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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单方面撕毁协议

“阿嚔!”李云飞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抬眼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随手扯过沙发上的外套穿上。

真是寒雨冷人心哪,这么快,已经是冬天了。

“阿嚔!阿嚔!”李云飞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不对,这不像是着凉了,是谁在背后骂我呢?肯定是方沁,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今天是胚胎植入后的第十四天,也正好是周六,方沁却执意不让他陪着一起去检查是否成功怀孕,理由是鉴于他上次的表现,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心情。并且据说现代医学已经证明了情绪对怀孕的影响非常大,人在着急和精神紧张的情况下肾上腺会分泌一种激素杀死胚胎……

李云飞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书扔到一边。

他不想打持久战,他想速战速决。一是脐血移植对受体有一定的年龄和体重限制,等丹尼再大两岁,只怕有脐血也不够用了;二是,做试管婴儿的过程,简直就是折磨。当然,对他来说,是指精神上的。

当初辅助生育中心那不上道的医生真是乌鸦嘴,他说的,全中。

等待过程中的焦虑、紧张,以及得知失败后的沮丧、抑郁……

就像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不给自己最亲的人做手术一样,关心则乱。回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等待检查结果时,他居然很没出息地胃痛到痉挛,被送到了急诊室。后来医生说,他是太紧张了。

反倒是方沁,表现得比他镇定多了。

医生说这也正常,女性的坚忍往往高于男性,这和产房里经常有陪产的丈夫先于妻子晕过去是一个道理。

好吧好吧,他们都是有道理的。

李云飞摇摇头。他发现自己真的拿方沁没办法,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听她的话。“结婚”至今四个多月了,他发现自己竟然很有“气管炎”的潜质,只是“老婆大人”始终对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像当初他们约定的那样,朋友关系,而且还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除了必要的时候一起上医院,最多就是一起吃个饭。

还有那个阴魂不散、莫名其妙的潘明唯,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什么构造,放着赵一枚这么好的女孩不要,上赶着做人家“哎呀老窦(干爹)”。倒是丹尼那边,还颇有些进展。

想起丹尼,李云飞不由得笑了笑,琢磨着要是今天方沁传回好消息,一定要想办法“一家三口”好好庆祝一下。

会成功吗?会失败吗?李云飞又开始念经了。

不行,这样枯等下去会疯掉的。李云飞站起来走到书房,打开电脑,居然见到赵一枚这个夜猫子也难得的一早就在线上。

两人连线狂打了一阵CS,发现对方都大失水准。

“师太,今天是周六啊,一大早爬上来干吗?”李云飞敲打着键盘。

“心情不好,情绪失调。不如你过来吧,我正想找人揍一顿呢!”赵一枚很快回了一句。

“这女人啊,没男人疼就是会失调。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扔了那根烂稻草,就赶紧再找个,调节一下。”李云飞调侃。

“我正犯经前综合征呢,看来你也是?”赵一枚飞快地回复。

李云飞被噎住,半天才叹了口气。怎么他认识的女人,脸皮一个比一个厚、嘴巴一个比一个毒呢?

赵一枚在网络的那一边也叹了口气。烂稻草,潘明唯你要真是根烂稻草就好了,我就把你从心里拔出来,远远地、头也不回地扔掉!

与此同时,刚从停车场出来的潘明唯背后蓦地一寒。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又湿又冷啊!潘明唯感慨了一下,开着车缓缓前行。

这条路在修,加上下雨,所以即便是周六的上午,也还是有些塞车。

潘明唯想了一下,在路口转弯,准备抄近道去兰溪酒家。兰溪酒家是潘家的兰采饮食集团进军内地市场的第一间酒楼,所以这段时间他都是香港、申市两边跑。

车子越过几个泥泞的坑洼,终于转上平坦的窄路。这条路潘明唯很熟,因为会经过方沁的妹妹方芳住的公寓,他有时会走这条路送丹尼回去。

想到丹尼,潘明唯余光一瞥,竟然看到了方沁,不由得踩下刹车,仔细看去,果然是方沁,撑着把伞,站在路边,扬着手似乎想要拦出租车。

一辆出租车刚好驶过,大概已有乘客,非但未停,反而溅起积水,惊得方沁连往后退了两步。

潘明唯连忙把车靠过去,按下车窗,叫道:“塞琳娜!去哪?我送你。”

方沁看见是他,笑了笑,快步走过来,收了伞,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一边抖了抖伞上的水,一边道:“我的车坏了,这地方可真不好打出租车,还好遇见你。不过我去的地方可有点远,在恩平路那边。”

“没事,我不急,先送你过去。”潘明唯想了一下又问道,“今天是周六,丹尼不是要去棋院下棋吗?”

丹尼来申市才半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居然迷上了下象棋,方沁觉得象棋是中国国粹,于是大力支持,现在只要丹尼身体许可,每周六都要去棋院学棋。

“我妹妹会送他去。”方沁说,“今天我有其他的事。”

潘明唯扭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有点疑惑,却没有多问。

这就是潘明唯,永远站在她身旁,信任她,关爱她。他于她,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温暖的存在。

但即便是面对他,她也有着不能诉说的秘密。

那是她跟李云飞之间的秘密协议。她甚至都没想好等她有一天肚子大了,该怎样向众人解释,尤其是怎样向丹尼解释。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丹尼,她只能拿出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

红灯。潘明唯停下车,突然扭头看着她:“丹尼说,有人在追你。不是上次你们医院那个麻醉师,是个魔术师。”

方沁扑哧一笑:“魔术师?丹尼说的?这你也信?好像愚人节还没到呀。”

因为丹尼每次都去东华医院输血,一来二去,大家都知道她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而且还有很麻烦的病。丹尼就成了她的避雷针,不会有男士靠近。

对她来说,丹尼就是她的一切。尤其在与李云飞重逢之后,她已经放弃去爱一个人或者被爱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再一次承受那样的打击和绝望,她会被打倒,再也站不起来。

如果她倒下了,那丹尼怎么办?

两个月前,丹尼从ICU出来后,提出想要他们两个复婚的要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可看着丹尼那可怜兮兮期盼的眼神,她又不能说出实情,只能拖着、哄着。

她对潘明唯说,你如果还爱着赵一枚,就回去找她吧。在丹尼面前,就当是演戏了。潘明唯真的走了,一个多星期后再出现在她面前,却是憔悴不堪。他说他和赵一枚谈清楚了,那是个好女孩,应该有她更精彩的人生,应该有个人,能够陪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她能猜到潘明唯是怎么想的,却没办法劝他,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他小的时候得过淋巴瘤,几年前复发,差点要了命,最后通过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逃过一劫,但复发的阴影仍随时笼罩在头顶。两个多月前他做了复查,肺部和肝部都发现有阴影。当时还不能够确定是不是再次复发转移,只能先用药物控制,下个月底再做一次详细检查。这种等待是怎样的折磨,她当然明白。

他爱那个女孩,所以,才离开。

这一切那个女孩都不知道。幸福的女孩,被这样地爱着、呵护着。

其实,她们两个是同龄人呢。可她自己,经历了那么多艰辛,找回了爱人,却找不回爱。

她的阿利,早就不在了。

绿灯亮了,潘明唯松开刹车,车子缓缓前行。他用余光看着方沁,皱了皱眉。

其实他早就察觉,最近方沁有什么事在瞒着他,瞒着大家。但看她抿着嘴,微微蹙起眉头,眼神没有焦点的样子,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到了恩平路,方沁指着一家音像店说在那儿下。那里离医院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潘明唯停下车问道:“你不会大老远跑来,就是要买几张唱片吧?”

“为什么不可以?”方沁拿起伞,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动作突然一滞。

“小心!下雨地上滑。”潘明唯叮嘱道。

“行了,你快走吧。谢谢啊。”方沁勉强笑了笑,脸色有些发白。

“跟我还客气什么?”潘明唯打了左向灯,缓缓驶离路边。开了没十几米远,心里隐约觉得不安。刚才方沁的脸色,好像很不好啊。

他抬眼看了看倒后镜,竟然看到方沁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撑着的伞也歪到了一边,连忙把车倒了回去,送她进了旁边的医院。

半小时后,潘明唯抬头看着“妇科诊室,男士勿入”的牌子,心里越来越不安。

刚才方沁的情形,虽然是腹痛,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厉害,起码还可以正常行走。反倒是她的眼神,充满了紧张、担忧和害怕。

那样的眼神,他只有在丹尼进ICU抢救的时候见到过。

除了丹尼的事,方沁向来遇事镇定,而且因为向来有痛经的毛病,一般的腹痛对她来说,也是习以为常。

那么这次,一定是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潘明唯正想着,坐在旁边的人起身,一不小心把方沁放在椅子上的手袋碰到了地上,手机也从侧袋里跌了出来。

那人边说对不起边把手机和手袋都捡起来递给潘明唯。

潘明唯接过来,正要把手机重新放回侧袋,那手机突然就在他的手心里振起来。

“Dr.L(L医生)”的名字在屏幕上跳跃着,潘明唯接也不好,挂也不是,只得由着手机连响带振地折腾了近一分钟才停下来。

潘明唯舒了口气,正想把手机放回去,铃声第二次响起,长久的铃声终于让走廊上的病人和家属开始向他侧目相向。

潘明唯带着歉意笑笑,站起来,拿着手机往外走。才走了没两步,铃声停了。几秒之后,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

莫不是方沁医院里有急事找她?潘明唯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在哪呢?”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没头没脑的一句,透着些许焦急,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哦,不好意思,方医生暂时不方便接电话。”潘明唯心想既然对方是“L医生”,那他也称呼方沁“方医生”,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请问--”

“潘明唯?”对方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叫出他的名字,“怎么是你?”

潘明唯一愣,终于也认出这个声音,有点迟疑着道:“李云飞?”

嘟嘟--电话被挂断。

潘明唯拿着手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下一瞬,李云飞寒着一张脸已经出现在面前。

“果然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李云飞简直是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面对他一副质问的语气,潘明唯心下不快,脸上却仍是淡淡的不动声色,朝诊室扬了扬下颌,缓缓道:“方医生在里面。你找她有事?”

虽然只见过两次面,而且明知那是赵一枚的朋友,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李云飞没好感。也许是赵一枚对这个“朋友”的亲密态度,让他嫉妒了。当然,他马上告诉自己,他已经没有资格去嫉妒什么,但再见到李云飞,只有更加不快的感觉。

李云飞挑起眉,一字字地道:“我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潘明唯被他飞扬跋扈的态度刺激到了,但仍极力忍耐:“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是方医生的朋友。怎么,不可以吗?”

谁知这句话,反而更加激怒了李云飞,他上前半步,沉声道:“朋友?什么样的朋友?方沁的事,轮不到你来管。你怎么不去管管赵一枚?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又扯上赵一枚了?他以为他是谁?什么事都来插上一脚,救火队吗?潘明唯冷然道:“这有关系吗?方沁是我好朋友,我还是她儿子的干爹。”

李云飞斜眼瞥了他一眼,微微哂笑:“那又怎样?我是她儿子的亲爹。”

一个晴天惊雷,潘明唯几乎就要被震懵了。这个人,就是丹尼的亲生父亲?方沁寻找了整整十年的爱人?那么,方沁最近的反常都可以解释了,因为显然,他并没有打算认回他们母子。这个始乱终弃、四处留情的家伙!

潘明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收起了脸上的惊愕,目光缓缓上下扫视了李云飞一遍,然后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微笑,轻轻吐出几个字:“凭你,也配?”

李云飞的瞳色猛然加深,眼底腾地蹿起两簇火苗,双手在身旁收拢,直攥得骨节发白。

但只一瞬间,他就放松了拳头和神情,摊开右手,低头看了看,撇嘴冷笑道:“可惜我这手,一向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也不再看潘明唯,便向诊室走去。

走了没两步,忽又转回头来,笑了笑道:“还有,我配不配,你说了不算,丹尼说了才算!”

“喂,先生你不能进去!”一个护士拦住了李云飞。

“为什么不能进去?”李云飞挑着眉,强压着心里快要爆发的怒火。

“李医生!”潘明唯从后面走过来,指了指“妇科诊室,男士勿入”的牌子,语带揶揄道,“即便你是医生,即便这医院是你开的,你也不能就这么闯进去吧?”

李云飞大窘,说出来别人也不信,他确实没看到那硕大的白底红字的牌子。之前他和方沁去的是三楼,都是一起进去的,谁知刚才走到二楼就碰见了潘明唯。

虽然他貌似在口舌上占了上风,其实早就被气昏了头。潘明唯的口气简直和方沁如出一辙。在方沁的眼里,想必也是觉得他不配做丹尼的父亲吧?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失忆并不是他犯的主观错误,她却不肯给他弥补的机会。

李云飞前有小护士横眉怒目地拦着,后有潘明唯面带嘲讽地挡着,正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当口,方沁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样?”两个男人同时出声询问,均是一脸的关切。

方沁看到他们两个,愣了一下,才道:“我没事。”然后转头向李云飞道:“你怎么在这儿?”

“你该说说,他怎么在这。”李云飞不满地瞟了一眼潘明唯。

方沁本来还想解释一下,是碰巧遇见的,可看到李云飞那副理直气壮质问的表情,忽地想起当初在医院碰到叶子沁的事,于是话到嘴边又收住,淡淡道:“艾唯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再说这也轮不到你来管。”

“你--”李云飞简直快气炸了,他在家坐立不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驱车赶来,却是这个结果。几分钟前,他还趾高气扬地对潘明唯说,方沁的事轮不到他来管,现在方沁却当着潘明唯的面,把这句话送了回来。

“好,好,我管不着。”李云飞忍着气道,“那我可不可以请问,你真的,没事?”

他说得隐晦,不过方沁当然明白他想问什么,神色一黯,垂下眼帘,低声道:“没事,什么也……没有,没有事。”

“没事就好,你之前肚子痛的样子可是吓了我一跳。”潘明唯一边说,一边暗自观察两人的神情。

李云飞失声道:“你肚子痛?”说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扶她,将要碰到,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都说了没事,我只是痛经而已。”方沁有点尴尬。

李云飞心里一凉,彻底沉到了底。竟然,果然,又失败了。

潘明唯把方沁的手袋和手机递过去,“不好意思,刚才你的手机掉出来,正好有电话进来,我就帮你接了。”

方沁接过手机只瞥了一眼,便放回包里,说道:“我们走吧。”这话却是对着潘明唯说的。

李云飞还沉浸在又一次失败的打击中,却见方沁完全当他不存在似的,就要和潘明唯离开,不由得一股火气冲上来,脱口叫道:“方沁--”

方沁扭过头,用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话。

李云飞被她蒙着水雾的眼睛刺得心里一痛,什么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话都吞进了肚,叹了口气,上前半步,仔细看了看她,低声道:“你怎么了?血压高了?”

方沁一愣,微微仰起头:“我怎么可能血压高?”她明明一向血压偏低,这李云飞也是知道的。

“还不承认,眼底都有渗出物了。”李云飞的声音竟是从没有过的温柔,看向她的眼神也是从没有过的柔和深沉,“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先走了。”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去。

方沁抬起手,扫过眼角。指尖,竟然带下了一滴晶莹的液体。

怎么她都没感觉的?

怎么她强忍了一路,还是被巨大的失望击穿了吗?

“我送你回去吧。”潘明唯在旁边轻声说。

方沁再次抬起手,装作捋了捋刘海,然后对潘明唯说道:“我还没去音像店买东西呢,你先回去吧,反正我现在没事了,雨也停了,这边打出租车很方便的……”

话未说完,手上一暖,竟然被潘明唯牵住了手:“啰唆!先上车再说。”

方沁怔怔地被一路拉上了车,甚至潘明唯俯身帮她系好了安全带,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其实她很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待着。那种异常无力的感觉围绕着她,那是种想要什么,但又似乎永远得不到的感觉。她肯定还会去做第三次,但仍然失败怎么办呢?第四次、第五次……真的能坚持吗?丹尼又等得及吗?

希望、失望、绝望,十年来的这个过程换了一种形式,又要再经历一遍吗?方沁仿佛陷在沼泽中,一点点沉下去,谁也拉不住她,谁也帮不了她……

潘明唯的手支在方向盘上,看了她一眼,突然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方沁缓缓扭过头,仍是麻木的表情:“为什么要哭?我肚子不怎么痛了。”

潘明唯叹了口气:“我倒宁愿你肚子痛到哭,也好过现在这样……”

说话间,就见两行清泪顺着她大大的眼睛淌了下来,而她竟好像毫无知觉般,脸上的表情仍是有些呆滞,任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流个不停,默默的,没有一点声音。

“对不起,艾唯,我一直瞒着你。他,他就是丹尼的亲生父亲。”方沁再也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知道。他刚才说了。”潘明唯停下车,看着方沁,小心翼翼地道,“他不肯认你们?”

这事他得问清楚,搞不好那个家伙还骗了赵一枚。

“不是。他……他……”方沁咬着嘴唇,说不下去,摇头,再摇头,终于哽咽道,“他不记得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春天怎么还没来?方沁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计算着何时才能做第三次PGD试管婴儿。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距离上次,两个多月过去了。可时间又是那么漫长,也许是因为,这两个多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先是潘明唯走了,他离开了她和丹尼。他说只要丹尼愿意,他会永远做丹尼的父亲。但她应该给李云飞机会,而他,也不能再次背叛自己的心。

可潘明唯并没有回去找赵一枚,而是去了加勒比海,去了海地。他说,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他要趁他还没有倒下,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接着海地地震了,潘明唯失踪。赵一枚来找她,她把潘明唯的一切和盘托出,这才发现,原来那两个人,是一样的傻。爱着对方,却不告诉对方,自己有多爱他(她)。

也许应了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潘明唯又一次化险为夷,平安归来。然而他和赵一枚仍然前路艰难,因为他的救命恩人秦扬,赵一枚的初恋,为了救他,被砸成重伤,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所以,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心。

艾唯呀艾唯,方沁暗自摇头,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就是自以为是。你以为是替别人着想,其实是累人累己。

“妈咪,什么叫‘冷战’?”旁边的丹尼摆弄着手里的飞机模型,突然问。

“冷战啊,冷战就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方沁斟酌着解释。

“不是啦,我是说两个人之间的。”丹尼抬头向电视努了努嘴,“那个女的对那个男的说她最讨厌跟他冷战。”

方沁扭过头,见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台湾言情片,于是笑了笑道:“小孩子怎么看这个?两个人之间的冷战啊,就是说本来很亲密的两个人闹别扭了,但不是动手打架,也不开口吵架骂人……”

“是谁也不理谁,对吗?”丹尼问。

“嗯,也不一定。”方沁想了想,“可能相互之间说话客客气气的,比对陌生人还有礼貌。”

“妈咪你怎么知道?”丹尼又问。

方沁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哪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我是大人,所以我知道。好了,该吃药了。”说完拿起他的杯子走了出去。

丹尼伸手把被老妈摧残过的头发使劲捋了捋,望着方沁的背影,小声嘀咕:“总把我当小孩子……哼,我也最讨厌冷战,看着都没劲……”

方沁一进厨房就打了个喷嚏,连忙把窗户关上。

都二月底了,天气还是出奇的冷,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明天是丹尼输血的日子,星期六,李云飞想必会来。后天,就是元宵节了,中国人一家团聚的日子。

当初在医院李云飞临走时说的“随时联系”,最后居然变成了“不联系”。这几个月来,两个人竟是谁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没有电话、没有短信,只有丹尼输血的日子,李云飞才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即便是工作日,也会趁着午休的时间赶过来待一会儿。

每次两人在丹尼的病房遇见,李云飞总会客客气气地先开口打招呼,就像她刚才说的,“比对陌生人还有礼貌”,可那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就像这寒冷的天气一样,快结冰了。以至方沁都开始怀疑,那天他那一瞬间流露的温柔,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开始方沁很担心丹尼会看出些什么,但似乎丹尼已经把李云飞当成了一个忘年交,两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方沁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前首要任务就是调理好身体和心情,为下一次做准备。

等到成功了,就和丹尼说吧。或者,可以早一些?

方沁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黑幕。

没有星星,真的要下雨了。

第二天李云飞没来输血室看丹尼,倒是来了个赵桦,并且带来了丹尼盼了很久的一套工具,说是师兄临时有手术,就让他代为跑腿了。

赵桦以前上中学时也是模型制作爱好者,丹尼和他一见如故,两人就电动自由飞机模型讨论了很久,临走时甚至还互相留了电话。

到了傍晚才开始下雨,竟是雨夹雪,零摄氏度左右的气温,细小的雪粒大多在半空中就化成了雨,落到地上,夹杂着灰尘,凌乱成泥。

天色渐晚,整个城市阴冷暗沉。

丹尼失望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还是新加坡好,早知道晚一些回来。

方继森在去年底调任新加坡,所以春节假期,他们是在那个温暖的城市度过的。

好在小姨方芳说要请他吃大餐,他乐颠颠地被小姨和姨夫带走了。

本来方沁是要一起去的,但临时有一个推不掉的饭局。

饭桌上方沁竟然遇到了大学的同学卡恩,两人多年不见,相谈甚欢。

饭后卡恩送方沁回家,车子一直开进小区,在林荫道旁停下。

卡恩保持他一贯的绅士风度,抢先下车,绕到右侧,替方沁打开车门,临别,仍旧像以前一样,送上一个大大的法式拥抱。

他乡遇故知,方沁虽然一下车就踩在了烂泥里,但心情仍旧不错。

走了没两步,方沁突然回过头。

幽暗的树荫底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车身上沾满了泥浆,看着有点眼熟。

方沁摇了摇头。只不过是辆相似的车而已。不会的,是她太敏感了。

走到楼下,远远地看见门廊处有一点若明若暗的微光。那是什么?方沁忽然觉得紧张,于是咳了一声。

门廊上方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清冷的白光洒下来,映出了斜倚在墙上的修长身影,和他脚边一地的烟头。

李云飞抬起头,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把烟送到嘴边。

他拿烟的姿势还是和当年一样,是将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根处,所以每吸一口,都几乎将整个手掌罩在嘴边,一点微光在修长的指间半明半暗,然后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

一瞬间方沁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怔了怔才道:“你怎么来了?”

李云飞站直身,目光一沉,脸上却是显出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弯了弯嘴角道:“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不是该和家人团聚的吗?怎么你把丹尼丢给别人,自己和男朋友快活去了?”说着朝她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方沁知道他多半看到卡恩送她回来了,这话听得刺耳,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是我的同学,不是……”

“OK,你不用和我解释。”李云飞弹落手里的烟蒂,斜眼睨她,“按照协议,我们互不干涉。”

“你怎么乱扔烟头?”方沁讪讪的有点没话找话。

“我这是点火取暖。”李云飞又靠回到墙上,双臂抱胸,悠悠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么冷的天,方沁也觉得把他拒之门外实在过分,于是一边去按门禁密码,一边说道:“那上来喝杯东西暖暖吧。”

“谢谢你,仁慈的女士,看来我的命运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好多了。”李云飞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楼道,进电梯,均是一言不发。

方沁盯着缓缓变化的楼层数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不该抽那么多烟。”

“我不单抽烟,还喝酒了呢。”李云飞忽地上前一步,侧头向她哈了口气,露出恶作剧般的笑。

一股烟味夹杂着酒气迎面扑来,方沁皱着眉偏开了脸。

“害怕了?”李云飞一脸的无赖,“怕什么,反正还有好几个冷冻胚胎呢。我可都忍了半年了。”

“这次偶尔为之就算了,以后还请你坚持一下。”方沁一边开门一边说道,“你知道的,冻胚的成功率要比鲜胚低几个百分点。”

李云飞皱起眉:“我还知道促排(卵)药的副作用相当大,我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请配合我。”方沁进门,开灯,把手袋放在玄关柜上,正要转身,突然身后一股力量把她撞向柜子,直撞得她肩胛骨生疼。

“够了,方沁,我受够你了!”李云飞双手按着她的肩,带着血丝的双眸在她面前放大,“除了讨论这个,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方沁睁着双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云飞似乎被她的目光击败,甩了下头,然后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好了,别总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我!好像错的总是我,我关心你都有错吗?”

“你……先放开我。”方沁瞥了下自己的肩膀,小声地说,“你弄疼我了。”

“你也知道疼?”李云飞不但没有松手,反而一只手更加箍紧了她的肩,另一只手竟然从敞开的风衣穿入,探向她的腰间。

“放手!李云飞,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柔软的皮肤被冰凉的手指触到,激得方沁浑身一颤。

“我想干什么你很清楚,你想干什么我也很清楚。方沁,你不过就是在利用我罢了。十八点五的概率,见他妈的鬼!不如我直接给你一个好了!”李云飞说着,抬起一脚把大门踹上,手下不停,嘴唇也狠狠压了下来。

方沁伸手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去推,奈何力量悬殊,如何能抵挡?不消片刻,便在他肆意的攻城略地下节节败退。

然而那哪里是亲吻,根本就是重重的碾磨和啃噬,似乎在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抑郁和愤怒,不消片刻,她的嘴唇便破了。

李云飞的唇间尝到血腥,竟好似嗜血的猛兽般,反而进攻得更加激烈,长腿向前一探,用膝盖顶开她的两腿,然后整个身体都贴了过来。

隔着衣衫,方沁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火热。她微微一颤,放弃了挣扎和抵抗,闭上眼,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咸涩的液体滚落到李云飞的舌尖,他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方沁闭着眼睛,耳边只听到他压抑着的粗重喘息声。两个人都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突然身上一轻,方沁睁开眼,只看到李云飞开门离去的背影。

嘭的一声门响,让方沁怔了怔,身子软软地滑落到地上,头无力地垂落到膝间。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哽咽出声。

丹尼说得对,这是一个灰色的夜。

子夜时分,方沁收到李云飞的一条短信,只有一个词:“Sorry(对不起)。”

其实他用不着说对不起。她不怪他的莽撞和冒犯。她不自觉地流泪,只是因为觉得疼,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那种疼;还有那种无能为力,以及那种对一切都无法掌控的恐惧感。

他的怀抱火热而坚实,但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她累了,真的很累了。

叮的一声轻响,李云飞的第二条短信到了:“Happy the Lantern Festival!”

元宵节?快乐?

原来,已经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元宵节过后,两人依旧不通消息。

两个多星期后的早晨,方沁又收到李云飞的一条短信,简单的一句:“Happy Womens’Day(妇女节快乐)!”

方沁一头雾水,去到医院上班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中国的三八妇女节。

她仍然没有回复,只是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快,就三月份了。然而前路迷茫,就好像这阴霾的天气一样,长久地看不到阳光。

又隔了一星期,方沁接到一份同城快递,A4大小的专用文件信封扁扁的,轻飘飘的,寄件人那栏里龙飞凤舞地签着“李云飞”三个字。

方沁心中一凛,连忙打开信封,谁知里面竟然是一堆纸屑。

翻了翻,没翻出什么东西来,干脆反转信封,把纸屑通通都倒在了桌面上。除了有一条两指宽的纸条,其他都碎得不成样子了。

方沁挑出那条纸看了看,认出是当初她和李云飞签的协议中,关于做试管婴儿以救治丹尼的那一条款。这么说,其他碎屑就是那份协议的残骸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方沁接起来,果然是李云飞:“快递收到了?”

“收到了。你什么意思?”方沁问。

“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李云飞一字一板地道,“我,单、方、面、撕、毁、协、议。方小姐、方女士,恕我不陪你玩了。当然,你看到的那条保留。”

不待方沁接话,李云飞又继续说道:“至于什么时候去离婚,你来定,我随时奉陪。反正仁安那边已经建好了我们的档案,不会再查结婚证了。”

方沁听到“离婚”两个字,终于反应过来:“你……有什么事最好当面谈。”

“当面谈?免了,最近我很忙。还是等你考虑好了,咱们直接民政局见吧。”李云飞说完就收了线。

“主任,二号台异常!”手术室护士在内线电话里呼叫。

二号台?李云飞心里一紧,那是苏晨在做的手术。病人是个大一学生,校篮球队的,既往身体素质好,术前检查一切正常,按理说是个小手术,不然也轮不到苏晨上。

“什么情况?”李云飞一边往胳膊上刷碘伏消毒,一边问。

“术中创面渗血增多,查过两次凝血三项,最差的一次APTT631秒、PT187秒、DD二聚体为03。结果出来后快速输注1000ml血浆和一支凝血酶原复合物、一支纤维蛋白原后,创面渗血有所好转,但之后的手术一直就是在出血、持续输血……”

李云飞走到手术台旁时,苏晨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缝合最后一针。

然而随着大家长舒出一口气,患者的血压应声而落。

李云飞立即上前,动手做心外压,同时吩咐:“去甲肾上腺素10mg。”

“94……86……75……63……37!”报血压的护士到最后声音都变了。

“加肾上腺素1mg。”

2分钟后,“再加肾上腺素1mg!”

5分钟后,“肾上腺素3mg!”

3分钟后,“准备电击……200焦耳……Clear(保持距离)!”

“250焦耳,Clear!”

“300焦耳,Clear!”

……

“苏大夫,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护士上前去拉苏晨。

“不,不,让我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苏晨疯了一样地叫,“350焦耳!”

“苏大夫,你冷静……”另一个助理医生也去拉她。

“苏晨!”李云飞喝了一声,然后看了下墙上的时钟,声音清冷,“死亡时间为二○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五十五分。”

苏晨愣住。

手术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呆立着,心情沉痛而低落。只有监控仪上枯燥的“滴”声还在持续不断,屏幕上那一条毫无波澜的直线,证实着那个曾经年轻有力的心跳已永远地停止了。

“你们收拾一下,我出去和病人家属说。”李云飞摘下口罩。

苏晨听到这话,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不,我是主刀,我去!”

李云飞转过头,目光坚定中又带着些安抚:“我是主任。你留在这里。”

“你们不是说这是个小手术吗?我儿子活蹦乱跳的怎么会死?他是篮球队队长,他身体那么好……”

砰--

“哎呀,你们怎么能打人呢?李主任,李主任……”

“你还是主任啊?打的就是你!”

“来人,来人啊……”

鲜血顺着李云飞的额角流下来,遮住了眼睛,看出去一切都糊上了一层朦胧的红色。

在这红雾之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过,这怎么可能?

李云飞努力眨了眨眼想看清楚,手心突然一暖,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然后用了用力,把他拉出混乱的人群。

那只手牵着他下了一层楼梯,又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连廊,然后下了几级楼梯,另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按,他便顺势坐在了阶梯上。

片刻之后额头一凉,一块又湿又软的东西压在了伤口上。

除了方沁,谁还会随时随地带着消毒湿纸巾呢?他曾经为此笑话过她,说她有洁癖。她却说医生有洁癖很正常,何况那不是她自己用的,是给丹尼准备的。丹尼身体差,容易感染,带了那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

每次一提到丹尼,尤其提到“那么多年”,他就无话可说了。没办法,他欠的债太多太久,一辈子也还不清。

李云飞微微偏过脸,头顶上方立刻传来一声轻斥:“别乱动!”好似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

李云飞的脖子扭到一半,闻声定住,乖乖地一动不动。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吩咐:“自己按着。”

李云飞乖乖地抬起手,轻轻一触。那柔软的小手像一尾小鱼,本已到了他掌心,一滑,就又溜了出去。

方沁又拿出一张湿纸巾,替他擦拭眼角眼眶的血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李云飞抬起眼皮看向她:“你是来找我的?”

“我不是来找你。刚好送病人转院过来而已。”方沁停下手,淡淡地说道。

“从东华转到我们荣海?”李云飞扯了扯嘴角。

“有什么好奇怪的?病人嫌我们那儿太贵,一定要转到公立医院。”方沁说着,又换了张湿巾,往他脸上擦去。

她当然不是送病人过来的,不过也不是专门来找他的。她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他。

只是看看而已,不是找他“当面谈”。她也奇怪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可就是想在一边远远地、悄悄地看看他。

她顺着护士的指点,来到手术室外,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她来申市工作了大半年,已经多少了解了目前这种紧张的医患关系。医护人员似乎不再是人们眼中神圣的白衣天使,病患也不总是弱势的一方。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她很清楚手术中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然而病人家属即便术前签了风险书,也不会真正明白那些专用名词,更何况在这样激动的情绪下,发生冲突似乎是难免的。

只是李云飞微低着头,紧抿着唇,一脸的隐忍,然而仍是腰背挺直,就似那被大雪压着的青竹,忍辱负重,弯而不折,从不退缩。

方沁看见血淌出来,那鲜红的颜色顿时刺疼了她的眼,好像心尖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猛地掐去了,痛得她浑身一颤。

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等她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于头脑做出了行动--她已经拽着他的手奔向楼梯了,她记得,那边是急诊室。

“嘶--”李云飞吃痛,倒抽了口气。

“叫你别乱动!”方沁瞪他。

“我没有……”李云飞委屈出声。

“乱动眉毛也不行,会扯到!”方沁又瞪了他一眼,在他身旁坐下,仔细清理。

李云飞立刻乖乖地眼观鼻、鼻观心。然而方沁的脸庞近在咫尺,让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呼出一口大气就会把面前的人儿吹跑了。

方沁终于把他的脸弄干净了,忍不住道:“那病人家属下手也太狠了。”

“不怪他们,换了我也会,开瓢还算是轻的。”李云飞的心又跌落谷底,“只是个小手术,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是怎么回事?”方沁问。

“初步判断是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李云飞低声道。

“DIC?外科手术并发DIC很少见,一旦遇到,致死率也很高,想必你们已经尽力了,别太自责。”方沁安慰道。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李云飞苦笑,“这是病人家属最怕听到的一句,也是医生最不愿意说出的一句。可你不知道,那孩子二十岁还不到,才刚上大一,还是篮球队队长,身体很棒……”

“这是意外,谁也不想的。”方沁轻声道,“何况手术知情书里一般都会提到发生DIC的可能,家属签了字的,那你们就没有太多责任。”

“家属是签了字,可他们哪里懂这些专业名词。他们没办法接受,情绪激动,很正常。”李云飞垂下头,缓缓摇了摇,“如果,能早点发现是DIC……或者……或者把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换成垂体后叶素静脉泵入……”

“没有如果,那不是你的错。”方沁见他沮丧的样子,心里又绞在一起隐隐地疼。

“生命只有一次,没有如果,没有重来……”李云飞抬起头,微微蹙着眉,目光沉重。

“哎呀,又渗血了!”方沁凑近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皱着眉道,“皮瓣有些外翻,你还是去缝几针吧。”

李云飞望向她的双眸,突然道:“心疼啦?”

这句话不受控制地溜出嘴,李云飞就暗叫一声:坏了。

果然方沁立刻沉下脸,迅速站起身,冷冷道:“医者父母心,对谁都一样。”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是一愣。“医者父母心”,是当年阿利最喜欢挂在嘴边调侃的一句,什么时候也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一时间方沁的心里又慌乱起来,连忙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我得走了,去接丹尼。”

“方沁!”李云飞站起来,冲着她的背影道,“如果我毁容了,你还要我吗?”

这句明明应该是带着轻薄调笑意味的话,此刻从李云飞嘴里说出来,却显得无比认真。

方沁的后背一僵,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用不大不小他刚好能听到的声音道:“去整形科缝吧,外科的针太粗。”

李云飞满嘴的泡沫,一边刷着牙,一边看向镜中的自己。

额角斜斜贴着块纱布敷料,显得有些滑稽。想起方沁竖着眉毛瞪着眼,叫他别乱动的情形,李云飞不由得心中一荡。

唉……李云飞暗自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简直爱杀了她那副浅嗔薄怒的小模样。这就是所谓“打是疼、骂是爱”吗?

整形科的医生说,只要他不是疤痕体质,将来这条疤会浅到看不清。还是方沁心思细密呀,让他去整形科……

淡淡的笑意缓缓浮上脸颊,李云飞仿佛又感觉到方沁柔软的指腹在他额角划过。

门铃打断了李云飞的遐想。

快步走出洗手间,李云飞瞥了一眼客厅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是谁半夜三更来找他?

门一开,一个温软的身躯就跌落在他怀里。

“苏晨?”李云飞惊讶地看着怀里的人,皱了皱鼻子,“你喝酒了?”

“是呀,我喝醉了,所以不敢回家。”苏晨抬起头看他,眼睛红红的。

“你能这么说,就是还没醉。”李云飞声音冷下来,松开手,往后一退,“你不敢回家,也别来我这儿啊。”

苏晨没了支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竟然哇哇大哭起来:“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声音从敞开的大门传出去,在午夜寂静的楼道里荡出几声回响。

李云飞哭笑不得,看她这样子,就是没醉也差不多了,连忙伸手到她腋下把她架起来,然后连拉带拽地把她弄到沙发上。

这房子楼上楼下住的不是医院的医生就是医学院的老师,每天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苏院长家也就隔了两栋楼的距离。

李云飞看着半躺半靠地歪在沙发上的苏晨,无奈地道:“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弄碗醒酒汤。”

“师兄!”苏晨突然一把拉住他,“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李云飞简直无语了,他脑袋都被人打开花了,那么显眼的一块纱布,她没看见吗?他叹了口气道:“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你也别太担心了。即便真有什么问题,也有我这个高个子顶着,天不会塌的。”

“我不要你顶着,如果是我的问题,我会负责!不过,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苏晨说着,笑了起来,脸上明明还挂着泪花。

“医者父母心,对谁都一样。”方沁这句话,差点被李云飞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觉得似乎不适用,改口道:“又哭又笑,我看你是真醉了。”

“我没醉。师兄,你,你疼吗?”苏晨挣扎着坐起来,看向他的额头。

“没事,一点小伤。”李云飞撇撇嘴。

“都是我不好。”苏晨垂下头,手还使劲拽着李云飞的胳膊。

“关你什么事。放心吧,我脑袋结实着呢。”李云飞轻轻一挣,没挣开。忽然一转念想到,自己这脑袋还真是结实,怎么被砸了一下也没把他丢失的记忆给砸回来呢?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撞了一下头,失忆了,或撞傻了,再撞一下就又恢复了?

“师兄你想什么呢?”苏晨拽了拽他的胳膊,“今天我看见……看见东华医院那个方医生,把你拉走了。”

李云飞一愣。

“你们其实早就认识的,是不是?”苏晨仰着脸看着他,泪光莹莹,“去年总给你送饭的,是不是就是她呀?”

李云飞对上她楚楚可怜的目光,谎话竟然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道:“不是。”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苏晨一笑松开了手,躺回到沙发上,喃喃道,“其实我早就知道,那是离我们医院两站地,‘老妈私房菜’的外卖;我还知道,那个方医生儿子都好大了……你这么煞费苦心,为了什么,我明白……你不就是不想结婚吗,没关系,我……我……”

“苏晨!”李云飞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打断她的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错,的确没人给我送饭,是我自己定的私房菜。但我跟方医生也的确很多年前就认识了,真的很多年,有十年了。其实我跟她……我跟她已经结婚了!”

李云飞咬着牙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的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顿时觉得胸口一片舒畅,眼前无比光明,似乎看见胜利的曙光正在向他招手。

低头看去,却见苏晨合着眼睛,竟睡着了。

“苏晨?”李云飞俯下身,推了推她。

苏晨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李云飞直起腰,看了片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滴--有什么东西在身下又响又振,苏晨艰难地扭了扭,把压在腰下的手机掏出来,半睁着眼睛看了看来电显示,按下了接听键,迷迷糊糊地说道:“赵桦,什么事啊?”

“师……师姐?”电话那头的赵桦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怎么了?”苏晨头痛欲裂,又闭上眼睛。

“没,没什么……”赵桦说话都不利索了,“师姐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苏晨揉着太阳穴,脑子还晕着。

“没、没事就好,那不打扰你们了。”赵桦说完就迅速挂了电话。

莫名其妙!苏晨把手机一扔,又想继续睡,突然一下子清醒过来,腾地坐起身,心嗵嗵直跳。

这是李云飞的家!她睡在他的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他的毯子!她之前喝醉了,跑过来拉着他说了什么,他又和她说了什么……

苏晨使劲甩了甩头,猛地又是一惊,捡起被她扔到一边的手机,看了看,迅速爬起来,四下张望一眼,扑到门边,拿起自己的包,打开。果然,自己的手机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两个手机,同款同色,当时她是特意买和李云飞一样的,只是她的手机多了条手机链。

完了,原来赵桦是找李云飞的,却被她接了。

苏晨跌坐到沙发上。赵桦这小子,有什么事要半夜三更打电话,这下误会大了。

厨房里传来响动声,苏晨略一转念,迅速拿起手机,删除了那条来电记录,然后把手机塞到沙发缝里。

刚做好这一切,李云飞就端着个碗从厨房里出来,见她坐着,便道:“醒了?正好,把这醒酒汤喝了。”

苏晨嗯了一声,捧起碗就大口大口喝下去。

“刚才好像有电话?”李云飞问。

苏晨差点呛着,咳了两声道:“哦,是我妈找我,问我在哪呢。我得回去了。”说完就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苏晨--”李云飞叫住她。

“啊?”苏晨回过头。

“那个……”李云飞本想问她,之前他说跟方沁已经结婚的话,她到底听见没有,又想她要是故意装傻呢,还是作罢,改口道,“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就隔着两栋楼,给我妈看见反而不好。”苏晨心虚,逃也似的开门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苏晨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靠着墙边缓缓坐下,双手抱膝,看着李云飞的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门缝里的灯光灭了下去。

苏晨幽幽地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楼下有一个清瘦的身影,看着那窗口的灯光终于熄灭,也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刚出差回来,火车晚点。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手术出意外的事。路过李云飞楼下,见还亮着灯,忍不住打个电话,想问问情况,谁知……

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缓缓垂下头,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艰难地向后面的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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