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开发区很远了,啥也博士打起一点儿精神来,痛述自己的苦衷,说这个局面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当初方方面面的意见和决策趋之若鹜、高度统一,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桌上桌下端盘子、送碗的“服务人员”,反倒是在中间受了太多夹板气。
国为民打断他,说:“行了,别往外开脱自己了,你自己做过的好事自己最清楚!”
啥也博士一时没弄懂国为民的意思,心想现在你们爷俩儿掌控着话语权,嘴大到可以吃天啃地,就先听你们的好了。
丰田刹不住开到了距驿丞市西出口二十公里处的驿药集团工业园。
“驿丞制药”是驿丞市工业经济的擎天支柱,年销售额近五十亿元,位列吾国医药“百强企业”。打个恰当而准确的比喻,这里打个喷嚏,全市的天气都会由晴转中雨。
一队身着“CNN”蓝色马夹的摄制组工作人员迎面招呼:“国校长、国姑娘,我们录得差不多了,大部分素材已经搭飞机送到台里剪辑去了,专题片估计最迟三天后就能播出来。”
国为民亲切地和不远万里来到异乡他国采访的记者同志握手寒暄,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些外国人,把吾国人民的安危存亡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勤恳兢业,求实进取,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国际主义精神!这回好了,驿药的问题终于能见见天日了,周边老百姓的日子终于要好过了!说良心话,他们会感谢你们一辈子!”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哈笑着调侃:“不客气,不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感谢我们一辈子勉强可以接受,可千万别感谢我们八辈祖宗……”
啥也博士神色紧张地凑上来,问:“见什么天日?难道你们要曝光驿药的事情?那,那可不行,那,那,领导们是不会答应的……”
国玲珑横了一眼啥也博士,抹耷一下眼皮,反问:“如果要是人民要求领导答应呢,领导们答应还是不答应?怎么的,跟我们走了一大圈儿,一点觉悟也不见长?”
啥也博士知道绕不过国玲珑,就直白地说:“大侄女,别的事情还有个商量、缓和的余地,可驿药是咱市的印钞机,是高压电线,碰不得!谁要是碰了,谁就会被电死!”
国玲珑的反问句式似乎运用得特别熟练,问:“我问你,是电死比较舒服,还是毒死、熏死比较舒服?要是让你做选择,你会选择哪一种死法?”
啥也博士当然还没傻透腔,没有立即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一行人走了两个多小时,围着驿药工业园区走了半圈,充分领略到明目张胆偷排乱放的乱象奇景:废气排放严重超标,恶臭熏天……部分污水处理设施挂着“检修”通知,实际就是没有完全启动,污水则直接排入春江,导致春江水体大面积变色……大量废渣要么不分地点简单焚烧,要么直接倾倒在河沟江汊……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的形象思维比较超群,说这种排污方式是‘水陆空多兵种立体协同作战’,只可惜,对象选错了,把大家谁也离不了、躲不开的自然环境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往死里头祸害。换句话说,祸害生存环境就是祸害人类自己,这里,不分贵国还是吾国。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介绍说:“园区邻近区域空气质量的检测结果出来了,硫化氢气体超标一千一百倍,氨气超标二十倍……难怪我们采访的居民说常年不敢开窗户,出门要戴口罩,上来一阵子比厕所还难闻的味儿能熏死人……”
啥也博士还想阻拦国际主义记者同志向外界传播这些已经公开的秘密,却一把被国为民薅住脖领子,道:“别吱声,好好听着,一会儿一起找你算账!”
在园区内,随处可见戴着口罩的工人师傅,越往内部走,臭味越浓,越让人难以忍受。随行的‘特情人员’就介绍说:“你们向上看,青霉素生产车间发酵过程中产生的废气,蛋白培养烘干过程和污水处理过程中没有全封闭的废气,直接排放到了高空中……”
一行人就望望天,吸溜吸溜鼻子。
生产污水集中排放口,位于园区的西部,春江的南岸。排放口旁边道貌岸然地立着“治理环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字样的大牌子。国玲珑本来还想给啥也博士念一遍听听,可见春江水颜色从上游的青白色变成了下游的土黄色,并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酸味,顿时没了闲心,噘着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从排污口处取走的水样经过专业部门的检测,其水体色度、氨氮含量、化学需氧量等,几十倍、上百倍地超过了你们国家规定的极限值!直观地看去,水样在正常环境下放一两天后,由土黄色变成了墨黑色!最让我理解不了的是,接受我们采访的负责人说‘污水处理设备正在进行故障检修’,你说可笑不可笑?”国际主义记者同志打趣道。
国玲珑没好意思说破你们当然不太了解吾国的国情,“正在进行故障检修”的语意是相当丰富而深刻的,不能用正常的人类思维来理解,便抽冷子问啥也博士:“污水处理设备出了什么故障?还是一年到头它都在故障着?”
啥也博士醒醒神儿,说:“哦,就是常规的年度检修,过个三天五天,就可以重新投入使用了。”
国玲珑立立起眉眼,道:“曹沙野啊曹沙野,怪不得你能当上什么狗屁商会会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从来都不需要打草稿!”
啥也博士知道这回又被国玲珑戏耍了,吐了吐又宽又厚的大舌头,不再吭声。
在制剂厂厂区外,大家看到一个用红砖搭建的焚烧炉,里面正在燃烧废渣。国际主义记者同志说:“看,焚烧炉里什么东西都烧,废料、垃圾,还包括盐酸、硫酸等化工产品。这种简单的焚烧,不分地点,不分时间,随意进行,部分废渣简单焚烧后又被倾倒入春江里……”
“春江啊,春江!”有人发出了救救母亲河式的呼喊。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感叹道:“是啊,五六年来,因为刺鼻的气味和春江水体受到污染,周边居民的投诉从未间断过,驿药的管理层虽然屡次对外表示将立即解决问题,但是收效一直很不明显。更让人气愤的是,去年年底,驿药在给环保部门的报告中称‘搬迁是解决气味问题的根本办法’……今年年初,他们的高管还红口白牙地对媒体吹嘘,经过长时间的综合治理,目前园区排放的气体浓度完全符合国家标准,对人体没有危害……”
一行人再次陷入义愤难平的议论中,不自觉地围成个圈子,将啥也博士圈在中间,窘得他进退两难、百口莫辨,最后不得不亮出底牌,说:“咳,你们哪里知道,要从源头上治污,就得采用最新的工艺技术和设备,而各个分厂、车间生产的产品相关的环保标准又各不相同,成本投入累加,实在是鸭梨(压力)山大!”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牙尖嘴利,说:“你们鸭梨山大?开玩笑!我们查阅了相关资料,你们上市公司的公告中说,近三年来,累计投入了四亿元用于清洁生产和环保治理,每年各项环保设施的运行费用在五千万元以上……在去年的年报中,你们报告,为推动减排和清洁生产,新投入了两千万元用于废水、气味、烟尘、二氧化硫减排等方面的治理……我要说的是,这个两千万元听上去不是个小数目,可是相对于环保投入,驿药集团去年一年的广告费用可谓是惊人的大手笔——达到了五亿元!哈哈,小学生也能算明白这笔账,它们两者之间是多少倍数的关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们十分重视环境保护工作吗?说明你们更在乎对外形象包装吗?”
这下子,啥也博士的鸭梨就更山大了,想开口解释吧,实际上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不开口狡辩几句吧,又不甘心就此默认,背负骂名,就在原地打磨磨儿,蹴踏着鞋底。
国际主义记者同志接着用尖刀挖啥也博士心头的肉,说:“一家年销售额几十亿元的百强制药企业,宁愿一年花五亿元巨资做广告,却迟迟不根除困扰周边居民多年的环保顽症,这就是我们在园区入口处看到的绿树、花草的环保假面具!这就是‘做良心人,制精品药’的企业核心理念!?这就是‘厚德载物、兢兢以强’的企业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