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林启泽到办公室去拜访老藤,表达自己考虑回单位上班的意思。
老藤回应说没关系的,我们这些停薪留职人员都是内部的,况且我们是科研单位,并非是行政机关,只要改个称呼,作为外派人员既可。过去的政策我们单位依然执行,不违背文件的规定。不过,谁想回来,我们单位也欢迎,毕竟还都是为单位为社会做贡献的嘛。
单位停薪留职的政策是不执行了,可单位都是内部放人出去的,改一个叫法称为外排合作人员,简称外排人员。主要是那些外排人员不领单位里财政发的工资和福利,还要准时交一笔管理费。这对单位而言,是有利益而并无大碍。
林启泽了解了老藤的态度。
林启泽从老藤办公室出来,上楼去查看自己的办公桌子,正好遇到下楼的候建业。对方很是客气地说:“启泽,准备又带些什么新的东西回来?”
林启泽不知如何更好的回答他,只好实话实说:“准备回来上班,候科长多指导一下,才好!”
候科长表现出诧异的神态,因为前段时间单位和鑫全化工的合作,老藤几乎安排他全权负责和林启泽对接,两人相处还是很容洽的。听到林启泽说话的语调,他还是有些不太接受。因为急着找老藤汇报事情,对方还是有点开玩笑的回应:“启泽,还是有秘密武器的。”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林启泽住在单位里,前段时间还有业务和单位合作,平日里和同事的接触还是很多,大家对他并没有多少隔膜感。
林启泽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找到仍为自己保留的办公桌,林启泽下海时把东西锁在三个抽屉和边柜里,同事们则利用桌面放些东西。
因为下海近五年了,办公桌被同事多次移动。桌子以前是靠窗摆放,有时忘记关窗,让大雨飘进来淋湿了桌面,同事把桌子移到角落去了。现在,桌面上仍放着其它同事的资料。
林启泽打开抽屉和边柜,发现里面的东西几乎全被水泡过。林雨榕的信和画,同学刚毕业时的通信,还有《毕业纪念册》几乎浸过水,画已模糊不清,成一片五颜六色的彩纸,同学间的通信粘连在一起,许多信件都分不开。林启泽打开硬面的《毕业纪念册》,一页一页分开翻看,里面的相片,赠言也已模糊不清,一塌胡涂。
林启泽慢慢地清理了半个小时,把毁掉的东西用垃圾袋装好,放到楼下的垃圾筒里。
过了五一,林启泽回到厂里,吴昆已辞职走了。林启泽觉得自己也该走了。林启泽回到厂部呆了一周,把手上的事情交接完毕,想到自己也可以辞职离开,全身心终于感到了一种解脱。
第二天上午,不知什么风把卢董事长吹到厂部来,他照例先听下面的情况汇报,让大家自由发表一下意见和建议。到了最后,他照例滔滔不绝地大谈公司上市的事情,可会议室仅有十来个人了,大家都有点腻烦。不到一个小时会议就结束了。
林启泽回到五楼宿舍,自己一个人站在的阳台上,眺望开发区一片片厂房,依然有不少企业正热火朝天地开着工,而自己身背后的厂子已停工快五个月,不由一阵罔然。
忽然隔壁阳台传来卢董事长和张副总的谈话。林启泽不是存心偷听别人的话题,可耳朵却好象要长长一点,好把别人的话听得更仔细一些,心里也屏住气,听听他们再谈些什么。
卢董事长说他要赶回市里谈上市的事,中午就不在厂里吃饭了。
一会儿,张副总说厂子停得太久,现在大多数工人拿不到工资,多数人都转到开发区一些工厂去了。工人还好招,象吴昆这样的中层管理技术人员也纷纷走了,恐怕真的要开工了找不到好的人手。
卢董事长很是慨然而自信地说一句:“我也不想看到这种情况,可市场变化太大,我们资金一下凑不到,也只能暂时这样。等我们上了市,或者说能发行一些债券凑足了钱,一切都不是问题。再说,只要市场好转,你还怕没人来。”接着加了一句:“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是。”
林启泽不再想听下去,也怕让人发现自己再偷听他人的讲话,自个儿退到房间里来。可内心真象打翻了五昧瓶,不知什么滋味——猛然想到前两年离开建泉食品时,当时内心还有些不舍。现在,听了卢董事长的的那番话,觉得自己当下的辞职,是一种释怀的感觉。
一会儿,听见楼底下汽车的发动声,林启泽走到阳台上,卢董事长的车子已驶出厂门,一转眼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谎言按善意,恶意和不善不恶来分类。善意的谎言可以让人的内心得到安慰,譬如一个知情者对患有绝症的人暂时隐瞒病情,会让病人心情好些;恶意的谎言可以让人感到可笑和厌恶,让人内心产生防备,譬如一个想偷情的已婚男人先说自己没有成家,被人识破后又改以夫妻感情不和之类的话;不善不恶的谎言可以让人感到麻木漠然,这就象卢董事长这半年来所说的话。倘若事情都以谎言来维持和运行时,很难想象事情会如何变化。
望着寂静的厂区,林启泽猛然间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开发区是在城区的西南面,西南紧接着是连绵的山丘,山丘的树木植被仍然保存完好。林启泽来开发区两年多了,好象许多地方自己没有时间去看看。早知山丘间有一个水库,是将一条河流截断筑坝而形成的,俨然是一个人工湖。
傍晚吃过饭,内心思付无事不如出去走一走,也许以后难有机会再回来。于是从办公室拿了公司日常用于办事的摩托车钥匙,把车子推到公司的门口。
林启泽连续踩踏两脚,车子“突、突、突”地发动起来,他骑摩托往西面的水库走,路上很寂静,黄昏的夕阳在柏油路面上抹上一层淡淡的颜色,偶尔轻风一阵,路边的树叶沙沙地响。十几分钟,摩托车慢慢地上坡,东面的城市渐次清晰起来。南面有几条小河流,象**一样千百年来滋养着周围的田野。林启泽在水库的大坝上停下了车,从上衣口袋掏出烟和火机来,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重重地从口里吐了出去。
林启泽一边不太用心观看周边的景致,一边想着心事。
昨晚上做了的梦。开始梦见自己在考试上,正心情紧张地答卷,一看手表,只剩半小时了,试卷仅有一道题没做,平时很熟悉的一道题,一下子就写不动了。紧接着两眼发昏,连题目也看不清了,有的考生已开始离开考场,监考老师正目光严厉地看着考场……他不经意地翻过来看试卷的背面,怎么?试卷背面还有题目,自己有一半的试题没答……紧接着自己在暴风雨中拼命地划船,要划出周边的旋涡,可船突然间变大了,他自己用的小船桨连水也够不着,突然一阵巨浪扑过来,自己全身湿透了。林启泽惊醒了,发现自己全身被汗水湿透了。
这个梦有什么意味?
山林的百米外,一股白烟夹着黑色的纸屑被一阵风卷到了空中,隐约还看见几个人在拜扫和祭奠祖宗。林启泽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阳,这个时候为何要扫墓呢?逝去的人灵魂应该上天了,在世上的的人留有缅怀而已。一个人的出生自己不能选择,一个人的死去是一个模糊的预期。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对每一个人来说是一样的。生命的真正意义只在生命极其短暂的过程间。
先人走了,而先人积累的财富、名声、精神以及子子孙孙许许多多的东西,遗留传递了下来。一股源远流长的延绵不断的血脉正流淌在后人的心底里。这是生命的终点和凝固处,也是生命的开端点和流动处。
人从那里来,要到那里去?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是生命归宿中的一种;象蒲公英的花儿四处漂散也是生命归宿中的另一种。
林启泽浮想联翩一阵子,抽完一根烟,眺望着夕阳快落到山后面去了。林启泽发现水坝的边上是一个铺满绿色草皮的平缓山坡,想想,再往高处开上去,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水面。于是,又发动摩托车。车子吃力地上去十多米,正在一面开车一面欣赏风景的林启泽,无意碰到草丛中的一大块石头,正要刹车,来不及了,车子一下子摔了出去,林启泽的左腕重重地撞到摩托车的前轴上,血流如注,林启泽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双眼昏暗,一下子看不见东西,只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摁住左手腕,在地下弯曲着躯体,在草皮上不停地左右翻滚,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要死过去。模糊的意识中,人的躯体仿佛从高高的山巅上迅速坠落到山间,山间中阴雾缭绕,看不清东西,山下好象是万丈深渊,自己的潜意识中要让人飘浮在山间的云雾之中,努力着不让自己坠落下去……
过了几分钟,林启泽眼睛似乎看得见东西,神智也恢复了许多,身上的衫衣已被汗水浸透,左脚的膝盖磨开一个破洞,皮也擦伤了,发现左手腕的血仍不断涌出,右手哆嗦着从裤袋中取出纸巾,连忙压在左手腕流血的地方,身子仍弯曲着躺在地下,人似乎又要昏厥过去。
一阵子,夕阳西下,从云彩边上射出数道光芒,倾泻在湖边这一片草坡上,林启泽被这一抹夕阳照醒了。他睁开眼睛,心神向往着这美丽的夕阳,阳光让他感觉到实在和愉悦,内心也被让这美丽的夕阳所填充,填满。
短短的几分钟,林启泽的意识渐渐地恢复过来,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依然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发现自己的牙齿将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在冒血。他用手轻轻地抹一下,血是红的,抹过的地方仍会冒出血,他下意识地用嘴唇含住,让血渗入口腔中,象是不让自身的血的精华过多的失去,可全身仍在不断地痉挛,麻木,不由自主地打颤。林启泽时而睁开眼睛,时而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意志和自己的伤痛作斗争。
这时,夕阳隐去,西边是一片满天的霞光。艳红夹着明黄色的霞光影照在林启泽身上,水面的微风带着一些温热扑到林启泽的脸上。
林启泽又睁开眼,意识似乎更清醒了些,发现自己的手臂是迷人的一片艳红明黄的霞光,全身淋浴在迷人的霞光里,用自己满是霞光的右手摸索一下自己的脸面,脸面上和手掌上也是流动着的霞光。放眼望去,前面的湖水也是波光潋滟,五光十色,色彩绚烂,犹如一幅流动的美丽画卷。林启泽意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美丽的大自然的画卷。
静静而慢慢审视眼前的景物:远处的山林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山路,仿佛一条天上的丝带,更远处的山峦和墨绿色的森林,在艳红明黄的霞光满天中勾勒出一条平和安详清新优美的曲线。
不一会儿,西边的云彩全被染成一片艳红,湖面也被染成艳红,连湖四周的山峦和森林也被染成艳红色,真是一幅令人沉醉的图画。自己的魂灵仿佛已经变成一张薄薄的轻纱,轻轻盈盈地笼罩在远处那几座山坡上,好象魂灵又沿着山坡几条曲线在漫延爬走,零零落落地在树林间掉下来……
忽而湖面吹来一阵晚风,让人感受是夏日里品味着一掬清凉甘美的山泉,又象寒冬里呷了一口温热醇厚的香茶——林启泽忽然感觉自己的身心浮到天空上,和天边的彩霞完全溶合在一起了。
左手的剧烈疼痛如箭一般直刺心头,林启泽又一阵两眼昏花,额头直冒冷汗——死,我不会死在这里罢?林启泽闪过一念。刚才,不知晕眩过去多长时间,也许是几分,也许是十多分钟。身体痉挛过后是麻木,麻木过后变成伤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躯体终归返回自然界的。正如陶渊明的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也有泰戈尔的所言:“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在这里死去,也让人感到很美,原来死亡也有很美的时候——静静地死在这里是很美丽的,很优雅的……
林启泽下意识地想象这美丽的死亡时,猛然又清醒过来。
不,我不能死去——我有妻子,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许多朋友们……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自己才过三十,才过而立之年,我不能死去,自己的人生没有结束,我要活下去,生活依然要继续。
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让林启泽有一种生命的欲望。林启泽用意志忍受,不,是克制着手上的剧疼。神志也清醒了,他想到医院去包扎,不知摩托车还能开吗?自己还能开吗?他掏出腰间的手机,一看,居然有信号,想给公司同事一个电话。转念一想,自己能坚持,先不惊动别人!实在不行了,才请同事帮助。
此时,夕阳已落到山后面很远了,周围的景物渐渐从艳红变成浅红色,浅红色渐渐变成傍晚的墨色,再不走,天就要黑了,看不清路了更不好走。林启泽咬了咬牙,咬紧了牙关,抗争着疼痛,自己把车扶起来,一发动,车子没事。摩托车只是侧翻在地,自个儿熄火了。林启泽启动摩托前,又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香烟和小火机不知飞到那里去了。环顾四周,没有踪影,转念一想,算了,先回去罢。
不管怎样,路依然要往前走,生活依然要继续的。林启泽内心里反反复复不断地默默念叨。
林启泽感觉嘴唇冒血似乎止住了,手腕流血也渗出不多,一股毅力从心底直冒头上,他自己又咬咬牙,坚持着,开动摇晃不稳的车子滑下草坡,来到公路上,慢慢地向医院驰去。
这时,周围的景物真的全黯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