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苏轼之于秦观如何呢?苏轼曾经不要面子地向当时的“死敌”王安石写信推荐秦观:“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已无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其请以身任之。”他也不止一次的夸赞秦观有“屈、宋之才”,而且二人的相识是在秦观文名不显之时,可以说,苏轼就是秦观的知音导师和知心朋友。民间传说中,二人的情谊还不仅于师友,秦观还是苏轼的妹夫,不过经查证,苏小妹其实是并不存在的。不过,通过这些传闻,再加上后来秦观被当作苏轼亲党遭到贬斥的事件来看,他们的交谊自是无需多言。在那次事件之后,秦观就认为苏轼会疏远他,与他割袍断义。其实苏轼未必会那么绝情,苏轼还是很大气的人,甚至他可能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知道,苏轼一直都把军国大事放在心上,朋友因他遭难,朋友或有怨言,他都没有歉疚或自责。或许在他的人生观中,朋友就该如此,志同道合,同进同退,可是他却没有想到秦观会如此敏感,如此挂怀。后来在苏轼看到秦观的《踏莎行》后,他才幡然醒悟,连声说道:“吾负斯人。”从他们师生二人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来秦观的多心敏感和苏轼的豁达洒脱,所以苏轼爱咏志,秦观喜言情。而像秦观这样的人,或是柳永那样的人,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重情重义。他们拥有的不多,却想抱紧每一样,所以才会无休止地写就这些他们所看重的东西,稍有波澜的离情和旅程就都成了他们下笔的对象。
所以,联系秦观的生平和作品风格来看,柳永才算是秦观的“老师”,秦观与柳永一样喜欢慢调的创作,同时他们都喜欢写相思、写离情、写羁旅这些让人黯然神伤的题材,他们也都有纵横声色场的生活经历,这就决定了秦观在写作上不可能不受其影响,每天出入于脂粉味的青楼里怎能不沾染颓废、心伤的气息呢。但秦观不像柳永那样,可以纵情声色。他做不到柳永那样的坦荡,也没有那份叛逆,他不愿背负“薄名”。正是因为他的这样欲遮还羞的姿态,便让许多人看不懂他。其实他属于典型的无奈无力之人,不但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生活,甚至都没有能力控制好自己。他是个天性柔弱的人,在屡屡经历变故之后,他实在无法排解。虽然他跟随苏轼多年,却没有沾染老师的风采;想要似柳永那般流连青楼妓馆醉生梦死,却没有那样的勇气,也没那样的心情融入。所以他的一生看来就像“四不像”。秦观一生的悲剧也与他那消极的性格有关,他从第一次科举失败之后,可以说就一蹶不振了,即使有过短暂的快乐,恐怕他也没有珍惜。他仍旧心中有一片乌云,挥之不去,是那不甚幸福的婚姻?是那屡遭坎坷的仕途?当然,更可能的是诸多悉悉索索的细小的事件,这些小事件串联在一起的时候,就成了刺穿秦观的利刃,把他狠狠的钉在了失落的冰天雪地里,血流不止却又无声无息。
虽说秦观是继柳永之后的婉约大家,其实二人的作品风格并不完全相似,应该说是风格迥异。看看秦观的这首《满庭芳》吧,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一点端倪。
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这首词跟柳永相似的地方是写了昔日爱情生活的主题。不过秦观的言辞要显得更加清丽自然,典雅绵密;而柳永的作品往往是随性通俗,铺叙泼辣的。秦观与晏几道相比“词情”不切,与柳永相比“词意”不显,但是却胜在情韵兼胜。
在这首《满庭芳》中,前几句还是如秦观一贯的风格,就是以景色描写开始。秦观也特别擅长这种以长调写情的模式,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刚一开始秦观的情绪就很饱满,整个上片中都是神采洋溢的,全部铺垫的手法就需要作者有极其强大的掌控能力。清晨来到,云开日升,春意也飘然来到了人间,这骤雨过后的朝阳更显美丽。于是词人便怀着沉郁已久的心来观赏这如画的景色,得见“古台”“飞燕”等,直到看见那融融的春风里杨柳垂荫朱门掩映,听到从中传出低低弹奏小秦筝的乐声,才被悄悄地勾起了心事。
通过这“秦筝”引出作者的怀恋,“翠盖”指女,“玉辔”代男,那些年少青春的美丽回忆就这样袭上了心头,全篇的感情也全都系在了“多情”二字之上,人是多情,心是多情,时过境迁却只剩下了伤情。“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就让读者明白了秦观的心伤之重,这一句之中就融入了杜牧名作《赠别》的多句,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段,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是词人从初时看景的欢愉到此时的沉郁,“堪惊”就在不经意之间让自己都感到害怕了。伊人不知何处,往事不堪回首。伫立良久,思绪翩跹,情难自已,秦观此时只能悄悄的默然走下城头。“寂寞”写尽了这位“古之伤心人”的模样:斯人已逝,亲友难见,前路叵测,怎能不寂寞?
秦观在这首词中对情绪的拿捏细致入微,是与柳永不同的地方。柳永不太喜欢在表达这样情绪的时候采用这样典雅工整的字眼,可这却是秦观的最显着特色。秦观也是一个比较纯情的词人,他作词首先要感动自己,于是我们才能欣赏到那些让人读之潸然泪下的句子。秦观对婉约言情词的贡献便在于此。他把婉约词的阴柔美更加细化开来,并附之自己的情愫、自己的感动,读者都常常会被秦观的作品勾起心事,原因便是在此。
作词作诗,都不是刻意为之的事情,所以我们就可以知道每一个人的作品都满满的是自己的影子。从秦观在他的另一篇《满庭芳》中展现的气质,我们就能知道他实是一个十分恋旧、容易感动的人。而这篇《满庭芳·山抹微云》也可以说是秦观的成名作,苏轼也因此词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而且秦观的女婿也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自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由这些,我们就可以知道这首作品在当时有多么大的名气,对于秦观素负才名的评价,此词功不可没。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开篇依旧是先写所见所闻的景色,不过仅凭这对仗的两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就已经堪称流传千年的名句了。其中的“抹”和“连”字已经不能用巧妙来形容了,或许应该称之为惊艳吧,特别是生僻的“抹”字,整个把这一句盘活。词人在这离别的时刻中,感慨万千。他向着茫茫未知的路程遥望,却只见飘飘荡荡的云朵抹在了那山峰之上,这一下就极像一个意兴纷飞的绘画大家在进行泼墨挥毫,信手一挥便把一朵微云“抹”在了画卷之上。再加上这接天连地的衰草,一番惨淡离别的情绪便不言自明了。不幸的是,词人此时又听到了声声的角声,天色已晚,他却将要踏上流浪的征程,望着“暂停”的舟橹,望着送别的故人,他情难自已,泪水盈眶。他却在此点到即止,匆匆一笔收住,就立刻进入下一种情绪的抒发。曾经多少的故事,多少的痴缠,都留在了这个让词人一生难忘的地方,可在今天要走的时候,想要回首望去,想要努力回忆,想要让自己拼命记住的时候,却只见那“烟霭纷纷”。此时,“烟霭纷纷”遮挡的不止是现实的夕阳,也是那曾经的欢愉,一切都被这“烟霭”遮蔽,看不真切。最后,“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中就彻底地说出了自己这个远行的孤单旅人,所面对的只是“斜阳”“寒鸦”“流水”“孤村”,这四个景物无一不凄,无一不冷,这离情别绪的渲染一经铺展开来,让人感同身受,黯然叹息。
下片以“销魂”开始,不止缠绵可“销魂”,悲伤也可“销魂”,这离情的痛楚当然更让人“销魂”了。江淹就曾说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中,我们可以看出,为他送行的是一位娉婷的女子,她轻轻地拭着眼泪,她慢慢地解下香囊送给词人。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我们可以揣测秦观当时是怎样的目不转睛,他生怕倏忽间遗忘了每一个他们一起相聚的细节。而“罗带”(罗带是用锦带打成菱形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用作男女相爱的象征)的轻轻分开,也代指他们的分离,这就表达了一种锥心的无奈之感,在这风云突变的世间,爱能绑在一起吗?当然不能,现实可轻易地让恋人生生分离。通过上面的层层渲染,下一句“青楼薄幸名”的出现就不显得突兀了,秦观取了杜牧《遣怀》的诗意,融在此处,恰到好处,“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显出了作者的无奈。“薄幸”只是作者的愤恨的托词,他恨自己,为何不能不负佳人,但是功名无路、前途飘渺的现实催逼,让他不得不开始奔波。在这份无奈中,秦观又要踏上旅途了,望着伊人,他不禁想到,他们二人何时才能再见呢?恐怕从此只能“襟袖上、空惹啼痕”了。哭吧,尽情地哭吧,悲哀的不止是我们,也是这个残酷的世界。这几句每一个字都有着极深极深的苦意,也都有着作者对自身身世飘零的感慨。以“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为结尾,还有什么需要说的吗?哀伤早已弥漫,人生已是蹒跚。
词人已经启程,却还在江中不停地转眸回望,直到望不见,这无言的结局实在是最让人肝肠寸断,依依不舍中倍感凄凉。
虽写常见的离情,秦观却写出不同于常人的味道,笔法高明又韵味深长,唇舌流转之余除了字韵的婉约还有透骨的苦涩悲伤,使这首广泛传诵的名篇情绪含蓄纯净,专情深挚,显得感人至深。
秦观作词深得词的气质之美,无论他写什么题材的作品,都显得别具一格,极有个人风格。词本来就是饮酒唱和时候的消遣之物,常常出自歌姬之口,柔柔弱弱、袅袅婷婷才是它本来的模样,而秦观的忧伤多愁,女性气质偏浓,使他对词的驾驭也就更加得心应手起来。所以,秦观作词最为精致典雅,优美委婉,正像名家所评:秦少游在表现词的阴柔美方面达到了至高的境界,秦观的个人气质与文体特征已经融二为一。“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之词似飞花,似丝雨,意在含蓄,旨在深切,绝少着力的重笔。
秦观的婉约词有一种传统之美,讲究情景交融,也喜欢用叠变的画面来传达情绪。他不是扪虱而谈之士,也绝少壮怀激烈的唱颂,只是喜欢垂首黯然地浅吟低唱。无论小令还是长调,在秦观的手中都会博采众长,融铸古今,再加上他那独特的气质,就形成了一家之特色。不过,他在对词作的内容、风格、形式和艺术的开创方面贡献不多,创作范畴也比较窄,所以注定了他只能成为一流的词人,而不能成为一个改变宋词发展的超一流词人。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恰是秦观一生的写照。愁如海,情似天,文雅如他,温润如他,却只有坎坷为伴。相比于“婉约之宗”的称谓,我认为“古之伤心人”才更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