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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顽匪入江湖(2)

客厅也是俄式的,大吊灯下放着长拉桌,茶炉咝咝地响。许大马棒坐在沙发上,左腿压着右腿荡,拿出根洋烟来吸。郑三泡坐下去又站起来,这凳子咋这么软!用手一抠才知道里边絮了寝麻,再坐下去颠了颠屁股,才知道寝麻下还有弹簧弓子。

许大马棒一见便知这位是个土包子,别过脸去。郑三泡却挨着个地在一排沙发上颠,颠到许大马棒跟前说:

“许大马棒,借根烟抽。”

竟敢直呼许大马棒,许大马棒心中不悦,转过脸来看郑三泡,见他疤痕累累的脸上隐着三分杀机、七分豪气,穿戴不俗,虽是嬉皮笑脸,大大咧咧,也绝非地痞无赖、草头散匪,再者说这儿又不是动武的场所,他只得压下这口气,递过烟去:

“老弟,说话讲究点。”

“我这人,说话不讲究客气,打架也不讲究个地方,你多包涵。”

“你怎么知道我姓许?”

“你小子在烟筒山用大棒子对付中国人,用鸡巴对付日本女人,顶风臭出二十里,谁不知道你?”

“你!你是谁?”

“郑三泡,大烟泡的泡。”

想不到在这儿遇见这杀手!许大马棒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烟,说:

“幸会幸会,对你我早有耳闻,不过我打架可是讲究个地方的。”

“就依你。”郑三泡已在沙发上横躺下来,要睡一会儿的样子,“啥时想

打架招呼我一声。”

许大马棒见这郑三泡倒直率得可爱,笑笑说:

“你到这儿就是为了和我打架?”

“我是给蝴蝶迷送件东西来,顺便找个人打一架。”

“说得好轻松,今儿人少,就咱俩,往日这屋里许多人,你能挨着个地都打一遍?”

“那就挑个不顺眼的打。可也是,今儿怎么这么冷清?”

“都在后院里议事呢,日本人打牡丹江是早晚的事,他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找个凉快地方。”

“日本人个子矬,胃口不小,一个牡丹江填不饱他们,早晚这关东地面都得让他们占了去。话又说回来了,受日本人治,也怨咱中国人孬种!这牡丹江地面上能打仗的只有咱各股绺子,可是,有你这百八十里来看窑姐的绺子头,有我这样的给窑姐送礼的杀手,还有等着受日本人封赏的九彪之辈,日本人就是再矬半尺,也能打进来。”

郑三泡一席话,许大马棒不由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说:

“日本人打过林口镇以北,你咋办?”

“原来咋办现在还咋办。你别看他们在后院乱呛呛,这些绺子是一团糟麻,拧不成绳,咱还是各守门户吧。我在林口山沟里长大,不能破了祖上的老规矩,无论是老毛子、官府,还是日本人,只要给我端个盘子,任他进山伐木、淘金。挖棒槌的、采山菜的,给我扔下盒洋火,我都让他进山。和我动硬的可不中!你知道我撵走日本开拓团用了多少人吗?只有小矬子一人一枪。那小子围着日本大营跳石塘、上树枝、卧雪壳子,无分大人孩子、男的女的,不说中国话的就打!一天敲仨疙瘩。日本人架小钢炮轰他,把熊瞎子吓得满山窴,小矬子就是不离他兵营。日本人死不起了,自个退回林口镇。我说许大马棒,小矬子惦记着和你会会枪玩。他不中,我来。”

“可以,许某在奶头山等候。”

“就这么着了!等我去刁翎打几架,就去奶头山。你可等着,不能自食其言而肥。”

郑三泡居然也吐出句文言,许大马棒笑了,说:

“明儿你就随我去会枪,为啥先去刁翎?”

“再给我根烟。刁翎甸子赛北平嘛,九彪日子过得美。”

“雁过拔毛西北楞,你小子的日子也富。”

郑三泡听罢在沙发上颠着身子哈哈大笑,说:

“数你小子最窝囊,姜三膘子叼着一个奶头,座山雕叼着一个奶头,你守奶头山喝清水。”

许大马棒愈觉得这郑三泡小视不得,他刚崭露江湖,就对牡丹江以北各股绺子了如指掌,必是个有心计的,他胡吹海哨、嬉皮笑脸,不过是装疯卖傻罢了。这三年他一直要物色个人物做他的副手,代替那半狗半人的姜青山。自打许家马队在彪宅门前遭屠杀,姜青山愈发狗化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总有二百天搂着赛虎睡在林子里,全然一个野人。每日里胡咧咧,说活腻味了,等杀了姜三膘子他就自杀。这郑三泡代替姜青山最好不过了!别看他桀骜不驯,可打天下就得有点桀骜不驯的劲头。许大马棒正在胡思乱想,见一个姑娘款款地走下楼来,翠绿的小袄、大红的旗裙,一张俏脸,薄施脂粉,虽未带笑,却生出万般姣媚。此女是蝴蝶迷无疑,许大马棒倏地立起,站得笔管溜直。

郑三泡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两脚架在扶手上,吃吃地笑,小声说:

“大马棒,这哪是蝴蝶迷,坐下吧。”

“你怎么知道?”

郑三泡禁禁鼻子说:

“靠鼻子闻,她哪有蝴蝶迷的味。”

许大马棒也认出了,这女人是洋面袋子,他好不尴尬,风流炮手面对窑姐竟无话可言。洋面袋子也认出了许大马棒,没好气地说:

“小姐身子不自在,你们在底下闹啥?小姐今儿不见人,姓许的我也不接客了。”

许大马棒这才缓过口气来,说:

“你就是接客,我许某也不见得就来。我玩的是个风流,不是来玩肉。再说我还嫌栾警尉用过的尿罐子骚哩!”

洋面袋子无言以对,脸上一赤一白的,把一腔子怒气撒向郑三泡:

“起来!人样地坐着,你当这是你寮子里的大铺炕……妈呀!好吓人。”

洋面袋子看着郑三泡一脸疤,吓得捂脸。郑三泡坐起来,一脸的淫笑:

“吓人?那叫生孩子。你想生,我帮忙。”

洋面袋子正要还嘴,二楼里传来一个女人的、脆生生的声音:

“秀秀,谁在客厅闹哄?”

洋面袋子说:“奶头山许爷要见。”

郑三泡急赤白脸地说:

“你咋不说西北楞郑爷也要见。”

“你也配!也不搬块豆饼照照你这相。”

“你这一不是马棚,二不是猪圈,哪有豆饼?”

“在那儿!”

洋面袋子一指扁圆形的穿衣镜,大辫一甩进了耳房。郑三泡到穿衣镜前,上上下下地看自己,看自己脸上的伤疤。同时也看到蝴蝶迷从楼上下来,显然刚刚浴了身子,一头乌发披散着,挂着水珠,晶莹闪亮,穿了件白睡袍,裹着张白鹅绒毯子,光脚趿拉着双日本木趿拉板,像一对山羊蹄踢踢踏踏地敲着楼梯板,飘下楼来,在楼梯口停住。相貌虽与洋面袋子绝无二致,但未施脂粉,露出白皙的皮肤本色,发着一股女人的肉香,透出男子都少有的阳刚之美。

屋里顿时亮了许多!

许大马棒大分头一甩,与她对视。不知为什么,这风流炮手竟在她面前气馁了,掉过脸来,在地上鹰样地来回走。

“许爷,”蝴蝶迷说“大老远地来看我,必是有事,先坐会,我换件衣服就来。”

“蝶小姐,不必了,我的事办完了。我到这姊妹楼来,就为了一睹芳容,与小姐结识,既已见了,我就该走了,小姐身上不爽快,上楼休息去吧。”

许大马棒回转身,但脚底板发滞,不愿出门。蝴蝶迷也扶着楼梯栏杆站着,不肯上楼。郑三泡在镜子里把两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似乎那满脸疤骤然痒热起来,抓心挠肝地不自在起来。他抓耳挠腮地过来,对蝴蝶迷说:

“我叫郑三泡,大烟泡的泡,这名字有意思吧?因为我这条命就值三个泡……”

“听说过,铁腕杀手。”

“闻名不如见面,看我一眼,你后悔半年吧?嘿嘿嘿。我见了你可挺高兴,你不光俊,听说你还写得一笔好字,你有个难啥糊涂的字画,可否让我看看?”

“烧了。今儿上午烧的。”

“字画后边的兑票也烧了么?”

“没烧吧。还是钱比情重啊。”

“什么情?”

“糊涂情。满纸糊涂情,一把辛酸泪。”

蝴蝶迷愕然。

许大马棒听出郑三泡在引用古辞,出自哪本书?《西厢记》,八成。他愈发猜不透郑三泡。郑三泡揉搓着满脸疤说:

“咱是大山沟的土包子,不比大马棒,是玩风流来的,我是向蝶小姐讨学问的。都说美女爱英雄,你说我这满脸大疤瘌的人,也能当英雄么?你说我和大马棒谁是英雄?要么我俩打一架给你看。”

“英雄?他也许是,你就是打赢他,你也还是个杀手。”

“啧啧,杀手。你不想雇我这杀手当保镖,替你杀个人、报个仇什么的?”

“不想。我没仇人,杀人我也会。再说了,买个看门狗还要挑个毛光溜的呢,看你那一脸疤。”

“闹来闹去,我当不上你这美女眼里的英雄,毛病还是出在这疤上。学问学到手了,咱去也。”

“留步,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字画?”

“三年前,有个叫郑文的小白脸死在我的楞场上,在火车上冻坏了,没救了。临死前他托我到牡丹江找个叫蝶儿的姑娘,要这张字画,葬在他坟里……”

蝴蝶迷淡淡地一笑:

“什么蝶儿、文儿的,我压根不认识。”

郑三泡也随着咯咯地笑几声,把一个锦匣子放到许大马棒手里,说:

“姓许的,我托你给蝶小姐捎的东西,你忘送了。我得走,肚里有股凉气,别把屁放屋里。”

许大马棒明知郑三泡是给他个在蝴蝶迷身边逗留的机会,却不便说明,只在心中暗暗感激。蝴蝶迷冷眼盯着郑三泡,问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郑三泡说:

“我想找洋面袋子热乎热乎,她不跟我热乎,我只得和她’哈意‘了。”

蝴蝶迷与许大马棒都笑了,许大马棒纠正他说:

“再见,日语是’撒哟拿拉‘。”

郑三泡冲洋面袋子耳房喊了声:“撒完尿再屙!”一步三摇地离去了。

曲罗锅这工夫才赶到姊妹楼。

他知道看门的又不能让他进去,见蝴蝶迷的小楼里还亮着灯,知道蝴蝶迷还没睡,舍不得离去,在楼前流连。

两个姑娘,能见一个也好哇……

角门开了,走出杀手郑三泡,还哼着小调。他连忙躲到暗处,见郑三泡出了楼后,街巷旮旯里闪出他手下的十二个杀手,随着他奔察哈尔街去了。他暗想这郑三泡也算仗义,把锦匣送给蝶儿了。他放下一半心,就要走,找个客栈胡乱睡一夜,明儿再想见洋面袋子。忽见有一行马队到了姊妹楼,为首的正是绥阳镇长谢锐。

原来谢文东等人,下贴子请各绺子头目来这姊妹楼共商对付日本人的大计,后院里已摆上了酒席,窑姐们也不接散客了。

曲罗锅连忙喊住谢镇长,求他带他进楼,就说是他的马弁。谢镇长岂有不答应之理,带进了门,他就奔后院去了。

找到老鸨子,给她张绵羊卷,说:

“我这大罗锅,大脑壳,不是来逛窑子的,只求你把洋面袋子找来,我见见她。”

“看你说的,到这里来的,不论罗锅、脑壳,都是客。这洋面袋子不接客了,你另找个姑娘玩玩吧。”

“少跟我扯!”他又塞给老鸨子一张绵羊卷,“给我找个空房,我等她。”

不一刻老鸨子领来了洋面袋子,洋面袋子见曲罗锅,一声“曲爷”没说出口,泪先下来了。原来,三年前她跟了小炉匠,小炉匠不把她当人待,非打即骂,而且他又犯了赌瘾,把曲罗锅留下的钱输了不算,还欠了赌债,又把她卖回到姊妹楼,得了些大洋做盘缠,一拍屁股逃债去了刁翎,入了狼牙会,在一撮毛手下做事。曲罗锅气得直跺脚,说明儿就下刁翎找小炉匠算账。还劝慰洋面袋子说他再掏弄钱,把她赎出去。洋面袋子摇摇头,说:

“我也算有缘,和蝶小姐生得相像,她把我买到她楼里做下人,像亲姐妹一样地待我。我给她条命也报答不尽她给我的好处,怎能撇下她一个人走。”

曲罗锅想想也是,自己这大脑壳里尽是些傻主意,再把这姑娘从屎窝挪到尿窝去,岂不是害了她。他叹息一声说:

“栾警尉那杂种还来么?”

“有蝶小姐镇着,他不敢来找我。”

“那我就放心了。”

曲罗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除非你栾警尉死了,我才彻底放心。

栾宅。

看门护院的、烧火做饭的,统统被那十二个杀手塞进菜窖里,窖盖上压了块石板,让他们在里边哭去吧。

栾警尉卧房里,他新娶的小媳妇已被“煎饼卷水葱”,横扔在炕梢。

他光脱脱地坐在炕沿上,对郑三泡说:

“老大好说话,黄货黑货任你拿。”

“这黑话我也不会盘啊!直说了吧,我就是饿了,进宅子来讨口吃的。酒有吗?花生米有吗?还有那个斯啥……”

“斯巴劳斤,就是酸黄瓜,还有力刀斯,都在柜子里。”

郑三泡找出这些酒菜来,摆在桌上,即酒吃菜,笑嘻嘻地说:“栾老总,好酒、好菜、小老婆,你日子过得好滋润!”然后他冲蔫巴草一点手,“你那些长虫也该喂了吧。”

蔫巴草本是耍蛇的出身,每日里总有十几条蛇带在身上。他解开怀,腰上缠着一个擀面杖粗细的草蛇。他把蛇抖开,立刻有两个杀手把栾警尉按在炕上,他把蛇放在栾警尉肚皮上,吹起一曲缠缠绵绵的口哨,草蛇听这口哨声,自在地在栾警尉肚皮上盘成一个团,然后他取来一个洗脸盆扣住蛇。

冰凉的蛇在栾警尉肚皮上蠕动,他心都凉了,手脚抽筋,全身发麻,连喊:“这是扯啥!这是扯啥……”蔫巴草两指在盆上打着鼓点,那蛇便越蠕动越快。栾警尉又叫:“无仇无恨……要啥拿啥,为啥偏要取我疙瘩!”

“偏不告诉你,死于无辜,这滋味最难受,是吧?”

郑三泡显然喝醉了酒,就着鼓点扭起了秧歌,一手攥着红肠,一手提着酒瓶子。

栾警尉哀求:“各位老大,要杀就响喷子、下攮子,这叫啥杀人法……”

郑三泡见他又是汗、又是尿地流了一炕,扑哧一笑,口里的酒喷了一地。说:

“这死法多好玩,旁人还捞不着。”

蔫巴草的鼓点越敲越紧。

郑三泡越扭越欢。

草蛇疯了一样地在盆里窜。

郑三泡疯了一样地笑。

草蛇一头钻进栾警尉肚脐眼里。

郑三泡笑倒在地上。

“小姐,上楼穿件衣服吧,小心凉着。”

许大马棒轻声说,并把蝴蝶迷披的毯子给她往肩上提了提。蝴蝶迷也没说谢,在桌上打开铁盒,拿出锦匣,漫不轻心地打开来看。两封信浏览了一遍,揉成一团扔进壁炉里,两只耳环要扔又有些舍不得,在手里掂着。

“信,你看过了?这匣子可有人打开过。”

“大概是郑三泡打开的。他是当着你的面交给我的。”

“郑三泡,那位满脸疤的杀手,他打开匣子也没用,他那样子,在地上画个’斗‘字,够他认半年的了。”

“不见得,这人虽满脸疤,也许光溜面在里边呢。”

“你这人怎么不会顺情说好话,天生的吗?”

“不错。一般人说第一句话,总是得顺着大人说,比方妈教你喊第一声’妈‘。我没有,我妈生下我她就死了。”

“你也是跟着你爸长大的?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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