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牛家里有个悍妇,我爷爷老早就让我躲着些。”
“李二婶在道观里才打了锄头。”
“我娘才不是悍妇!你家里一年收多少米啊,能养得起这只猫?”
“…”萧凡低头看阿铭,长尾闪电猫趴在膝盖上,慵懒且舒服地眯着眼睛。
萧凡在道观一无所获,下山后便走进了溪华村。这几个拜在溪华道观的弟子都是村里的孩子,她一身儒气清净的书童行头,在滚过几圈田垄后彻底报废,鬓发散乱,满面尘土,却跟村里的娃娃打成了一片。
“这有啥?就是一只猫,去年有一户氏族人家,还牵了一头大老虎来呢。”
“前几年一有头金鬃狮…”
村里的娃娃都很天真,谈起神骏的异兽充满了向往,双眼晶晶亮亮。溪华村曾是宗门领地,许多人慕名前来,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那些人都来做什么,在这里停留了多久?”萧凡问道。
“跟你一样呗。我们又不认识他们,你呢,打算在这里待几天?”一个小丫头托着脸问,萧凡一噎,有些茫然地抓后脑勺:“主家什么时候来找我,便什么时候走。”
小丫头嘟了嘟嘴,转过头去不理她。很快又被村民们吸引了兴趣,跳起来喜笑颜开:“快走,村长今天又讲故事啦!”
日落之时,天边的云彩像是晕染的鱼鳞,层层叠叠,余晖铺满了山川。人们的侧脸被勾勒出十分安详,旺盛的篝火旁响起了歌声。萧凡跟着村里的娃娃一起挤进去,盘膝坐在大人之间,仰头看着胡子花白的村长爷爷。
萧凡拿出天香楼上好的酒肉和食材,一本正经地作揖:“小生远道而来,感谢诸位照顾,区区聊表心意。”配上一身土地里打过滚的狼狈相,看起来很是滑稽。
村民们倒不在意,多数喜笑颜开。什么都不如食物实在,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生存,生活很是拮据。“小子,你主人家养了一帮好厨子啊!这可比孩他娘的手艺厉害多了!”方脸汉子大加赞赏,换来媳妇一个巴掌:“老娘手艺再差,还不是白伺候你!”
众人哄笑,打着浑地看热闹。
萧凡很少见这样的氛围,一时心情愉悦,村人的淳朴出乎意料。穷山恶水出刁民,她却在这样一片与世无争的地方看见了真实的凡人生活。
“老头子记忆快不行了,”村长捋着花白的胡子,笑得有些怀念,“今天讲七雄?诶,老马,我上次说的谁来着?”
“哪个上次?除了讲七雄就是三煞,都是老掉牙的。我家娃爱听,你讲什么他都中意。”马脸汉子很是洒脱,毫不在意地拆他台。
村长挨个看了看地上的小萝卜蹲,笑眯眯的,“那先来讲,七雄之首顾辰天。”
“好喔!”萝卜蹲们欢欣鼓舞地拍巴掌,眼里有期待也有兴奋,萧凡一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听到“老掉牙”了。很快她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老爷子讲故事实在太有身临其境感,比扬州城说书的老人都还胜三分。
天水七雄的事迹,流传很是久远。那个时代的璀璨人杰不胜其多,天水教最辉煌的时候,便是这七个修为高绝的弟子战出了赫赫声名,在宣国盛世的历史上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天水七雄远航北海,再无音讯。
老人讲的很生动,萧凡听了许久。直到余晖散去,夜色降临,村人渐渐归家,小孩子们嬉笑打闹,她还有些出神。村长早已止住了言谈,望着天空中最亮的星辰,双目盈盈,似有光华闪动。
萧凡抱着阿铭,忽然便听老人唱起了歌:
“似回千古炼春秋,仙侠无锢英雄游。彝伦音尽尘光生,天行不舜道独流…”
歌声浸透了岁月的孤独,老人泪流满面。
“村长的老毛病了,每次讲七雄的故事都会哭鼻子,你不要笑话他嘛。”村里的小丫头拉起萧凡,一路跑远了。
萧凡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抿了抿唇。
一夜无事。
次日,萧凡早早打了水收拾干净,向晨起的村民告别,在村长的屋舍前拜了三拜。溪华村就在溪华山山脚下,萧凡昨日言辞是与主家走散,今日便再次前往,寻找他们的踪迹。
道观里的十几名道士还在,萧凡等了一会,终于看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道士满面红光地爬上山来,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萧凡收起了手里的珠中罗盘。
“是…少观主和小天师!”道士们均一脸喜色,遥遥望着最后面的两个身影。
城北溪华山上的道观里,迎来了三人诡异的组合。道观里的凡人香客“有幸”见到云游已久的小天师和少观主,都显得虔诚与尊敬。
…除了萧凡和她脚下的猫。
城门外的道童居然是道观小天师,而与她交手的冷面少年竟是一观之主,萧凡哭笑不得。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跟与八九岁的小道童一起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
萧凡一时想不通,这三人出门连乔装打扮都不曾,换身衣服便明晃晃地在城中走动,径直无视城主府。而宣族人对溪华山几百年的监视也没有因为泉凌教少主愈加严密,巡守的卫士有时还去山中打猎,带回村子换些土酒。
萧凡旁侧敲击地询问,换回执香小道士一记白眼。
“跟泉凌教有什么关系?简凝逃出内城领地的时候,少观主他老人家正在醉月门的醉仙阁里,跟百里姑娘相…相谈论道呢!”
萧凡眼看着观中道士从一副“你懂得”到“与尔等凡人天机不可泄露”的态度无接缝转变,一时无语。随即又满是疑虑地仰起头来,“百里姑娘?”
“小毛孩子不知道也正常。百里出美人,醉月门四分之一的嫡系弟子都姓百里。美人垂青难,咱们少观主可是这个!”扫地的瘦猴道士拄着扫把,一手竖起大拇指,头上方巾歪斜,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萧凡有些看不下去了。
“休得妄言!”先前的道士狠狠瞪了他一眼,满面青黑。
“这又没别人,小豆丁懂什么。”扫地道士悻悻摸了摸鼻子,言语间有些感叹,“真不知咱们少观主有甚手段,醉仙阁的百里芊芊亲手斟茶相喂,要不是城主府的人闯进去了,说不定已经…”
萧凡一愣,抓嫌疑犯撞破道士奸情的戏码,城主府百年难遇。醉月门势力在前,又有百里家族名声庇佑,溪华教自然免遭池鱼之殃。思及至此,萧凡轻轻抹了一把脸,替道教操守深感默哀。
谁想到这个一脸禁欲的冷面观主还是个风流骚年…
“这位施主,你可有何烦恼?”正当萧凡沉默时,一声轻叹打断了她。萧凡抬起头来,正对上小天师悲悯众生的目光,不由噎了一下。
“呃,我在想道观中午吃什么…”
“施主可有意捐赠香火?”小天师眼睛一亮,“寻道人不念贪欲,施主此行乃是向天尊禀奉心诚,积德行善,有言是…”
“我与主家走散了,身上只有一点银钱,能在道观蹭个饭吗?”萧凡压下抽搐的嘴角,憨憨地挠了挠后脑。话音方落,观中众人脸色变了一片,本来还能看得见扫地道士的眉眼,现在萧凡就只能看见他的鼻孔了。
好像还有两团热气喷了出来。
“这位施主,寻道者尊天之行,不受嗟来之食。”小天师慷慨大义地摇了摇头,在他痛心疾首“你要回头是岸”的目光里萧凡慢腾腾掏出一个荷包,打开一角,闪瞎观中一片。
小天师眉角乱跳,“施主你如此心诚,天尊他老人家一定佑你命格…”
萧凡纯良无辜地看着他,然后从一荷包的金贵珠宝里捡出了一颗体积最小的银豆,递给了小天师。
观中一片死寂。
…
萧凡还是在道观里留了下来。住脚虽然简陋,却也勉强遮风挡雨,只是观里的粗茶淡饭都喂了鹰狗野兔,山禽异兽却进了她的肚子。等到第四次瞌睡被道士点起,萧凡再不好意思打坐装禅,找了个借口溜回山中。
溪华山教统没落,精气匮乏,于城北这片荒瘠土地上孤然独立。长久以来,也没有哪个门派愿意把手伸到这里,与一群忽悠凡人为生的神棍争抢饭吃。
城北与内城其他地域不同,天地间能量混乱,灵能分布不均,地势也渐渐玄殊荒落。自上古而今,宗门世家纷纷移址,重心大权向城中聚集,此地便渐渐衰芜了。
溪华村的老人讲述过古老的传言,在某一日雷光大作,暴雨滂沱,万丈雨海悬垂天幕,有遮挡一切的亮光贯通天地,一个上古大教便消失了。
自此龙脉受损,千年地势就此打乱。直到如今,城北的气候仍旧劣怪无常,在四季如春的上古神城里成了一地异数。
“那都是因一场大雨…”老人们常常摩挲着手里的石珠,苍老的眼里熹光微远。
萧凡偶尔抬头,看着万里碧空轻闪的雷蛇,不由心中微叹。溪华山虽荒芜没落,却有一种独特的地韵流转,古树擎苍,溪水潺潺,阳光从茂密的枝叶缝隙中洒落,细小的微尘漂浮在日光里,让人不由心静无痕。
萧凡走了很久,一步一步丈量山野,仿佛所有的功利和尘埃都已远去。她的灵神在升华,魄清而魂明,身体中的一根弦像被波动。蜗牛留下的一丝水迹,飞鸟振翅的划痕,落叶风卷归向何处,一叶幼绿破土而出。
树枝上抽动的新芽,蚁蜂细小的吐息,一草一木,一灵一石,滑落的沙土和天空缓慢的流云,都像是孕育着什么,又等待着什么。
而后,萧凡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吐息。与这天地连成一片,血肉中亮起点点莹光,仿佛无数条跃动的星河,自成寰宇,一颗颗微小的星辰构建天地,通古今未来。
心清而神明,天人道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