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大的中文系向来以人多着称,其他系每个班都不过三四十人,而中文系则是浩浩荡荡的七八十,此所谓“人才挤挤”。
我到的比较晚,大多数学生在前一天就已经入住。报到之后拿了住宿卡去宿舍,进去之后,把行李放到唯一一张空铺上,其他三张铺上都堆着行李和日用品,但人都不在。时近中午,应该都去食堂吃饭了。
我把行李摆放好,拿出手机给万紫打了个电话。手机是叔叔给买的,万紫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万紫也到了宿舍,只是她们学校的宿舍是六人间,并且没有独立的卫生间,万紫跟我抱怨了几句就被她们宿舍的人喊去吃饭了。
我继续整理物品,从行李箱里拿出睡衣准备换上,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六短身材的女生走了进来,说她六短是因为她除了胳膊腿和身高都短之外头发也很短。看见我吹了声口哨说:“新来的?”
我点了下头,把行李箱放到床底下。
“我叫罗大红,”短发女生向我介绍自己:“东北那嘎达的,大家都叫我罗子。”
“我叫莫笃。”我淡淡回答。
罗大红坐到她自己的床上开始换睡衣,这种天气如果不穿得宽松些,着实不舒服。
我也开始换睡衣,把换下来的外衣扔在脸盆里,打算换好睡衣就拿去水房洗。
“你也太瘦了,”罗大红打量着我说:“五官倒挺漂亮,身材嘛,除了胸部还过得去,简直就是皮包骨。”
我回头看了她几眼,她的眼睛很小,但嘴唇很丰满,倒也不难看。
“我是典型的髋宽腿粗腰细平胸的梨形身材,”罗大红向我展示了一下说:“我妈说了屁股大生儿子。”
我端了脸盆去水房,洗好衣服后回到宿舍,看到我下铺的女生也回来了,长头发齐刘海,身材娇小,笑起来嘴角有两个笑涡,长相很甜美。
“嗨,美女,我叫袁子规,”见我看着她,齐刘海的女生跳下床来跟我打招呼。
“什么袁子规,我看干脆就叫原子弹!”罗大红一面往脸上敷面膜一面说。
“你闭嘴,死骡子!坏透了的小蹄子!”袁子规顺手拍了罗大红一下。
“我叫莫笃,”我笑了一下回应道。
“你有没有绰号?”罗大红问我:“我这人最不喜欢叫名字,最稀罕叫绰号。原子弹、文成公主,听着多顺溜。”
“我没什么外号,”我一边上床一边说:“我好朋友叫我竹马,就是把我名字里的‘笃’字拆开。”
“不然你就叫竹竿得了,”罗大红翘着二郎腿,两条腿抖得像打摆子,气哼哼地说:“我最恨又瘦又高又白的女人!”
“随便,”我躺在床上说:“不过是个记号。”
“真敞亮,”罗大红赞道:“我就得意嘎巴溜丢脆的娘们儿,原子弹,你学着点儿!”
“你闭嘴!”袁子规把换下来的文胸丢过去打罗大红:“别动不动就把你们山沟海堰子的土话说出来,没的惹人恶心!”
“那也比你强,”罗大红一点儿也不动气,一边摆弄着袁子规的文胸一边说:“开口闭口《红楼梦》的调调儿,天下真有这么矫情的人儿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是H大中文系的,倒像是嗲大撒娇系的一般。”
我拿了本李商隐的诗集随便看了几眼,对于下面两个人的拌嘴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进去。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冷漠,罗大红和袁子规也就兴致索然地静了下来。
我始终不愿插话,并不是因为我讨厌她们,而是我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只想做一个隐形人。李惜时让我活得快乐一点儿,可我在他说这句话很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了快乐的能力,而在他说这就话之后,我连快乐的资格都没有了。
只要想到他现在的境况,我就告诉自己我已经没有了快乐的资格。
我合着眼,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跃出一幅一幅令人不快的画面,这些情景总是让我倍感压抑,然而我却不能拒绝,一任它们反复折磨着我的神经。
种情形在半梦半醒之间尤为显着,甚至能够清晰到逼真的地步。
宿舍的门忽地开了,一阵叮叮当当和塑料袋悉悉索索的声响把我拉回清醒的现实。
我稍微抬起头看了一下,是一个吊着高马尾的丰满女生,皮肤白皙额头饱满,看到我挺开朗的笑了一下,微微有些龅牙。
我知道这一定就是罗大红嘴里的“文成公主”,她提着满满两大袋东西,还都是用那种黑色塑料袋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
“文橙,你怎么才回来?”袁子规迷迷糊糊地说:“这么热的天你还往外跑,死都不捡个好日子!”
“嘿嘿,”文橙笑得有点儿鬼祟:“我淘换好东西去了,你看!”说着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酒精锅、碗筷、甚至菜刀锅铲一应俱全,另一个袋子里还装着调料和骨头。
“晚饭别去食堂吃,”文橙笑眯眯地说:“咱们自己在宿舍里炖脊骨!”
“你妈咋就给你生了一张嘴啊,”罗大红也醒了,打趣文橙:“你那个脑袋要是不琢磨着吃,估计就得到了世界末日了。”
“世界末日就更得吃了,”文橙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真要是那样我就把交上去的学费要回来,天天出去吃好吃的,省得这么天天算计着钱解馋。”
下午,她们三个要去逛街,问我去不去,我很干脆地回绝了,只在四点钟以后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依旧是百无聊赖。
第二天开始军训,军训服是那种浆得很硬的迷彩服,而且异常肥大,裤子只有罗大红那种身材的人才能勉强撑得起来,上衣嘛,连文橙的D**都被掩盖得默默无闻。
军训的教官操着一口河南腔,动不动就被袁子规她们取笑,所以别的方队都在唱歌做游戏的时候,我们这一队还在操场上高抬腿跑或是拔军姿。
“哎呀,教官,我快要虚脱了。”一个叫云梦的女生坐在地上撒娇不肯起来,她住在我们隔壁舍,耳朵上有七八个耳洞,就算是军训也坚持化妆。昨天我在水室洗衣服的时候她正在那里打电话,好像是和她的高中同学,所讲的内容是哪家医院人工流产做得好。
教官黑着脸训了她几句,但丝毫不起作用。云梦含情脉脉地看着教官,咬着下唇微蹙着眉,倒把对方弄成了大红脸。
“解散!原地休息二十分钟!”教官下了命令后,转身去找别的教官吸烟了。
“切,”云梦把帽子摘下来扇风,顺手把衣服领子给扯开,一手提了衣服一手猛向胸前扇风。
“云梦你好棒!”她们宿舍的一个尖下巴满脸是雀斑的女生说:“要不是你,河南佬还要再念上一会儿紧箍咒。”
“怕他什么?”云梦一脸不屑:“不过就是个入学军训,搞那么严肃做什么?河南佬估计是憋得太厉害,**。”
军训期间,除了白天进行各种体能训练,晚上还要参加各种活动,主要是各种比赛,演讲、歌唱、才艺展示,很多新生都把这些作为展现自我的好机会,而我对此简直到了厌恶的地步,尤其看到学生会那帮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地在舞台上面窜上跳下俨然指点江山若等闲的装逼样,就忍不住胃不舒服。
袁子规和罗大红比较热衷于此,文橙反倒漠不关心,顶多是瞧个热闹罢了,她的心思更多用在吃上。我每天无论在宿舍里还是在操场上都很少讲话,每天早晨参加升旗仪式的时候,只要抬头看见天上的云彩,就会忍不住想哭。那些云让我想到万阿姨,想到白拓,想到李惜时,想到那些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对我好的人,我们都是身不由己,除了心里的那一点不甘。
一场军训下来,除了疲惫的身体和晒黑了的脸之外什么也没留下。我跑、跳、拔军姿,可我的心从来都没在上面停留过,它始终飘在半空,任由我的身体在地上卑微地活着。
万紫是每天都要和我联系的,她们的教官很帅,歌唱得也好听,我听着万紫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尽管不感兴趣心里还是很觉得安慰,万紫依旧花痴,这说明她很正常。这是好事。
军训结束后,放了一天假。我除了洗澡之外就是躺在床上看书,连午饭都是罗子帮我带的。我现在已经习惯叫她们的绰号,因为大家都这么叫。文橙起初的绰号被改成了“贪吃蛇”,至于我,她们见我又死板又执拗,再加上我的属相,干脆叫我“死牛筋”。我觉得没什么不好,起码公允。
罗子**,贪吃蛇好吃,原子弹好《红楼》,这说明她们很正常,有所爱好,才会对生活有希望。而我除了发呆,已经没有任何感兴趣的东西,就连发呆也并不是真的喜欢发才发,而是实在无事可做才如此,所以我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知道自己的状态很糟糕,可是因为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也就不那么自责,看医生是我从来也没想过的——“凭什么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袁子规叨咕过的秦可卿的一句话,我觉得用在我身上也未为不可。那么,我姑且颓废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