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医院昏睡了一百九十九天后终于苏醒了!我望着病房窗外纷纷凋零的梧桐落叶,望着黄沙漫天的街道,望着初寒缩脖的行人,万千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想起那天,病房里那位麻脸主治大夫铁青着脸,郑重宣布你成为植物人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窗外初春的阳光格外灿烂,梧桐树枝刚刚吐露新芽,嫩枝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对面产房楼新生儿呱呱啼哭,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惟有你的生命在慢慢枯萎。公司总裁郑万通、学院院长周源和站在病房的楼前,站在鸟儿聒噪的梧桐树下六神无主,他们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低头徘徊、时而蹙眉沉默,鸟粪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背上淋淋拉拉,他们全然不觉。他们在为你的性命担忧、在为公司的前景迷茫,在为自己的去留踌躇不决。我默默坚守到在你的身边,从你病床上包里发现了你早已拟好的遗嘱,稳住了他们的心。天哪!遗嘱上你竟然委任我接替你的董事长职位,接管下这么个几十亿的大摊子。我诚惶诚恐,如在梦中。恍惚间,觉得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不是你而是我。不过,多年的职业素养与历练让我须臾间冷静了下来,现在不是犹豫不是忐忑不是推让更不是狂喜的时候,我必须铁骨铮铮顶天立拿出男子汉果决,当仁不让接下这个重担!我站在病房的门前,迎着初春明媚的日光,面对前来的探视的公司高层,手捧你的遗嘱,如同钦差大臣宣读圣旨一般。我目光深邃而峻冷,声音激扬而顿挫,语气霸道而铿锵,掷地有声、不容置否。我看到了平时不可一世、口若悬河、气宇轩昂的公司总裁郑万通,如今在我面前低头哈腰,唯唯诺诺,目光游移而飘忽,躲躲闪闪不敢与我直视,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言名状得意与满足,我仿佛一步踏入云端、一日修炼成仙,其喜洋洋乎了。不过,我还是努力平复了内心的波澜,把迷离的神志拉回到现实的清醒,因为你——还躺在病榻上。你苍白的脸庞,冰雕玉刻一般。眼睛微闭着,眼角汪有晶莹的泪水,微微嘟起的嘴唇失去了往日的润泽,一袭瀑布般的长发平铺在雪白的枕巾上,其状楚楚动人,其景惹人生怜……
你被送进本市最好的医院,用了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医疗设施,最上等的药物。八个最富经验的特护,两人一组,四班倒岗,加上我,九人守你七天八夜,把你从阎罗殿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结果你却成了植物人。麻脸主治医生宣布你为植物人的第二个周,仍不见你有苏醒的迹象。一日清晨,他带着一帮徒弟例行查房,一脸伪善假模假样地为你量了血压、听了心搏、问了状况,跟我说了一通避重就轻的客套话,走时朝值班护士递了个诡异的眼色,那个脸蛋圆圆胖胖的王姓护士随他们匆匆而去。他们的伪善狡黠让我心生疑窦,他们的秘而不宣令我惶恐不安。他们的离开仿佛抽空了病房的里空气,使我头晕目眩,胸闷气短,顿感你生死难卜,命运多舛,未来一片暗淡。不觉悲从中来,为你扼腕长叹!不一会儿,圆脸护士捧来一叠文件,像捧着卖身契约一样虔诚、庄重,试探着、诱导着、劝说着,要我在上面签上大名。那时的我,还没有发觉你包里的遗嘱。一不是你家人,二不是你亲属,就算代表公司,我也仅仅是你公司里的一个小小中层管理,我有什么资格?圆脸护士问我与你关系,我没法跟她说清道明——我们之间是一团搅乱的麻,一只折断的藕,一片永远也化不开缠绵的云。不过,我还是签了,用我觉得最无耻、最委琐、最不地道的方式——你未婚夫的名义签的。你不会为我的乘人之危感到脸红吧?我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世太凄惨,不想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举目无亲,除了金钱什么都没有!哦,对不起,我又冥顽迂腐、故作清高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金钱还会缺什么呢?……圆脸护士耐心地、专注地看着我签完字。那张银盆大圆脸立刻灿烂绽放,如同一棵喜庆的向日葵。她说:
“你可以为她办理出院手续了,在家里慢慢恢复吧!”
医院想撵我们走。
我理解他们,这年头,做医生也不易,稍有不慎,遇到医疗事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倾家荡产。医院是被医闹吓怕了!你可能工作太忙,平时很少浏览网页,看那乌七八糟的新闻资讯。前不久,网上爆料一名医大的高材生,由于怠慢了患者,家属纠集了一帮社会闲散,硬是把他拉到大街上罚站羞辱,小伙子哭的像个泪人儿。还有一个据说有背景的老板,因医生未能挽回他爹的老命,逼着医院院长携全院医生职工跪在死者灵堂前谢罪赎过,院长披麻戴孝哭的比人家亲儿子还要伤心。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不是为医院树碑、立牌,也有医院坑蒙患者的例子。“强中自有强中手”么!一个只崇拜枪杆子、钱袋子、拳头子的世道,理儿本来就是一腔废话。虽然我们有钱,有几十个亿,我们一不讹、二不诈、三不欺。我要让圆脸小姑娘放心,我故意抬高嗓门说:
“八个特护一个不减,用你们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施、最上等最名贵的药物!”
我的口气好大,把自己都震住了!我突然觉得我有了亿万富翁的气势,仿佛听到腿关节竹笋拔节般吱吱作响。顿时我威武高大起来,就要顶到病房的天花板了。小姑娘看了看你的病历,职业一栏填的是高校讲师。她犹豫了,眼珠儿贼溜转了一下,闪烁着狐疑的光,像一只准备偷食松籽的松鼠。她说:
“先生,我们也是为你着想,你都花了近五十万了,就算她单位能报销百分之五十,也有二十几万呀!这可是个无底洞……医院不能赊账,这是制度。”
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长方形的铝质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她肯定是担心,有天咱负担不起医疗费,恶从胆边生,拿“医疗事故”做幌子跟他们纠缠耍孬。《白毛女》里穆仁智说过:“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富人能否生出良心,我不敢妄论,如果那句是真话,也只能说万恶的旧社会民风尚淳朴,富人还敦厚。就当今富人而言,一个个灵的猴精儿似的,都是高智商的主儿。看是捐钱又捐物,为名的、诈捐的、把慈善当成买卖的,比比皆是。“穷生奸计”的例子,那就太多了。而且不虚伪、不做作,不遮掩,直截了当——为生计为买房为结婚为看病为还债,为吃喝玩乐嫖赌抽——偷窃的抢夺的绑架的贩毒的杀人的、坑蒙拐骗讹诈赖的,仅电视上介绍此类奇闻怪谈的节目都有十多个。为了让你能得到最优质的护理与治疗,为了能让圆脸小姑娘放下那颗悬着的心,为了引起医院对你康复的关注与重视,尽管她再三催劝我带你快快出院,然而,我早抱定了一颗“死马当着活马医”的决心,对小姑娘说:
“你们医院不就是为钱么?!”
她说:“医院是救死扶伤。”显然,小姑娘没听懂我的话。
我又说:“一天一万够不?”
小姑娘以为我有情绪,陪着笑脸说:“先生,你不要激动,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么!像你们这种情况,医院一般都是建议患者回家慢慢恢复的,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那就看她的体质与造化了。不过,你们可能定期来医院检查,做一些康复性的矫正治疗。”
这时,你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呈现出悲伤的表情。你一定是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了,不然,你的泪珠儿为什么悄悄滑落了?你是坚强的,我是坚定的,相信只要我们永不言弃,奇迹终有一天会出现,好运也会毫不吝啬地眷顾你。我轻轻为拭去眼角的泪珠儿,继续对圆脸小姑娘说:
“一天一万够不?”
“呵呵,用不了……”
“一天一万元,一年也就三百六十五万,十年也就三千六百五十万嘛!”
“咣当”小姑娘手里的铁盒子跌落到地上,她急忙弯腰捡起,我很绅士地蹴下身子帮她捡了一把医用钳子。她连谢谢都顾得上说,便匆忙夺门而去。不一会儿,麻脸主治大夫带着他的一帮徒弟又来了。那帮徒弟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而类,人人身着白大褂、个个神情肃穆,表情僵硬,目光始终在麻脸大夫与我之间转换。看麻脸大夫眼色行事。麻脸上有笑容,他们就陪着微笑,麻脸有谄色,他们就说好话,麻脸很无辜,他们就帮忙解释。麻脸大夫不再像上次那样矜持含蓄、遮遮掩掩。坦言这不是一起医疗事故,坦言即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是这样的结果,坦言如果不是遇到他,你早已小命呜呼,躺在医院的太平间了。我说,尊敬的大夫护士,你们辛苦了!你们误会了!你们错解我了!我不是来闹事的,别说不是你们的责任,就算有你们的责任,我们也不会讹你、诈你、坑你、赖你的。讹你能讹多少钱?我现在要的不是讲客观、不是问责任、不是谈金钱,更不是你们那一箩筐的道理与敷衍,我要的是杨董事长的生命与健康!你们只看到她的讲师身份,而不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方兴实业集团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