雪横飞，暮烟不歇……是豢之者已失其道，其为群虽多，不足畏也。
（乙）争战
敌之情伪虚实，吾既周知，吾本吾之训练，驱吾群以与之战，胜败雌雄，固已早决于机先；然吾犹惧吾之术或有失也，乃不能不作后备。如敌之数在三十，吾可以四十应之，或应以三十或二十，总以栅内留有七八头精熟者以为后援之用。分拨既定，打起使飞，吾鸽若训练已熟，则三五盘旋，即可与敌群遇。此时豢者宜立于栅门，手一二头，凝视撞合之状，务须认清吾鸽接触之后，在全群中作何状。如见吾鸽聚集一边，内中杂有敌鸽，或不杂，即将手中之鸽，抛之房上，“垫”之使下；如见吾鸽虽聚集一边，而不杂敌鸽，且敌鸽皆敛翼（俗谓之“杀翅”），是敌已“垫”，我亦不妨“垫”之，或不“垫”亦可；如彼鸽“杀翅”，渐就于“掰”开，而其中乃杂入吾鸽一二头，则此时切不宜“垫”，须亟以栅内预留之精熟者打起之，一则使天际之鸽，辨识已巢，一则自下而上，邀击敌群，藉援包围也。与敌撞合之后，睹其有利，欲使吾群疾下者，则“垫”一二头，不如大开栅门，使鸽全部飞出。如仍不疾下，则以豆若米骤予之，使争啄，飞群诸鸽，无不急转直下者。夫两群分开之后，吾群中有彼一二头，或彼群中有吾三四头，尚不得谓之胜负也。必吾之鸽随彼落下，不借弓弩网罟之力而能捕获者，方能定其胜负。故在“掰”出之后，吾群所虏之一二头，必如何而使之落下，斯实为战术上至要之问题。鸽性识巢，辨别标识至审，小有未合，虽力竭不堪，往往惊诧而遁，不敢栖止。故自“掰”出之后，豢者精神，宜全贯注虏者，视其随群飞翔，是否安闲。如其稍现惊诧，则其首必左右摇动，目光四射，身必渐渐离群，或傍边，或居前，或上或后，夫如是，不宜即下，宜将“垫”上之鸽打起之，使之飞翔，此时鸽群既下之后，经此挫顿，往往沿房脊盘旋，时探爪作欲栖状，不顾也。睹及鸽群盘至面房之际（如栖鸽者为北屋，则鸽由东或西转至南面时），而虏者适杂群中，则亟启栅门，鸽必应手而落，无能逃者，俗谓此种飞法曰“揉”。鸽既落下之后，不宜即诱之使下，在夏日尤须喘息大定。盖鸽经此“揉”法，纵强悍善飞，亦至感疲惫也。当此之时，敌必复将鸽打起，以援救虏者，俗谓之“招”。虏者虽误认而落下，迨其既落之后，举目都非所习，则往往顿悟其非，一睹其群，辄事飞去，捕者固无如何也。然在精熟者，只能听其飞去，若在稍生之鸽，虽频频“招”之，彼固茫茫也。俟其精神略定，然后以食若水，诱而下之，落地之后，或随予以食，就其俯拾，从而抓之；或诱入栅门，掩而捕之，非至万不得已，不须用网。至如俟其落房，弯弓而弹，虽可不至逸去，然究不足以显身手。捕之术，贵在能生致之，勿使毫发损，固不必效佣贩辈弹而市之，俾人果腹也。况两者战争（过死），豢之者交恶耳，为之飞奴者，又何辜乎？
（四）鸽之擒捕
鸽之擒捕，吾已约略述之，吾犹恐吾述之或未能尽，兹特就吾所知，述如后：
甲盘鸽与乙盘鸽相遇于空际，谓之“撞盘”，撞合之后，以至于“掰”出，甲群掠得乙群之一二头，在俗谓之“拉上”者，最要即须将此“拉上”之鸽，必如何而使之落下？此为战术上最要之问题，吾既已前言之矣。今兹所述，则“拉上”而落下之后，不用强弓，不恃密网，从容诱下，不使或伤，则其术亦须有充分之研究，且能少得兴趣，在豢鸽上最富于兴味之事也。夫鸽之所欲，不外饮食生殖，鸽既肯于落下，是其方向已迷，体力已疲，审其所苦，而诱其所欲，鸽纵狡黠，未有不能成擒者。然此特就恒情言之耳，强与弱，老与少，黠、驯、智、愚，各有不同，性亦互异，若以恒情测之，鲜有不失之子羽者。吾非自诩善豢鸽，吾尤不敢谓精于擒捕，惟吾自律极严，弩与网从未一用，而鸽落吾房，鲜有能飞去者，要惟吾忍耐力强，心颇镇静耳。院中瓦雀，与人相习，相距数尺，绝不惊逸，此无他，习于人之动静，故相安也。设故为逼视之，虽相距在丈余尺，未有不鼓翼惊去者，亦以习于人之动静，觉此时注意及之，自不得不惊诧而飞也。鸽之于人，亦何以异。苟动静失常，衣着更易，即在所豢熟鸽，亦往往群相惊诧，喔喔示警，况虏掠而来，举目均异，求其能然而下，为势乃有不能；
即使美食当前，一若可以诱而致之，则稍遇强智之鸽，亦徒饱己鸽之馋吻，彼固不能诱而致也；而其情乃绝类于有守之士。
然则鸽之擒捕，果何所恃乎？吾曾细考，凡幼而弱，老而衰，毛不坚凑，状若肥肿而愚呆者，落下之后，仅不惊之，予之食即可诱下。若年富力强，落下后，态度冷峻，辄作狼顾，频摇其首，为状若甚矜持者，此为城府至深之鸽，诱之反足以促其逸，宜以安闲之态度处之，若无事然，勿顾视，勿张慌，大启栅门，任己鸽之出入，己鸽若全由房上飞下，可再驱之房上，惟雏鸽切勿放出，防彼逸时，雏鸽随去也。如是行之，往往半日不下，亦须忍耐俟之，迨其既倦，自能成擒。俗谓此法曰“蹲”。其“蹲”之半日，仍伏掳房瓦，不飞亦不下者，则不妨渐以食诱之，诱之之法，宜用小米，取其粒小，己鸽频啄而不易饱也。诱之而稍见不安之状，其视线乃不集于地上米谷，是其心思逸，即须停诱，而以己鸽驱上以伴之，如在上午，则午时诱之食，不成，诱之水，再不成，诱之沐浴，鸽纵黠，未有不下者；其为势乃大类于日暮途穷。如在下午，则既审其为强悍难致之材，即须“蹲”之，苟不予彼以可惊可诧之迹，性既恋群，决不思逸，饮与食，无须诱之，或转以偾事。盖善于豢者，匪特饮食有定时，且有定器定处也。非其时则惊，非其器尤惊。譬如以红漆盒盛食料，在栅中饲之，则用他色或他器盛食料，即在栅中诱之，亦必惊逸，以非其所习之器也。又有以芦席铺地，上置食料者，则骤以食料置之地，亦必惊逸。凡此种种，皆豢鸽者特有之训练，无能从同，于是诱之之法，时虞穷乏，则不如“蹲”之，任其自下。然有“蹲”至日暮，尚矗立屋瓦者，此尤无碍，盖日既暮，虽欲飞亦莫能也。吾尝“拉上”一鸽，落下后，知为佳种，状雄伟，神足气充，审为难致，自晨间九时蹲之，至上灯时始成擒，其间吾曾用种种方法，均无效，可称神骏。又吾“拉上”一鸽，落下后，种乃不佳，而狡黠雄强之状，扑人眉宇，吾雅不欲耗吾心力以“蹲”之，辄打之起，任其逸去，不顾也。
鸽纵可设法诱之自房落地，顾不能即成擒者。良以落地之后，惊惧已极，小有不慎，辄复由地上飞去。故落地之后，虽须设法诱之使入栅，然在落地之后，尤须详审其神情态度，苟过为惊逸，尤不宜逼之，宜任其自然，捕者遥监视之，俟其神情略定，再以食徐徐与之，愈少愈妙，逼愈近，与食愈频，若彼仍啄食，是可袭而取也，则不妨骤与以多量之食，俟其俯视争取，疾以手抓之，即可捕得。
如人逼之较近，彼则怯退，是即须诱入栅中擒之。总之，鸽既落下，须先审其神情状态，然后徐筹擒捕之法，不宜操之过急，而态度尤须安闲，莫频频窥视也。或有用麻醉剂而捕鸽者，法以乌豆入酒浸之，约经一周，或时以酒浸之，愈久愈妙。如遇佳种而雄强之鸽，诱致莫下，则以此豆徐向房瓦掷之，使之啄食，瞬即晕倒矣。又有用乱发以缚鸽足，为效亦验。吾仅闻人言之，愧未能作东施也。
（五）鸽之系铃
鸽之铃，俗谓之“哨”，以竹若葫芦为之，系之尾羽，飞翔空中，借翼之鼓扇，身之进行，空气得由“哨”口吹入。其容受空气多者，声宏而低；其容受空气少者，声脆而高。大小相间，宽仄相杂，铃之声遂各有不同，而其名亦异，吾将于附记中详之。惟铃之制，以体轻而声确者为贵，其为音，有宫，有商；其为调，有工，有尺；是诚为吾国玩物上最奇妙之艺术，师弟相传，祖孙相授受，视空竹之制，为尤精也。
鸽之尾羽，在中央之四条，特长而坚，其飞翔开张之度，亦不过大，人利其如此，以针贯韧丝，由其根际（着于肉处），而上约八分许，横穿之，联缀坚牢，无虞或散，以“哨”柄自中央插入，另以铜丝为环，就其插下，透出于“裆”中之柄孔，以环贯之，俾勿脱落，是谓系铃，俗谓之“拉哨”。俗称以丝系成之鸽尾，曰“哨尾子”。鸽非尽能系铃也，体有强弱，性有雄雌，齿有老壮……于是铃之系，不能不先从事乎训练。幼年之鸽，不习于铃声，有闻之而惊者，有系之而惊者，有习于甲乙铃声而惊于丙丁者，有习于恒声而骇于特异者，此一事也。
铃之重量有轻重，容量有大小，声音有宏，有细，有高，有低，体重容大声宏之铃，非身强力猛之鸽，往往不能负荷，疲惫至于力尽而死，此又一事也。夫铃之为用，一则央央然飞鸣空际，藉以极视听之娱，于豢者可以少得兴趣，于鸽群可以鼓其飞翔；一则递加其负荷，俾练习翼力，促其善飞，法至善也。铃之用既如是，则训练之，俾习闻其声，渐增其所负荷，一旦脱铃飞翔，自觉身轻如叶，不虞走失。正如学书者，管上缀以钱币；习走者，胫间裹以沙石；初习之，似觉其笨重，久久亦遂安之。设去其缀若裹，则奔蛇走虺，暴风骤雨，为势便也。
系铃之法，先择雄鸽之身强体健，精神充足者，俟其“赶蛋”（雌在产卵前三五日，雄随雌后，追逐不少离，俗谓之“赶蛋”）之际，以“二筒”（铃名），或“三联”（亦铃名，制详后，皆铃之最轻者），系之尾上，携至四邻放之，如系自雏养成者，尤不宜骤使之“飞盘”。迨其绕房三四匝，即以其雌“垫”下，彼恋雌，即可减杀其惊悸，如是行之，至相习止，然后使“飞盘”，自百无一二失。练习之初，不宜遽系佳铃，俟其既习，自免毁损及逸失之弊。
鸽之力，非可相强也。其力足以负“二筒”者，若骤予以“十三眼”或“十五星”（皆铃名），为力乃弗胜，宜渐及之，自“二筒”“三联”乃至“十五星”“大葫芦”（铃之最重，声最宏大者）。若不详察鸽之精力，严订练习之途程，则未有不失败者：此系铃之所以须注意练习也。
（六）鸽之标帜
同一类也，在其盘旋，或落下，一望而知其为吾家鸽或邻家鸽者，是不得不假标帜为之区别。某家“过活”，某家“过死”，尤须借标帜以辨认之。故豢鸽之家，辄就鸽两膀（俗呼为“膀拐子”），涂以彩色，或印以图记，以示区别，是之谓标帜。法以桐油和色料，就膀之羽上，或作花纹，或涂圆点，用朱色者，俗谓之“抹红”。
其仅抹一边者，俗谓之“单抹红”；兼涂两膀者，则谓之“双抹红”。用蓝者，谓之“抹蓝”，绿色则谓之“抹绿”。
色之如何，原可任意，惟须详审四邻，既须知邻之标帜，又须别己之标帜，务使于一举目间，即能辨人我之分，斯为得耳。在年幼之鸽，骤涂色彩，往往相顾愕然，易致惊惧，则在涂色之际，宜日涂三五头，渐使相习。且鸽习于某色，骤见他色，辄事惊悸，亦可防误入他群，为人捕获。
上之所述，均吾个人对于豢鸽上认为切要之方法，在吾之知识，亦可谓尽于此。吾曩于诵读之外，辄寄情于花鸟，殷殷十余年，日处醉梦中，莫之或觉。迄今一无所成，独津津以玩物上之一知半解，笔而出之，以与都门人士相见，几何不为人所笑耶？世运变迁，习俗移易，吾之所嗜，阅数年或十数年，将随岁月以俱去，则吾之为此说，非所以倡之使人中飞奴癖；吾之意，亦非所以保存玩嗜，乘之久，以为来日之故实。天赋吾以性灵，予吾以遭遇，吾日与天真烂漫小儿女相嬉戏，吾自审犹有童心，莫能识其所谓大者远者，于花作《艺兰》，于戏作《钓鱼》，于鸟又独取夫鸽。吾本吾书生本分、活泼天性，自侪于小童，以述吾豢养之法，此又吾草《豢鸽记》之别具兴味者也。顾吾之所述，在都门豢养上为义虽已尽，然附于豢鸽者，尚有数事，不宜阑入，以破吾记述之例，乃又不得不另为之说，附于篇末，辄以“系鸽之铃”“范鸽之笼”“弹鸽之弓”“捕鸽之网”殿焉。
系鸽之铃
鸽铃之制，不知起于何时，其原料，则以竹管、苇节、葫芦等为之，上敷以漆，利用空气之吹入，而宽仄其哨口，大小其容积，从而声音有强、弱、大、小、高、低、巨、细之不同，于是其形状名称亦异，约数十百种也。某人制者，则于其制之底端，刻一二字以别之，其所刻颇精，千百数如出一手，若书画家之署款，名手与俗制，乃能一望而知。以吾所知，制铃名手，有所谓“惠”“永”“兴”“鸣”“忠”者，其人之姓名年代，言人人殊，莫可究诘，其所制则就别署某字者，由其色泽、声音、署款等以鉴其真赝焉。署“惠”字者，相传其人旗籍，嘉道时人，又有谓为道咸时人。制铃以精巧著，所制铃，声音响亮，虽为哨多至十五六口（每一铃具哨十五六响，其所从响之空气吹入处，俗谓之口），而高低巨细，骤聆之，极和协；细审之，各具声调，莫可或紊。署“永”字者，亦旗籍，为道咸时人，制与“惠”字埒，“大葫芦”“众星捧月”（均铃名）尤有名。“兴”字、“鸣”字者，相传为嘉庆时人，制以体轻声晰著。“忠”字者，为时似稍后，相传为同治间名手，制视“惠”“永”稍粗，“三排”“五排”（铃名）为人所珍，“小葫芦”尤佳妙。今惟“永”字，其子孙尚习其业，仍以“永”字署；其书法，与其祖有别，技则尤逊，崇文门外花市集，时见其携铃赴市，然亦已老矣。吾曾得一“十三眼”（铃名），系以苇管配镶而成，声尤清晰，其哨柄绝旧，类数百年前物，下刻一“福”字，以之询老于豢者，皆莫能详，以是知以铃名者，尚不仅“惠”“永”等五人；而详考其人，与其制之所由起，吾实愧莫能详，从而铃之制，尤莫知所从出焉。
铃既为人所重，则钩心斗角，别创新声，迄于今约百十种，其不恒见，或不为吾见者，姑从略，特述之如下：
（甲）葫芦
是铃截葫芦之下部，就其截口，镶以哨，制为口，直径在二寸以上者，谓之“大葫芦”。哨口中作隔，析其声为二者，谓之“截口葫芦”。其直径自一寸五至二寸者，谓之“葫芦”。在寸五以内者，谓之“小葫芦”。无论其为何种“葫芦”，哨口上向嵌以小哨二枚。在名制，则两哨各具一声，与“葫芦”声相配合，俗制则两哨有其形而无声，或有声而不清澈。
（乙）二筒
以二竹筒或苇管黏合，上作哨口，哨口之上，在精制者，又附以小哨两枚或四枚，其两筒之声，一高一低，其上小哨亦各具一声，又清澈响亮、繁音协和者为佳。
（丙）三联
又谓之“三星”。以苇管三根黏合而成，上作哨口，音尖而脆，其音阶，若西乐之“1”“3”“5”。音不正确、响不清亮者为下乘。
（丁）五星
又谓之“五联”。以苇管五枚并列而成，望之若阶梯然，音尤响亮繁促。其音阶若西乐谱中之“1”“3”“5”“1”“3”，音须正确明晰。
（戊）七星
制较复，合“二筒”之一筒，与一“小葫芦”为之，葫芦之四周，围以苇管五枚，各具一哨，各呈一音，合之为七。其为声若西乐之复音，一大筒与小葫芦之音，若低音部之“1”“3”，其苇管之五音，若高音部之“5”“6”“1”“2”“3”。名手制者，音至正确，声至清晰，于调和中别具声韵，悠扬可听。
（己）九星
俗又谓之“星子”，其制视“七星”稍大，以一大筒、一小葫芦黏合，葫芦之左右，各镶小筒三枚，前面黏附一枚，合之为九响。其左右之响，若乐谱之“1”“3”“5”，左右皆相等。前附一音，为乐谱之“3”，亦须与左右之第二枚合。葫芦与大筒，则如复音之低音部。在西乐复音之低音部为辅音，在铃则为主音，吾取其便于记忆，故用之证吾说。
（庚）十一眼
“十一眼”亦可谓之“十一星”，状与“九星”无稍异，特小哨多二枚耳。其制大筒与小葫芦之间，装入小哨二枚，合左右之各三，与前部之一哨，数共为九。其为音稍复，若乐谱之“5”“6”“1”“3”“5”，音须和协准确，每哨虽小，发音须响亮。
（辛）十三眼
亦谓之“十三太保”，状与“十一眼”同而稍大，小葫芦之左右，各镶小哨四枚，左右之音，则以不协和为贵。如左为“1”“2”“3”“4”，右须为“5”“6”7“1”即前之一哨，与中间之两哨，音亦须有别，如前哨为“5”则中两哨须为“1”3“或”4“5”等。自“七星”至十三眼，非名手制者，匪特音不准确，且多仅具哨形，不能发声。
盖哨既过小，其装合之度，稍有不适，空气不能顺口吹入，自不易发声，即发，亦莫能准确也。且此等铃均须一对，每对之音，尤须相合，故吾谓吾国艺术，每于人所不经意而视为玩戏者，特具匠心，鸽铃之精巧，特其一焉。
（壬）三排
又谓之“十五星”，下作长方之板，上嵌小哨三行，每行五枚，自前而后，逐渐高出，以受空气。其为声，若串铃然，清远可听。
以乐谱例之，每一行若“1”“3”“5”“6”“1”，三行之音，须各相合，不稍混淆。
（癸）五排
又谓之“二十五星”，状视“三排”稍大，音视“三排”尤繁。
在“永”字者，则二十五星中各具一音，不稍羼混。在“惠”字者，每行为一音，共为五音，如第一行为“1”“2”“3”“4”“5”，则第二行亦为“1”“2”“3”“4”“5”，三四行亦如之。“惠”制者，音较宏而晰；“永”制者，声较繁而亮。论制法固各有所长，而无能轩轾也。吾家曩有“永”字一对，“惠”字一枚，各系其一，清晨放之，央央高举，清响四澈，行人驻足，迄今思之，声尤在耳也。
（子）众星捧月
以大葫芦为主，周围环以小哨十二枚乃至十八枚。小哨之音，以各不相同而响亮清切者为贵，在此繁声错响中，俪以翁翁之葫芦声，尤饶别趣也。
（丑）十七眼
状若“十三眼”而大，后部一大筒，中部一葫芦，前部二小哨，在葫芦与筒之间，置小哨五枚，葫芦左右则各置四枚，其为音共十七，故谓“十七眼”，实则由“众星捧月”变化而成也。重量与“大葫芦”等，稍弱之鸽，辄不能胜。各哨之音，以不同者为贵，即左右各四枚，亦须各异其音也。
（寅）瀛洲学士
又谓之“十八星”。以截口之小葫芦为主，于其四角，各置一较大之哨，其前后左右，则各以小哨三枚镶入之，合为十八音，音须各别，或左右相等。此铃之声，因葫芦之截口，与哨之大小，其声遂与“众星捧月”异。
（卯）子母铃
又谓之“双响”。即截“二筒”之大筒，与一小葫芦黏合而成也。
小葫芦截其口，析其音为二，其口上则又镶一小哨；大筒亦截之为二，口上各镶一小哨，总计其音为八。而葫芦之二音，筒之二音，必一强一弱，即口上之小哨，亦必一强一弱，配合之妙，有非人之所可思议者。
以上鸽铃，皆为北京所恒见者，特异之制，吾实愧莫能详焉。吾尝详考其制，有仅知其名者，有能言其状而莫能名者，据精于豢者所述，约数十百种，要不外由前所述而增减变化之也。“惠”“永”诸人往矣，其遗制留在人间，吾人尚得从而研讨之，藉以推知其独具匠心，为时名制。迨及今日，业制铃者，虽尚有其人，而亦步亦趋，然求其能保存名制规模，已不可得，尚何冀其创制乎？近年制手，除前述之小“永”字外，尚有“文”字者，制亦不甚恶，惟音均欠准确，装潢亦嫌粗陋，以视“惠”“永”等制，其精与专既弗如，宜其制之莫能继也。
“惠”“永”等名铃，既莫能继，于是铃之为物，在豢鸽者视之，乃珍同球璧，于是盛以锦囊，罩以玻璃，供之几案，以为富有，非遇天气清和，不一系也。吾人晨起，辄闻空际中央，繁响四彻，强弱巨细，错然杂陈，不知者，徒觉其聒耳，即知之者，亦莫能名其妙，是匪但铃之制多俗，即配搭之法亦莫讲也，如以“十三眼”一对，而佐以“二筒”一对，系之使鸣，则其音虽协而实浊，以“十三眼”已各有一筒，再加以二筒之音，则筒之音共有六响，以六筒音而凌二十二小哨之音，则虽小哨之制极佳，已不能敌，故音虽协（同为筒音），自觉其重浊矣。若以“十三眼”而佐以“五联”，则其音必清澈，盖“十三眼”之小哨，小于“五联”，而五联之哨，又小于“十三眼”之筒音，故筒与葫芦（十三眼之前部）之音，声大而宏，俪以中和之“五联”，尖脆之小哨，则无论知与不知，皆能识其美。斯则搭配之法，为豢鸽者所宜讲也。豢鸽者得一二对名制，即沾沾自喜，设缺于配搭，有若无有耳，何足珍乎？
豢鸽者得名铃一对，以之系鸽，原可无须配搭，自成一响（如“十一眼”之声，在名制即可一聆便知，他亦如是）。惟其音不稍变化，故非搭配不可。吾前所述十四类，均为搭配之要素，缺其一二，即失变化之效，在京俗，对此十四类（二十八铃），统称之为“一堂”，分装两匣，为豢鸽家陈列之上品。西城某邸，在宣统初元，曾藏“永”“兴”二氏各一堂，当时咸诧为难觏。又有所谓某二爷者，家藏“惠”“永”各一堂，“惠”“永”等合凑两堂，非知交莫肯出示也。据吾所知（吾曩曾由鸽贩鸽佣及豢养者调查），东城豢鸽者，仅金鱼胡同某宅有一堂“惠”字铃。此外则东鳞西爪，竞以获一二对为荣耳。吾家经吾几经搜求，得“惠”“永”等铃二十余枚，且多残补，同侪咸以为难得，吾皆于其柄镌一“于”字以志之，今皆随吾书帖碑版流落矣。
范鸽之笼
范鸽所用之笼，俗谓之“挎”，盖谓其若篮筐然，而可以肘挎之也。笼为竹制，长约三尺，宽尺有半，高如之。自其中央，曲竹为长方，叩箝之，若提篮之提柄，可以手提，可以肘挎。笼之上面，左右各开一活门，有舌以司启闭。每角每边之框，以宽约四分许之竹为之，提柄则以宽二寸余竹板为之。每面各以竹条立为栅状，中横以较宽之竹，凿若干孔，竹条各自孔中穿出，所以范各条也。每条之两端，则插入于每边圆孔中，于是条之地位乃牢固。此鸽笼之大略形状也。
在精制者，每角及边之柱（俗谓之架），必刳竹使圆，且须留存竹之中皮。每条必刳圆，每两条黏合之（俗谓之双条），亦须不伤中皮，提柄等亦复如是。有全敷漆者，有全不敷漆者。有边角提柄雕镂绝精者。其司启闭之舌，有用象牙制者，有雕竹作蝠形者。俗多以双条敷漆者为贵，实则单条年久，竹作紫褐色，光润自然，为尤难得耳。竹之为物，经久虽能变色，惟久经岁月，不事揩拭，辄易皴裂；若能不皴不裂，常保润泽，则其人摩挲揩拭之工，诚为难得。且全部单条，不事漆饰，尤觉轻便透明，置鸽其中，纤悉毕呈，颇饶别趣也。
笼之制，不知起于何时。嘉道间制，在老于豢鸽之家，犹有存者。然皆莫详制手，大约均出自匠人也。据友人言：其先人酷嗜鸽，迄于今已五世，以年计之，当在道咸间，家有一笼，漆已敝，提柄之阴，刻有“福寿山造”四字，据云是即当时之名手，所谓“隆福寺福四”是也。吾观其制，与恒制无甚区别，惟全部数十百条，均作玉箸形，无粗细之小异也。在宣统初元，京师有所谓“鸽子挎刘三”者，则以善制双条水磨笼名。时刘已老，吾出倍价属制，六阅月始竣，其条之精细圆润，若水磨之扇骨然，翌年即病殁矣。近日所制，无特佳者，漆色虽尚可观，其所用之竹，已非曩日所称之黄花竹矣——黄花竹在产地即价昂，运来京师，不易销售，故京师售竹者，多购自南中之青竹（俗谓之青条）。
鸽笼之制，既如上述，其为用究何如乎？约而言之，可分为家庭用笼与赴市用笼两类，述之如下：
（甲）家庭用笼
家庭用笼，可无须精制。凡病鸽之隔离、生鸽之放远、敌鸽之捕获、雏鸽之曝日、雌雄之匹配等，则皆须置之笼中，故笼之为用，乃不可须臾离。顾风日之侵蚀，粪便之摧毁，在有形无形中，损失甚多，精细制品，每不易保护也。
（乙）赴市用笼
所谓赴市，谓每逢阴历之三日土地庙鸽市、四日花市鸽市、六日北新桥鸽市、七八日护国寺鸽市、九十日隆福寺鸽市也。赴市之目的，一则为售鸽，一则为购鸽，一则为放鸽，一则为赛鸽也。售鸽与购鸽，尚无须最精之笼；惟放与赛，则非精制不足以济其美。在放鸽者，所以夸耀其鸽之美、铃之佳，与训练之熟，故必精其笼。
当日中为市（鸽市以日中人最多，犹不失古制），提其笼于广众中放之，万人属目，相与惊诧叹赏。铃央央然，三五为群，盘旋空际，及其方向既审，飘然而逝，万目遂群集于其笼，此时放者，乐可知也。
鸽之佳种，至为难得，而举市所无，惟我独有者，在豢鸽之虚荣心，乃不得不提之入市，以为炫耀；即主人不欲提市比赛，而为之贩与佣，亦必多方怂恿，藉以一显身手。于是精选鸽笼，配置笼罩（以布为之，就笼之大小，自上罩下，一以防鸽遇物惊撞，致伤毛羽；一以为俟至日中，豢者毕集，始启其罩，若演剧之开幕然），日中启之，群人注目。设笼之条过粗，漆色过暗，往往笼中之鸽，翻为所隐，不能毕见。在观者心理，虽集注于笼中之鸽，而笼之优劣，亦随而注意及之焉。比赛既毕，复覆以罩，然后提赴茶肆，置之几案，又为二次之比赛，尤佳者，则比赛之时间尤长。而比赛之地点与时日，尤须选择。如护国寺集为七八日，隆福寺集为九十日，则仅于七日九日赛之，北新桥、土地庙、花儿市之小集，不屑赛，盖俗称东西庙为大集也。吾深以此举为无谓，详言之者，所以申笼之用耳。
弹鸽之弓
弹鸽所用之弓，俗谓之“弩弓”，犹不失古制也。其为状：曲木为弓柄，以竹制之弓，穿于柄之一端，在其上部以铜若铁丝，屈为长方形，矗立于其上，方形之中央，横系以细丝，丝须能自由上下，丝之中，穿以黍许之小珠一枚，可以左右移动，所以为瞄准之用，俗谓之“星”。以羊肠或牛筋调制为弦，弦析为二，两旁各以小竹隔之，缠以丝，敷以胶，在其中央处，以弦四条织为络，下络以纽，所以置弹丸，扣机捩也；俗谓之“弹兜”。弦亦可自由起卸。在穿弓置“星”之下，弓柄向下曲作半圆形，约六七寸。柄既曲而上，复平走，约二寸许，又复向下一折，反曲为后柄。在其平走之处，适与穿弓置“星”，在一水平线上，因在其前部，制为机捩，用以扣“弹兜”。其后部以牛角或竹木等制为标尺，高约四寸许，宽约七八分，中央凿一极细之孔，由此孔直窥至“星”之小珠，以小珠指欲击之物，于是应弦落矣。机捩以兽骨制，极灵，下出如舌，以手扳之，上部所扣“弹兜”，即颖脱而去，俗谓之“机子”。凿细孔之标尺，制成椎形，其前端向前稍曲，俗谓“斗牌子”。
弩弓之制，既如上述，其用法吾将于后说详之，兹请先言其考究。京师以制弓名者，相传有“刘雨亭”“傻赵”“王三”三人：雨亭制以精确名，赵则力足而坚，王三与赵埒，而精不逮刘，故刘制独名贵焉。刘为京南某村人，向以制弓矢为业，光绪中业，清廷自王公以下，仍以弓箭为健身取士进身之用。刘制弓矢，在京师乃独有名。
泊庚子后，学校兴，校士之技，变为火器，制弓之业渐废，刘遂本其艺，改制“弩弓”，材料作法，一本于弓矢之制，而又加精美焉，艺遂大显。
赵与王，不详其身世，亦当时以制弩弓名者。赵制力绝强，遇阴霉气燥，不柔不裂，定准目标，随时可用，无须临用时，现上下其星珠也。
王亦能制强弓，并能铸铁胎，往往经十数年，弓力不稍减。惟用以击鸽辄死，豢鸽者不喜用也。
弩弓之柄，其为木须坚韧细腻，遇燥湿而不稍变形，且弓力既大，柄须负荷绰然，细不盈握者。故恒制多用梨、枣、桃、杜等木。在精制者，则取多年车轴（亦枣木，但经匠石所择，认为可以任重致远者。非凡属枣木，即能作轴），剖取心材而制之，其圆经虽不及寸，而久久用之，绝无损折走失，俗谓之“轴把”。
弓之胎，曲坚竹为之，而敷以麻，固以鱼膘。膘一次，敷麻一层，以层积至十三次，而麻与膘之积尚不盈分者为贵。背面镶以牛角，或其他富于弹性物。其牛角，须剖至同一薄厚，且中心略凸，若鳅脊然。又有裹以鲨皮者，有雕镶花饰者。所谓“斗牌子”，有角制者，有骨制者，有角竹合制者，总以遇燥湿而不走形者为贵。机捩即精制，亦多用骨角，至铜铁等制，则以其有伤“弹兜”，多不用。
团泥为丸，其形状、大小、轻重，胥于瞄准有关，非任一弹丸即可应用也。京师有精于制者，其形状、大小、轻重，千百如一，不爽毫黍。吾昔曾欲一考其制，卒以事牵，迄今不果，殊怅怅也。闻之业此者，多乡间小儿女，以木板凿同大之孔若干，以泥入孔，用物（？）而摇之，（？）即得同大之丸，其理殊莫明也。
刘雨亭制弩弓，在柄之阴，烙以火印“文盛斋”三字，弓肆名也。柄均“轴制”，作紫褐色，弓面在麻之外，向不敷桦皮，而细腻若玉。赵制亦多轴柄，惟较粗，弓面敷桦皮。铁胎王三者，柄皆轴制，而不敷桦，背则以时钟之钢条镶附之，光可鉴人。二者皆各烙以姓氏于柄末。
弩弓用法，先认定目标，左手持柄端而前指，右臂平举，屈持机捩，若使用步枪然。以目就“斗牌”细孔，向前窥之，以星珠直对目标，左手坚执，不得有丝毫颤动，右手扳机，务平稳。弹飞出之后，视其所着，如偏上，则下其“星”之丝；偏下，则上其丝；偏左，则右其珠，偏右，则左其珠；务使准确而后已，俗谓之“排弓”。盖所以定其弹丸弹出之点也。
弩弓，一玩具耳，弹鸽弋鸟，其技乃非熟习不可。在精于豢者，虽遇极点至狡之鸽，惟恃吾术以诱致之，初不假手于弓弩，且深以乞灵于弓弩为大耻。在鸽佣鸟贩及以豢鸽为业者，其诱致之术，亦不可谓不精，惟以备万一，或所欲致者，实为上品，乃不得不逞于一击，初不必以为快也。至“过死”之家，幸致其鸽，落我房屋，为减杀敌人之战斗力，遂不得不逞于一击。其幸而中，固足以为快；其不幸而不中，致使敌鸽惊去，返其故巢，或虽击中，而非要害，则惊弓之鸟，永无再落我房之望，是不第不能减杀敌群，翻足以增其力也。故非至万不得已，不得轻击，而一击即须中其要害，是岂不熟习者所能为耶？
所谓要害者，非致死之谓，亦非致之残废之谓也。一击之下，使之猝倒，在极短——或有效之时间内，使之不能振翼，而经过一定手术，使之苏醒，使其体力渐跻于健康，斯即所谓要害也。要害之处，非首非腹，亦非两翼，吾前已略言之，所谓“嗉眼”是也。“嗉眼”之位置，在颈之下，胸之上，偏于右方（对视之，尖端在左），指高则伤颈，指低则伤胸，稍偏左右则伤两翼（正翼之关节处），故非弓精手熟不可。练弓之法，前手务稳（左手），后膊务平，右手扳机，就“斗牌”窥“星”，由星指嗉，心须静，气须凝，左手勿颤，右手勿扬，身宜稍俯，眼宜睹定，则排准之弓，无不应弦而倒。当敌鸽误落，神志奋兴，举止既失，身心靡定，仓卒瞄准，十九而空。弹鸽小道，学识凿焉；世安得以玩具视之耶！要害既中，有滚落檐下者；有倾仆屋瓦者。取下之后，视其出血与否，而定其弹丸轻重。过重者，弹虽入嗉，亦可取出，然后洗涤伤口，以人发或棉线缝之，敷以杀菌等剂，以时调摄（切勿饮水），一周之后，即可封口矣。如仅击破皮肤，弹未入内，则仅敷以刀创等药，即可获痊。
弓力之大小，向以“劲儿”别之。所谓“劲儿”者，谓其力足以抵十斤（或五斤），谓之一个“劲儿”。力之大者，有三个、四个、五个“劲儿”。而寻常所用，则三个“劲儿”已足敷用。在较矮之屋，或鸽已落至檐际，三劲之弓，即可贯透嗉囊，直侵内部；而稍高之屋，或鸽踞脊顶，亦可一击而踣，不至飞逸。然弩弓“劲儿”之准确者，舍吾述之三人外，实不多觏，况一遇霉阴，弹力即须减少，故通常所用，多以三个半“劲儿”或四个“劲儿”，较为合宜。
吾家曩豢“乌头”一对，极凶猛，善御重铃，为鸽佣所觊觎。一日，遇晨雾，雄者致为佣家所诱落，历午至申，始踉跄归，已血溅遍体矣。细检伤痕，计中三弹，二者伤前胸，一伤左足，所系“三排”，亦被击碎，而卒能挣扎以归，吾虽恨彼手段之卑，吾实服吾鸽之勇，而以彼弓力之弱为深幸也。经吾调摄经旬，顿复原状，自是而后，非吾屋瓦，决不敢轻择枝栖，则吾尤深感彼佣之玉成吾鸽。即此一端，可见弓之为用，宁纵而不弹，决不可徒逞于一击也。
闻之老于豢鸽者，谓光绪初元，某邸素以豢鸽名，圜邸而居，以豢鸽为生者，日伺其侧。邸中有“紫点子”一对，为主人深爱之物，致为伺者所击伤，伺者卒以此召丧家之祸。自是弩弓一物，悬为厉禁，鸽之生命，得以保全者不少。
被弓击伤之鸽，若伤在两翼之关节（俗呼为“膀拐子”），斯为不治之症。无论如何调治，终不能飞翔；其在雄者，且有碍于交尾（雄者交尾时，必鼓其两翼以就势），佣贩遇此鸽，辄将其伤处四周毛羽拔去，俟其生出，即可减少其妨碍飞扇之阻力，骤视之，莫能审其伤也。故吾人赴市购鸽之际，除具吾前述之手续外，尤须以大指合食指按揉其关节，如有肿胀或坚硬之块状，即为已伤之症，切不可购。如按揉之后，初无异状，亦尚须反转其翼，以口吹之，视其肤色。凡肤色紫褐，或具黄斑褐块者，皆伤翼也。
捕鸽之网
捕鸽用网，在豢鸽上为技已穷，且近于儿戏也。吾于鸽，虽不敢谓精于豢养，顾吾于世俗无谓之举，且不暇躬自尝试，则网而捕之，又何必笔之于书，以重劳读者。然世间事，有非一二人之智力所能定其去取从违者，吾于是乃不得不以之殿吾说焉。
尝见豢鸽之家，悬弓弩，张巨网，一若鸽之来，起而捕之，仅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者。及鸽降落，弹之不足，继以网捕，或就檐际，或即屋脊，以网投掷，而群鸽四惊，匪特敌鸽未为所网，即己鸽亦因而惊逸，徒资纷扰，初无益也。即就善网者言，必诱鸽至檐，出不意而网之；或诱鸽至地，蹑其后而捕之。在善用者，固无惊逸之弊，顾鸽已至檐矣，已落地矣，设镇定以处之，谨慎以诱之，鸽纵狡黠，固无虞其破壁飞去者，尚何需乎网？一网而中，固足以自豪；一网而不中，或尚未网而已为鸽所见，则势将就获者，不转因之而偾事耶？况以网捕鸽，则己家之鸽，必习于用网，始不惊逸，然无论如何训练，鸽遇网无有不惊者，则他鸽尚未就缚，而己鸽先惊惧失态矣。职是之故，在善于豢养者，视网如蛇蝎，虽至万不得已，亦不肯用也。
考捕鸽用网，殆即就捕鸡用者而小变之。京师鸡贩，屈竹作直径三尺许之圆环，就其周结为网，用以罩鸡笼，遇鸡逸出，以网覆之，鸡遂就获。捕鸽用者，视鸡网稍小，结亦稍精，诱鸽至檐际，以网自下骤覆之，鸽为所范，遂不得逸。或鸽已降落地面，以食多方诱之，迄不入栅。乃一手持网，轻蹑其后，遽出网覆之，或遥掷之，鸽亦多为所获。又鸽在屋瓦，不降落，亦不飞去，在精于网者，则骤自下以网遥掷之，虽为鸽所见而惊飞，当其乍飞起时，网已落下，适为所覆也。吾于用网，所知仅此，世固有神其用者，吾既愧无以习其技，吾尤恨吾未见夫神技焉。
豢鸽附言
当吾草此记，初不虞其冗长至此。吾初定四章，以为区区豢鸽，数千言即足以尽之，及其既竟，觉吾之所述，尚未足尽其详。夫鸽一玩戏耳，在吾之一知半解，累数万言尚未足以尽之，则世间之大于豢鸽，要于豢鸽，其曲折变化之迹，诚有非人之所可思议者，吾于是益叹记述之匪易也。
吾幸生都门，不能识其大者远者，独举玩戏中之一二品，笔而出之，以贡诸读者，可谓识小矣。顾吾颇安之，吾以小民，日与小儿女辈嬉戏，谈小文字，述小故事，或临溪捉小鱼虾，或即庭而弄小花草，斗虫豢鸟，以乐小儿女之所乐，而吾之乐滋永。日暮定息，读吾所好雕虫述字之小书，作吾所习宋元南北之小画，颓然而卧，吾梦乃弥甘。人事之纷扰，世运之变迁，举不足以动吾心志。吾非敢自谓恬淡，吾尤不敢谓能安于贫素，只以吾之志特小，小有所得，吾即自以为足，从而吾之识亦遂小之耳。
吾所举鸽之种类名色，特就吾之所知者言之，吾已前言之矣。若就谙录所有，责吾为见浅者，吾甚甘之。良以吾之所述，非《鹁鸽谱》，乃仅囿于都门，而又为吾之所见者也。
日者，有曩日鸽贩，约吾赴茶肆，吾不敢辞，以时至护国寺之天泰轩。坐间佣贩十余辈，款接殊殷，吾顾而乐之。有叩吾以豢术者，意含责难；有诘吾以何以发其覆者，意至怏怏：吾皆以诚意正告之，彼意遂解。在彼辈意，以为述豢鸽不宜抉发其隐，发其隐，彼辈将益不为人所重。吾诚不自揆，吾之所述，岂足以尽其什一乎？且吾之所述，特就其有关于吾之记述者及之，此中人语，究未足为外人道也。吾曩豢鸽，吾恃吾智力所及，颇受彼辈欺。及吾从而侦伺之，虽未能尽其术，为自卫计，仅以不为所愚为已足。盖彼辈恃此以为生，在势宜以术欺人，吾又何必与较。吾自不豢鸽，近且七八年，去彼辈愈远，更何事于抉发其隐？彼辈固狡黠，经吾小一指点，当即爽然。
自吾草《豢鸽》以来，吾深知世间不乏同好，不乏通家，吾深以贻笑大方为惧，吾于是尽吾心力，务以确实，不涉浮夸，竞竞焉以从事于记述，而耳目之所限，心意之所触，自不免有简陋之讥，学力之所囿，无如何也。
吾前述鸽种，辄作图以证吾说，吾两接读者书，指吾所图之不当，盛意乃至可感。吾虽不能画，不谙写生之法，顾吾之所图，皆就都门鸽形，熟审至再，而后图之者，在画法上纵不善，在实状上窃谓大致尚不差，即报社雕工，亦尚匪恶也。惜吾所见者少，奇种异态，遂多湮没耳。往岁，王润暄先生画蝼蝈，豢养数十种，日即其形态、动作、鸣息，而审度之，揣摹而默识之，出之笔端，栩栩各有生意。吾虽与鸽共居止十余年，乃熟视若无睹，自草《豢鸽记》，乃稍稍进出于友朋之家，始注意及之，愧吾多忙，乃不能细图其毛羽耳。
计吾述鸽种之后，以迄于今，颇蒙读者不弃，有远自汉口，偏至福山，而左顾吾居者。殷殷以豢法垂询，吾皆敬慎以答之，日邀吾代购，吾亦曾不负其期。独至吾居而一观吾之飞奴者，吾乃滋愧，盖吾奴久已飞去也。吾所得函件，积乃盈束，吾亦曾一一答之。约而分之，可得三类：
（甲）责难者：（1）鸽种所述太少，（2）鸽巢以北向为佳，（3）饲料饮料不必如是讲求。
（乙）问讯者：（1）疾病之疗养；（2）特别之症状，（3）训练之困难。
（丙）正告者：（1）其地之特产，（2）其地之习尚，（3）京师豢养之应改良。
计责难之属于（1）者得十函，（2）者一函，（3）者三函。问讯之属于（1）者十四函，（2）者三函，（3）者五函。正告之属于（1）者十一函，（2）者九函，（3）者一函。其意均可感，且启吾尤多。吾知吾之所述，未能尽鸽之种类。吾又深知鸽性，喜燥而恶湿，特独辟习俗之谬，不主北向。食饮不洁，匪特不足以强吾鸽，翻以促其疾，其为效固可立见也。吾曾言，吾非医学家，吾尤不通药物，疾病之来，往往几经试验，稍审其故，投以饵，乃竟有效。其症之特异者，舍割调摄外，无他道也。训练在豢鸽上诚为不易，惟以有定时，有定则，细心以体察之耳。各地出产，原不一致，习尚亦因以不一，惜吾为都门所限，不敢阑入也。至京师豢法之应改良，尤为特识，若尽豢作军用鸽，则吾早将搁笔矣。
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非厂附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