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满城的锦衣貂裘的少年郎,骑着快马,左手带刀,右手提酒,轰轰烈烈。“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就是讲的他们当年饮酒的狂态,“吸海垂虹”极言大家的豪饮,饮酒如同吞吸大海般的豪壮。那时候没人轻言放弃,都以酒论战,意气风发。此处看来极有江湖豪客的快意,就像人们熟知的《水浒传》里描写的那样,兄弟一起无酒不欢,喝酒如同喝水一样。可贺铸是个文人啊,这样不显怪异吗?其实不然,文人中重义轻生者比比皆是,乐于呼啸江湖的人物也不少见,而作为一个少时就雄豪强悍的贺铸来说,他更喜欢与这样的人相交。于是他们常常带着鹰犬,擎着弓刀,游乐狩猎。这些少年都是慷慨有报国之志的豪杰,都乐于与仇寇一战论生死。可是这“乐匆匆”的一切却只是“黄粱梦”,那些远大的志向,那些非凡的自信都是极易破碎的,那些豪言壮语只是一纸空谈,在岁月中,在现实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蝼蚁,不值一哂。多年来,自己只是一个低级武官,与那豪壮的志向完全不搭边,陪伴他的只有孤舟明月而已。而透过“落尘笼”之句,我们可以知道贺铸已经完全受了羁绊,再也没了往日的意气,四处漂泊,困于俗事。“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中就提到了现实,那是西夏与北宋的边境之争事件,在王安石执政时一直立志外御敌寇,可在后来哲宗继位之后,因少主年幼,高太后听政,立马撤销了对外的军事抵抗。于是西夏便肆无忌惮,一点点地开始蚕食大宋江山。
贺铸一直立志的“奇功”也只是空谈,他的才能无处施展,直到那豪气干云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只能抚琴为乐的“悲翁”,岂不痛哉!当然,他的骨子里一直是那不屈的灵魂,所以他还幻想着“请长缨”、“剑吼西风”,只是这壮志恐怕只能付诸流水,曾经的风光纵横对比今日的落寞失意,显得更为悲恸。寂寞的贺铸,只能“目送归鸿”,虚度时光,碌碌终老。英雄无用武之地,最是悲凉。
贺铸作为一时英雄,自认有着“缚虎手,悬河口”(《行路难》)的能耐,却一生悒悒不得志。可是,偏偏他又是一个长寿的词人,但却与辛弃疾一样,眼看着国难当头,无能为力。只不过,辛弃疾的时况比他还要凄凉悲壮。
在这首《六州歌头》中,贺铸尽情展现了自己凛然不屈的气质,而我们也很容易因此认为贺铸会是一个如辛弃疾那般风格的词人。但是,并非如此。上文提过他是琴心剑胆的人物,虽然有这样豪情烈血的一面,却还有雅致细腻的一面。当贺铸心中所蓄积的是柔肠寸断的婉约之情时,作品当然呈现出另一番风貌,而他也恰恰是为数不多的把柔肠百结和火热豪情都可以写得惟妙惟肖的词人。
石州引
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经年,杳杳音尘多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在贺铸的这首作品中,我们完全看不到了《六州歌头》里的激愤,相反,是一种曲曲折折的美,一种幽幽淡淡的忧。他的作品正如评家所言:“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袂;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东山词序》)。而这首《石州引》恰是他那感伤的一面,娇弱又纤细,通过渲染氛围、描写细节、绘景引典,使得这篇作品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感染力。
“薄雨初寒”四字就透出了初春的天气典型特征,推想那会是在惊蛰时分吧。乍暖还寒,于是在这薄雨之后更显清冷。好不容易等到了晴天,再经过这微雨的洗涤,天蓝得扎眼,春暖得正好。这几句就相当于是作画的宣纸作用,先把这幅画面的基本走势和底色勾勒了出来,也是构架了一个比较大的空间,这样再在上面细致刻画就更显得独具匠心而让人过目难忘。“长亭”折柳便是这幅画的起笔,古时都有折柳送人的习惯,而这第一个出现的场景是婀娜美人送别词人的情景。文采风流的词人要启程了,离开此地却离不开她;她默默垂泪,默默折下柳枝送予他,执手无言。此时“烟横水际”,远行的路变得朦胧不堪,再加上夕阳暗暗,前路已是一片迷茫,而好事的乌鸦也来声声地催着离人的眼泪。此情此景下,词人不禁觉得寒气逼人,遍体生寒。“出关来”,便点出了词人要去的终点,这一路艰辛,实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佳人相遇,此番别离不胜唏嘘。
终于到了“将发”的时候,在这充满美好回忆的“画楼”前,饮下了属于这里的最后一杯“芳酒”,听着“红泪清歌”,词人情难自已,悔恨交集。这是这幅画里的第二个画面,此时已经从第一幅中的静默转到了激烈,也从寂寂的灰白变成了“画楼”、“红泪”,有了酒有了歌,却更是痛苦。“已是经年”里,可以看得出又时隔几年,词人迟迟不得归来与佳人相聚,甚至连消息都无,这满腔的思念就只能一直藏在心里,无人可说。“芭蕉不展丁香结”,就是以芭蕉与丁香的形态喻愁心,叶卷而不舒,花开而葱郁。“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彻底概括了词人的感觉,“枉望断天涯”是这首词的最后一幅画面,隐约的线路里还依稀能够推测出女主人公的模样,想必她也与词人一样相思断肠。这首词以极其雅丽的语言为读者勾画了一幕幕动人心魄的离别与相思场景。上片写景入情,下片写情入景,婉约深挚,回味悠长。
通过贺铸的这两篇作品我们可以大致对其词风有所了解,他是一个特别的词人,特别在他并不是固定的某种风格流派的作者。因此他会吟出“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子夜歌》)这样的凄婉,也会写就“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行路难》)这样的豪壮。
因为贺铸生在苏轼之后,他有意地把苏轼的“诗化”革新,却没有刻意拾人牙慧。虽然有着刘体仁“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这样的抨击,但是绝不能掩盖贺铸对于宋词的进步的贡献。他为许多词人提供一个模板,婉约与豪放可兼而得之。不过,恰因为他的全能,他的胸怀国事,并未把自己的作词才华达到极致,甚为遗憾。但是幽怨至骨髓的凄然,狂放到心胆的烈血,都让贺铸这个名字熠熠生辉,永不褪色。
朱淑真
终宋一朝,除了李清照还有一位文名卓着的女性词人,她的清婉缠绵,郁郁幽怨都为宋词带来了别样的感觉。她被称为“红艳诗人”,是一个比李清照还要有女人味的女性词人,她就是朱淑真。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主要活动在南宋初期。她出身于官宦之家,幼时聪慧,能诗善画,亦懂音律,是少见的才女。但是婚姻生活不幸,据说是因为包办婚姻之祸,她嫁予文法小吏,但夫妻志趣不同,抑郁终生。她的主要作品是被称为《断肠词》的词集,从集名可以看出她的悲苦生活,她每每想要逃离这样的噩梦般的生活,却屡屡失败,最终死后竟还得到不准葬骨于地下的下场,实让后人闻之悲矣叹矣。
在那样悲哀又冷酷的封建社会里,女性的尊严和人性都被严重扭曲。作为身为人妇的女子,不能反抗政权,不能反抗族权,更不能反抗夫权,因此朱淑真作为当时这不幸女人中的一员,也被这些桎梏了一生。朱淑真因为与丈夫的感情并不好,就在词作里写了一些关于自己的感受,甚至还有一些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言语,所以这给朱淑真带来了很多麻烦,这个当时着名的才女美女被世俗所排挤,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就曾评价过她的“不贞”。可是,却很少有人站在这个柔弱女子的角度来想,谁人不想自主地追求幸福生活呢?因她写过“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愁怀》)这样的句子,很多人都从中揣测出了她可能做过婚外恋的勾当,因此便被大家口诛笔伐起来,甚至还有不少作品的着作权都被人夺去。朱淑真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美女词人,她一直想要与这个现实抗争,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这已经为自己后来的悲剧埋下了伏笔。接连遭到打击的她最终香消玉殒,郁郁早逝。更为可悲的是,在她死后,不只是遗骨不得安息,甚至她最珍视的词作也被深感蒙羞的父母焚毁不少,这才是最大的遗憾和悲哀。
因为在朱淑真成家之后,就很少再与外界接触,所以她的词作题材相对比较狭窄,所表达的情绪也多数未与国事政治挂钩,也因此而显得更有女性的气质。她的作品被焚毁不少,也有不少被剥夺着作权的,有人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生查子》就是她的作品,只是其中有鼓动妇女追求真爱,甚至鼓动私奔的“不良”风气,于是便硬加在了欧阳修的身上。
不过,关于这首《生查子》的作者归属问题一直都是一个悬案,不仅在《欧阳文忠公集》里出现过,还在《续草堂诗余》中署上过秦观的名号,甚至还在《瀛奎律髓》里又成了李清照的作品,直到后来才有文人考证说此词实是朱淑真所做。当然年月隔得太久,此事已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当然,无论此词是谁的作品,但我们都可以因此大概了解到朱淑真的词作风格,那就是直白和香艳。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多愁的女子在春光飞逝的时候,总是难免会有很多的琐事挂上心头。其实在这首作品中还是可以看到一些词人离经叛道的爱情宣言,虽然是暗藏在温婉和隐秘的脉络下,可是只要仔细梳理,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的。因为朱淑真的婚姻不幸,对于她这样的一个出身于普通家世的小家碧玉来说,是无力反抗的,而她又有女权解放的念头出现,所以在她的作品中常常会有一些或自伤或思情的句子,这是需要留意的。
开始的一句“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使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个女子纠结的“此情”究竟是什么。而这个问题只有在后文的层层解读中,才能找到答案,这种方式像是一个女子娇羞的遮掩,也是一种无言的沉默反抗。其中的“无限”二字,极言“此情”之深。“此情”之切,在她“闲倚遍”十二阑干之后,却仍是愁怀难解,甚至都“天不管”,这就写出了一个女人的怨恨。天是无情,人却亦是无情,她看似是在责怪这天,却也是在责怪这人。随着“风和日暖”,就进入了下片的感喟。虽下片第一句看似欢欣雀跃,却在第二句“输与莺莺燕燕”后感到别样的心酸。春光虽好,词人却无心观赏,只白白地便宜那些鸟雀。词人从与双双对对的燕雀的对比感伤自己的形单影只,虽是璧人,却未有仙眷,徒留一番寂寞和悲伤,所以才会“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词人无法排解自己的忧伤情绪,只能把这些希望或感情放在了一个遥远的“他”身上,这个“他”想必一定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心仪的情人,这已经是惊世骇俗的表达了。因为她与李清照的境遇不同,李清照是因丧夫,而朱淑真却并不是这个原因,她只是单纯的想从一个完整的人的角度,去追逐自我的爱情理想。这个“他”虽存在与否都是个问题,但是她表达的这个观点已经是“罪不可恕”的了,虽然是进步的。
看过这样的词句,怎会觉得朱淑真是某些人口中的“不贞”妇人呢?相反,我倒觉得她是更加忠贞的女人,只是她忠贞的对象是自己的爱情而已。而她的《眼儿媚》名气要更大一些,不过题材与这首词的主题基本一致。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就可以了解朱淑真与她对待生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