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睁开眼睛,国玲珑感觉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心慌气短,浑身乏力,想了半天原因才想起来,是饿了。老话一点儿也没说错:人是铁,饭是钢,没有饭粒顶着一定饿得心慌慌、手冰凉、腿打晃。
幸好,妈妈李曼曼昨天晚上回来了,恢复了厨房里的叮叮当当、煎炒烹炸,当油烟儿冒出来以后,家里顿时生出丰沛的人气。说来并不奇怪,家庭就是这个样子,缺少了哪一个成员,都不完整,就像一部完美精密的仪器,不能或缺任何一个必要的组件。
尽管是早餐,国为民先生仍端端正正坐在餐桌前,菜是菜、饭是饭、汤是汤地大嚼大咽着。国玲珑盛了一碗米饭,连菜汤带菜叶扒拉到碗里,吃相很差地刚吃了两口,就被他调侃:“喂,你不是不吃绿色的叶子吗?你看看你吃的什么?”
国玲珑这才看清楚自己扒到碗里的菜是油焖菠菜。可是,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胸了,没有工夫跟爸爸斗嘴皮子,更舍不得把嘴里油香横溢、咸淡可口的饭菜吐出来。
嗯?嚼着嚼着,她感觉菠菜似乎并不像印象中那样难吃。
元葱炒鸡蛋上桌了,一人分一半,国为民先生大讲风格。见女儿一点儿不嫌弃元葱有辣味和邪味,小嘴巴填得满满的,恨不能再长出一张嘴双管齐下时,他又逗起风凉话,说:“姑娘,跟你说,元葱辣眼睛,吃到肚子里辣心、辣肠子,加小心一会儿会疼得你满地打滚儿……”
国玲珑嘴里塞满饭菜,没法回击,就不失时机地用眼睛剜他。
妈妈把第三盘菜、肉炒菜花端到桌上,才看到前两盘菜已经见底,不禁大惊失色,盯着女儿和老公问:“你俩儿搞什么东东?疯了啊?”
国为民先生的笑声不怀好意,挑衅意味很浓,可国玲珑不理他们,盛上第二碗米饭,就着菜花炒肉,继续狼吞虎咽。
妈妈还在疑问:“姑娘,妈妈出差前给你们买了一大批面包、鸡蛋饼、卤鸡蛋、玉米肠、火腿肠、方便面,怎么几乎都没动?”
国玲珑反应很快,用眼神儿将问题转移给了爸爸。
国为民拿不准要不要直说,或是等过一会儿吃饱喝足,再一件一件,娓娓道来,就学着女儿的样子,塞进嘴里一大口饭菜,“呜呜嗯嗯”地假装倒不出嘴来,企图搪塞过去。
李曼曼相当恼火,将火力集中到国为民身上,说:“你啊你,说你一百回了都不长记性,饭店里的东西要少吃!你说说,家里有这么多吃的你不动,你们去饭店,那得花多少钱?!那些卤鸡蛋、火腿肠、方便面本来就是垃圾食品,过了保质期更没法吃,那,那,那不是在祸祸钱吗?!”
国为民一个人背起了这口大黑锅,用筷子尖儿指点正朝他挤眉弄眼坏笑的国玲珑,似在警告她:你别高兴太早,骑驴看唱本儿——咱走着瞧!
李曼曼火力更加密集,声势极为凌厉,说:“国为民,你说,你这是不是在糟践艺术?好吃好喝的买回家,你非要把他们搁过期、放变质?啊!你什么时候能学点好、长点心?啊!看看你办的这些三岁孩子不如的事,亏你还是这个(艺术)家、那个(艺术工作)者的,你出家吧,你孙行者吧!还天天吵吵画画儿、画画儿,你啊,画个六饼吧!”
对这种多年来周期性运行、发作在家庭内部的语言暴力,国为民先生一贯采取先避其锋芒,后用化骨绵掌破解的办法。这会儿,他气定神闲,旁若无人,视若无睹,一声不吭。
有没有发现,在我们的家庭生活中,往往要求每个成员都要具备退即为进,以退为进,进进退退,缓步前进的智慧。因为在一个高度透明的空间环境里,人们的优点和缺点同样多,长处和短处频繁互现,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你就很难迎来和煦的春风,明媚的阳光,灿烂的微笑。
国玲珑借空儿插话说:“别这么说,我爸现在出名了,画儿也很值钱了。”
李曼曼气横横地说:“活见鬼!”
国玲珑说:“别这么说,鬼见了我爸的画儿也表示非常喜欢。”
李曼曼甩着胳膊走进厨房,说:“你们爷俩儿就互相吹捧吧,反正吹牛不花人民的币!”
国玲珑大声追问:“亲爱的妈妈,你真的不信吗?”
李曼曼大声回答:“不信!”
吃过破记录的三碗米饭,国玲珑打着饱嗝、满地转圈儿消化食儿。李曼曼大人“相”完夫,接着“教”女,数落她饿死鬼托生,早饭就吃这么多,不怕肚子撑爆炸。我不在家这三个星期,你难道天天‘系着肠子’挨饿来着?
国玲珑已经察觉到了很多不可思议,若有所思地问:“妈妈,你走了三个星期是吧?”
李曼曼说:“废话。”
国玲珑问:“这三个星期一共二十一天是吧?”
李曼曼斥了一句:“又是废话。”
国玲珑提高了一个调门儿问:“妈妈,这二十一天里,咱们驿丞发生了很多事情,可以说是很大、很多、很热闹,你知道吧?”
李曼曼不耐烦了,说:“什么事?我不知道。”
国玲珑又提高了一个调门儿问:“什么?你不知道?”
李曼曼反问:“啊?我知道什么呀?你啊,就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别磨磨叽叽的像个老妖婆……”
望着妈妈满脸的一无所知,国玲珑嘀咕:“我是说呀,就在这三个星期里,你难道没听说点儿什么值得一提、值得一说,或者是值得大说、二说、特别说的怪事儿、稀罕事儿、新鲜事儿?”
李曼曼有些受不了了,龇牙咧嘴地损道:“哎呀我的天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跟你爸在一起待几天就学了一身的臭毛病……”
国玲珑仍字正腔圆地盘问:“妈妈,难道你这些天没看电视吗?CNN的不说了,《新闻连连看》也不说了,难道昨晚的《快乐集中营》也没看吗?那,真是可惜!”
李曼曼倍感无助、有气无力地说:“国玲珑啊国玲珑,你可真是个‘磨叽精’、‘唠叨鬼’,没完没了,要人亲命……我们是全封闭学习,不让看电视,什么Cable News Network,我上哪儿看去?……昨晚演《快乐集中营》的时候我正在飞机上,没看着!……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国玲珑还在绕着圈子发问:“也没听广播吗?”
李曼曼撒了气的皮球一般,弱弱地说:“没……”
国玲珑又问:“也没人传播奇闻秩事、花边八卦、小道儿消息吗?”
李曼曼气若游丝地说:“没……小祖宗,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恍然间,国玲珑打了个激灵,转换了一个思路,再问:“咦?那,你究竟去了哪里?”
李曼曼大人彻底崩溃了,一字一歇地答:“香——格——里——拉——”
“咳,我说的嘛!”
终于,国玲珑茅塞顿开,脑子里大把的问号一下子全都打开了。
那天以后,国玲珑的饭量渐长,一日三餐准时正点,不挑不拣,很快就吃圆了脸蛋,吃壮了胳膊腿儿。
她自封鸡蛋炸酱囟过水面条为驿丞市第一美食,取名“妈妈面”,“六一”那天中午,邀请了陈正然、赵琪洋、杨子童、金浩明、周凯航、张伯瀚、郑树森、勾思念和猪小弟等同学和朋友,到家里来品尝,结果,每个人都吃了顶尖顶尖儿一大盘子,乐得妈妈们连声叫好。
下午,他们专程去了儿童福利院,送去了陈正然七舅姥爷他们村种的大米、赵琪洋七大姑麾下大师傅熏酱的熟食、用周凯航爸爸和张伯瀚爸爸节余下的烟酒钱买的文具、图书、健身器械,与小朋友们共度了一个快乐而意义非凡的节日。有意思的是,回来的时候,在国玲珑的提议下,孩子和家长们一起步行回到市区,既锻炼了身体,又节约了汽油,减少了尾气排放,可谓一举数得,益处多多。
大家还记得乌有地风景区的二大师吧,现在看,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放弃了算命骗钱的扯淡工作,速成了绿色生态养猪技术,经济效益和事业前景均十分看好。儿童节当天,大老远给国为民爷俩儿送来两大扇排骨,赶上家里没人,就蹲守在单元门前,一边用扇子扇排骨降温驱蝇,一边和小保安聊闲天,把小保安馋得大口大口地吞咽涎水。
小保安东哼哼一句西哼哼一句,哼哼起了《爱的供养》,半晌,咂吧着嘴对二大师说:“嘿,看这歌词写的,还真给力——爱的供养,供养着爱,这分明就是在说饭粒呀!啧啧,饭粒这小东西,太神奇了,搅得人们心绪难平、趋之若鹜,差一点儿就要闹翻天。”
二大师说:“可不,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饭粒、饭粒,似乎意味着爱的全部营养和力量,并且源源不断,连续不绝。这不是吗,折腾来折腾去,让一个从前不爱吃饭、挑食严重的孩子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和呼吸、心跳一样重要的事情。就仿佛是掀去了眼前蒙着的一层纱,看到肉蛋果蔬,亲近多了,什么绿色、蓝色、黄色、红色、黑色、紫色、土色,什么根、茎、叶、片、花、须、枝、蔓,一股脑儿都爱上了,喜欢上了,不由得你不去赞赏。”
小保安叹息道:“只可惜,就是数量太少,现如今一粒也没有了,更不知道上哪儿才能再弄些来。”
二大师也叹息:“就是啊,所以有时候我也瞎寻思,饭粒的配方到底是什么呢?把配方搞到手不就可以大批量生产了吗?如此一来,将有多少问题迎刃而解?!将有多少难题不再成为难题?!再有,那个神秘的制服男推销员来了一趟就不再来了,是不是把国为民和国玲珑忘到脑后勺了?哈哈。想一想,感觉也不大可能,他们不需要定期回访一下顾客吗?”
小保安哈笑着说:“咳,你还别说,前两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那个哥们儿太神了,说他是黑格沃兹魔法学校八年级的准毕业生,说他就是那个制服男推销员,就是他把饭粒送到国玲珑家的……哈哈,这哥们儿有意思,说饭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就是哈利?波特大人在黑魔法防御术实验课上的最新炫技,也就是说,一不留神,就炫出了这么个东东……哈哈,你也知道,哈利?波特这哥们儿更神,说得出就做得到,要多厉害有多厉害……哎呀我的天,等我梦醒了,我就笑啊,笑我这个梦做得太神马了,太魔幻了……你说,说出去谁会相信呢?”
二大师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小保安,唯恐自己肉眼凡胎、有眼无珠,遇神不识仙。好半天过去了,才乍着胆子说:“哼,其实,我的意思是想说,就我们所知,有些事情早已是众所周知的,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知道。我们也知道,有些事情早已是已知的未知,这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知道了,有些事情我们其实并不知道。但也有一些事情是未知的未知——这些事,我们并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小保安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职业化地向四周扫视着,这一扫,了不得,禁不住敛气屏息,把目光聚焦到对面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二大师惊奇地看见,来人正是那个白衬衫蓝西裤的制服男推销员。
这会儿,他两只手捧着一个比牛奶箱还要大两号的纸壳箱,在二大师蹲守的国玲珑家单元门前站定,很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你们路上的交通还是有点堵。不过,还好,比上次来时空气质量好多了,也清爽多了,比我预想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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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7.23一稿
2012.4.15—5.20二稿并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