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这一生,不管功过成败,都决意要做一个积极入世的人,那么,就让从前的阴霾都一一从心里释放罢!人生苦短,决不能让自己一直停留在自怨自艾的纠葛中去。他将赁的菜园子和茅庐交还给了菜农,他出了紫金山中,到了热闹的城中一瞧,方惊觉人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起初他还不知所以,后来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衣衫,早就是褴褛的了。
王安石苦笑了笑,可是自己身无长物,算来算去,也就是一方砚台还值几个钱,要不就将砚台当了,去买一身衣服可使得?可是看着自己这衣衫破旧的样子,是在不是个体统,遂将心一横,咬咬牙,还是将这方名贵的砚台送到了当铺的案头,可巧掌柜的虽不认识王安石,可却是识货,最终还是给了他二两银子。王安石将银子放入怀中,惆怅地看着掌柜的拾了宝贝的一脸的得意。
他到了一间成衣铺子了,买了一件时令衣服,想想自己肩上背的那些书,还是雇了辆马车,这才徐徐往汴京城中进发。王安石看着自己胡须邋遢的样子,再看着金陵郊外的大好风光,心中忽然后悔自己来了金陵,这古语说的“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只要自己性情淡薄,可不是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么?
好在自己已经醒悟,不过王安石经历了这一番挫折,雄心大志还是降了不少。此番的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马车行走了半日,马儿也是累了,赶车的不知道王安石什么来头,只是在前头说道:“这位客官,你瞧,现在已经是晌午了,马儿也累了!要不我们先歇上一歇,待下午再赶路罢!”
王安石正在车中看书,听到了,便说道:“好,如果看到前面有个驿站或者小亭子的去处,咱们就下来歇一歇罢!”
赶车的听了,便说了声好。马儿大约又行走了半里,赶车的说道:“客官,前面有一个小集市,当中还是不少卖早点茶水的, 我就在这两里停下了!”
王安石听了,便将车中的帘子拉了开来,果然看到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集市,来往客商虽不多,可是也不是寥寥无几。
赶车的车夫下了马,对着王安石说道:“怎么了,客官,你也不下来歇一歇?可以到前面喝口茶水,吃点炊饼什么的!”王安石想想,便道:“也好!”
他下了马车,给了赶车的车夫几个铜板,说道:“这是给你的茶水钱。你自去吃你的罢!我就去这集子上逛逛,到了要走的时候,你来找我就行了!”
赶车的车夫得了小费,心中高兴,便道:“行啊!那我就在那茶肆上喝上一壶!您随意逛着!”王安石听了点头,便信步在这小集子上走着。
这个集子当然不大,可是也是一个交通古栈道,行走在这里的商人,大都是茶贩瓷器贩和丝绸商。他们带了马匹随从,衣着简单,风尘仆仆,混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并不起眼,可是王安石知道,他们手中的财富并不逊色于那些当朝的官员,只不过北宋的社会中,商人的地位最低罢了!是以他们也不敢露富!王安石便在这里四处走走,集子虽不大,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鼻中闻着这些早点铺子里飘出来的馒头果子香气,王安石也方觉自己的确是饿了。
他注意到一个小书摊,买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香艳的书,是供这一路上行走的人们消遣读的,王安石本想瞥过不理,可是看到这书摊的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本古旧看不出封面的《山海经》,王安石倒是不禁来了兴趣,在这个偏僻的集子上,还能看到这些个东西!他上前笑着对书贩,手指着《山海经》说道:“你这本书,是从哪里得来的?”书贩见是一个胡子邋遢的人,本不想理会,就淡淡说道:“您想买不?我是在路上捡拾的!看见人不要,我就拿来了!”王安石听了,不禁叹息一声,说道:“我要买,这本书多少钱?”
书贩见他这样说,便随便说了个数字:“你要买么,就十个铜板罢!”王安石听了,简直就要说出口:“这么便宜?”当即就给了那书贩十个铜板,从地摊上捡起那本破旧的《山海经》,像捧着宝贝似的放在手心里,细细看了几章,心中确定是真迹,便又谢了谢书贩:“幸亏你捡着了。”才快步走了。书贩看着此人的背影,心中倒是有些不明白了,自己这书,是卖贵了呢,还是便宜了?嗨,此人还真奇怪。
既然得了这本《山海经》,那么他是肯定要先读一读的,不过现在自己的肚子已然是饿的哇哇叫,当务之急,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因此王安石又在一家铺子里,买了几个包子,用新鲜的荷叶包了,灌上一壶滚烫的茶水,出了这集子,他看到集子附近有一个简陋的草亭,草亭里面只歇着一个人,心想,那里虽简陋,可是比这里安静,且是个看书的便宜之地,不如就去那边的草亭罢。
王安石便慢慢走到那草亭附近,他将茶水往这六角形的草亭角落一放,看着草亭里那个背对着他,似乎在沉思的男子,心想,人家也是行路客商,或许是嫌弃你集子里吵闹,是以才躲在这里来图个清静,自己倒是不要将他打扰了!因此,他从荷叶包中取出吃食,干脆就坐到了草亭一角,将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页一页地看起来。不知怎么回事,此时这草亭外面,忽地吹进了好些清凉的风,王安石觉得舒爽,将包子吃完了,就情不自禁地说道:“吃着简食,看着陋书,坐于草亭,还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是以惊动了草亭另一侧背对着他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听了他的声音,似乎很震惊,他觉得这个声音怎么这样的熟悉?想想,青衣男子不禁朝王安石回了头!青衣男子看着坐在地上看着书的邋遢王安石,一时没有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可此时的王安石接收到了眼前之人投递过来的目光,自是看了一眼,这一看可真是觉得意外而又吃惊,因为,在王安石面前的这个青衣男子竟是司马光!是以王安石不由脱口而出道:“司马光,君实?你怎么在这里?”司马光见了这个胡须邋遢的男子,张口就叫出他的名字,便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王安石几眼,方大声说道:“原来是介甫!你留了这样长的胡子,我真是认不出你来了!”
既然彼此都认出彼此来了,王安石和司马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时这草亭的气氛都有些沉默和尴尬。耳边只听得草亭外野鸟的鸣叫声。许久,还是司马光打破沉默,他问道:“介甫,我听说你这几个月来,都是在那金陵紫金山中?”来而不往非礼也,是以司马光在张开了口之后,王安石只得说道:“不错,我的确在那紫金山中!”司马光看了看他的装束,便笑道:“介甫,你是刚出了那山中罢,这一路,可是要往汴京而去了?”司马光对于王安石的行踪,始终都很关心。虽然二人已然绝交,不过这人毕竟在之前已然相识多年,若是说到恩断义绝,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
王安石听了司马光这话,心中揣测司马光是当朝的宰相,必然对自己返回汴京一事,是有所耳闻的,甚至赵顼启用他任为今年的主考官一事,兴许还有司马光的推荐!王安石心中忽地感到不悦,他不愿意自己在和司马光牵扯上关系。看着司马光也是轻装简从,似乎刚从异地而来,王安石便抛开话题说道:“君实,你不是当朝宰相吗?你不在朝中,怎么到了这里来了呢?”
司马光听了,便笑道:“我是去宣城处理一件私事的,好了就急急赶回汴京,许是这条路是通往汴京的必经之地罢,咱们就在这里遇到了!”王安石听了,口中‘哦’了一声。司马光见王安石的态度颇是犹豫,便知他现在内心一定很挣扎,司马光想,既然老天让断绝了往来的他们,又在这里相遇了,那么就是天意了!天意是不可违背的!如果能有机会冰释前嫌的话,自是最好,如果不能,也是无奈之事,可总是要争取一下的罢!是以司马光诚恳说道:“介甫,我知道我们的政见,很是不同!不过时移世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希望你能将那些从前的不愉快……都忘记了?我希望我们之间,以后只叙私情,不论公事,可行?”司马光此番是真心希望能和王安石和解。王安石依旧坐在地上,听着司马光的话,将书合上。他心中也在激烈翻滚,究竟该怎么应对司马光的一番慷慨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