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个旅馆,这个城市。马上。我无法再多呆一刻钟。我化了十年的时间跟自己打赌,结果输了。范妮娅并不属于我,这在十年前就已明确的问题,我却为此继续耗费了十年时光。我挣扎着爬起来,抖抖索索地拉开窗帘。街上积着厚厚的雪。孩子们互相追逐着,掷着雪球。我呵了一口气,外边模糊掉了。
我提起行李包,跌跌撞撞走过去打开房门。我也没考虑我是否一走出旅馆就重新跌倒,死去。我只想离开这里。
在走廊上看见李强,后面跟着他的妻子,我眼睛望着两人之间的空隙,天花板、墙壁开始旋转。李强一把扶住我,一脸惊愕:
“你想干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这是我惟一能说得出来的心里话,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你不要命了!”李强和妻子把我搀回房间,扶我躺在床上,盖好被子。
“我们每天都来看你,你一直昏睡不醒,你的病很严重。现在也不能多动。”李强说。
严重,我想,严重倒好。我喘着气,越来越感到无力。我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变成了蓝色。
“那天晚上我们在家里等了你两个钟头,后来赶到这里,发现你倒在沙发旁。”李强说。
沙发?我有点疑问,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也不想说出来。反正现在,对我来说,所有的问题都无所谓问题了。
“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全身冰凉。我们立即打电话给急救医院,赶来一批医生。医生说你不能动,所以就把旅馆当成了临时医院。你不知道,有许多医生、护士治疗、护理过你。而外边下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雪。”李强说。
一个礼拜的雪?一直没下雨吗?像一粒火星,这个问题在我的头脑里闪了一下。眼皮很重,有股力量在拼命把它们拉合起来。
“从你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就在下雪了,一直到今天早晨才停,正好是你昏迷的时间。”李强说。
“刚才我进门时看见你的神色不对,你可能误会了,”李强说,“你一直想念范妮娅,我知道。可是范妮娅自从你走后,一年以后就患病去世了。这位是她的妹妹范小娅。怎么啦,林小军?”
我不想回答。那颗火星燃烧起来,照亮了我的世界。我睁了睁眼睛,看了一眼范小娅。我想起七天前我头脑里的雨水和墓地。范妮娅死了。十年来,我一直跟她的亡灵抒发爱情。范妮娅曾在我的梦境中说:“晚上我想进入你的梦境中去。”后来她又说:“也许只有我死了,那才成为可能。”范妮娅死了,所以她才有可能两次进入我的梦境,一次在九年前,一次在七天前。她第一次来是向我、向尘世告别,第二次是想叫我作伴,她眼角的鱼尾纹是死亡的标记。我第一次知道人在阴间也会老去。我们相逢在人间和阴间的交界面上。
我相信范妮娅是因为我而死去的。我却没有追随她而去,像虫子一样活了下来。要是我知道她九年前就已离去,我也不会继续活在那座小城。
现在我累了,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医生进来了,李强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愿现在谁也不能阻挡我走向范妮娅的脚步。我知道,我和范妮娅开始相爱的时候,生活与爱情合谋,从背后朝我射了使我慢性死亡的七枪。
爱情不风流
有一个字,内心严肃的人最不容易说出口,有时是因为它太假,有时是因为它太真。
爱情不风流,爱情是两性之间最严肃的一件事。
调情是轻松的,爱情是沉重的。风流韵事不过是躯体的游戏,至多还是感情的游戏。可是,当真的爱情来临时,灵魂因恐惧和狂喜而战栗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是灵魂的事。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肉体的亲昵仅是它的结果。不管持续时间是长是短,这样的相遇极其庄严,双方的灵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风流韵事中,灵魂并不真正在场,一点儿小感情只是****的佐料。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极认真。正因为此,爱情始终面临着失败的危险,如果失败又会留下很深的创伤,这创伤甚至可能终身不愈。热恋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对方并被对方充满,一旦爱情结束,就往往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风流韵事却无所谓真正的成功或失败,投入甚少,所以退出也甚易。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其实是很谦卑的。“爱就是奉献”--如果除去这句话可能具有的说教意味,便的确是真理,准确地揭示了爱这种情感的本质。爱是一种奉献的激情,爱一个人,就会遏制不住地想为她(他)做些什么,想使她快乐,而且是绝对不求回报的。爱者的快乐就在这奉献之中,在他所创造的被爱者的快乐之中。最明显的例子是父母对幼仔的爱,推而广之,一切真爱均应如此。可以用这个标准去衡量男女之恋中真爱所占的比重,剩下的就只是****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需要一份格外的细致。爱是一种了解的渴望,爱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把她所经历和感受的一切当作最珍贵的财富接受过来,精心保护。如果你和一个异性发生了很亲密的关系,但你并没有这种了解的渴望,那么,我敢断定你并不爱她,你们之间只是又一段风流因缘罢了。
爱情不风流,因为它虽甜犹苦,使人销魂也令人断肠,同时是天堂和地狱。正如纪伯伦所说--
“爱虽给你加冠,它也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它虽栽培你,它也刈剪你。
“它虽升到你的最高处,抚惜你在日中颤动的枝叶。它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摇动你的根柢的一切关节,使之归土。”
所以,内心不严肃的人,内心太严肃而又被这严肃吓住的人,自私的人,懦弱的人,玩世不恭的人,饱经风霜的人,在爱情面前纷纷逃跑了。
所以,在这人际关系日趋功利化、表面化的时代,真正的爱情似乎越来越稀少了。有人愤激地问我:“这年头,你可听说某某恋爱了,某某又失恋了?”我一想,果然少了,甚至带有浪漫色彩的风流韵事也不多见了。在两性交往中,人们好像是越来越讲究实际,也越来越潇洒了。
也许现代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所以不愿再给自己加上爱情的重负,而宁愿把两性关系保留为一个轻松娱乐的园地。也许现代人真是看得太透了,所以不愿再徒劳地经受爱情的折磨,而宁愿不动感情地面对异性世界。然而,逃避爱情不会是现代人精神生活空虚的一个征兆吗?爱情原是灵肉两方面的相悦,而在普遍的物欲躁动中,人们尚且无暇关注自己的灵魂,又怎能怀着珍爱的情意去发现和欣赏另一颗灵魂呢?
可是,尽管真正的爱情确实可能让人付出撕心裂肺的代价,却也会使人得到刻骨铭心的收获。逃避爱情的代价更大。就像一万部********也不能填补《红楼梦》的残缺一样,一万件风流韵事也不能填补爱情的空白。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再信任和关心彼此的灵魂,肉体徒然亲近,灵魂终是陌生,他们就真正成了大地上无家可归的孤魂了。如果亚当和夏娃互相不再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们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园。
爱情不风流,因为风流不过尔尔,爱情无价
朋友,青春,爱
没有月亮,操场上却也很明朗。晚风轻轻的、凉凉的。我慢慢踱着,想着今天收到的信。分手,这事实上迟早会来的分手。仿佛导演预先安排好的影视剧到了尽头,我们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高二文理分科后才认识燕君,因为我们分在一个班并坐在前后座位上。记忆中的她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有一张小猫般可爱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和现在一样活泼,但比现在清瘦些。刚开始时泛泛的交往,见面时打个招呼,平时说笑两句罢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还使两人好些日子互不理睬。
事情源于换座位,我被调至最后一排,不幸的是华珍就在我前面。跟她说过一些话后,一位“暗恋她日久”(他的原话)并已认她作“妹妹”的男生大为惊恐,认为我是出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目的调动位置,将对他构成威胁,于是他就向别人多次揭露我的险恶用心。一次我对华珍说笑了几句,他义愤填膺地对燕君说:“看,那家伙发起进攻了!”身为华珍好友,燕君对我亦极为不满,便借某次机会(忘了到底是什么事)跟我吵了起来。旁边一同学拼命劝我:“算啦,算啦,别闹了。”我凶巴巴地丢下一句:“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一昂头走了,把燕君气呆在地。
以后足有一个月两人没说过话,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彼此大有不用鼻子哼哼已算很客气的感觉。再以后我又换开座位了,华珍的暗恋者大松一口气,我由此又恢复清白。燕君大约觉得误会了我,一次见面主动打了招呼,我们又恢复了淡淡的友谊。高三时我们的交往却大大增多了。
整天是习题、讲解、测验,每天只看课本、试卷、黑板,唯一的娱乐活动是每天不足七小时的睡眠,生活到了最单纯最缺乏色彩的时候,一切为了高考。就算底下有再多暗流汹涌,表面上也得静若死水。这就是高三,至少是我的高三。我自觉推迟了回家时间,傍晚五点五分放学,我一定要坚持六点钟才回家,可敬的妈妈做好香喷喷的饭菜等我。每次教室里人头渐少,往往最后只剩下我一人。这时寂寞与骄傲齐生,让自己好一会激动。大家都在尽力而为。燕君数学不好,我常见她对着练习题发怔,便主动帮帮她。燕君很高兴,也常拿着题目来问我。无意中发现,她竟然也成了“黄昏留守者”,和我比赛似的坚守阵地。除了解答一些题目外,我们往往一句多余话都不说,沉默着坐在一个教室,又沉默着各自离去,直至有一天我不想再这样沉默地离开,颇有些不是滋味,便轻轻问了一句:“燕君,回去了吧?”看来有些惊讶的她接受邀请,第一次和我一起回家。路不长,从学校到分别的十字街口,其实只有四分钟的路程。但年轻的朋友们,你们应该知道:十八岁的男孩是怎样为有一个女孩结伴归家而高兴甚至骄傲,尤其是在那样枯燥乏味的日子里。有一天,夕阳将西天的云彩烧得一片瑰丽,大道两旁粉红色的鲜花也连成一片艳丽的云彩,我们不自觉地下车,夕阳将身影拉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因为美丽的斜阳,燕君的脸红得好可爱,那样天真美丽。
我们就这样一起走到了一九九七年七月六日,最后一次一起骑车回家,很快就到了十字街口,以往挥挥手就告别了。那天我们下了车,互相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最后还颇为悲壮地握了一次手。再见了,我回家的伙伴。
七月九日,高考结束。跟着有六七天时间体检、估分、填志愿,还有真正叫人有些伤感的告别。估分并不理想,我还是按意愿填了几所自己喜爱向往的学校,把志愿表交上去,然后听天由命,燕君成绩也不好,填了一所专科学校,在济南。她真正要回家了,因为她并不是我们县里的人,而是桂林市的,这几年在此念书,住在姑姑家。我送了一个漂亮的镜框给她,上面有“天长地久”几个字,虽然那时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第二天,我收到一个风铃,还有一封信:“又要说‘再见’了,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何地。非常感谢你高三时的帮助,你是第一个和我一起回家的男孩,可惜我们再无机会推着车看夕阳了。你很优秀,你知道吗?你会成功的,你的明天一定是灿烂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况‘冤家路窄’呢?相信我们会重逢的。”落款是“永远的燕君”。
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了又看,不觉有泪水涌出。拿起风铃,夏风吹过,叮叮罗罗地响。有一段日子我变得颓废,我不停地想着成绩,想着落榜,想着复读。还有极度用功后的极度空虚。我仿佛失却了未来,每天把自己囚禁在斗室里,抽烟、喝酒、看无聊小说。爸妈上班了,没有人来问我在干什么,除了电话。电话是燕君打来的,从桂林、从柳州、从南宁……她在享受自由,尽管成绩不好。我羡慕,但做不到。她劝我不要抽烟喝酒,她是真诚的,有时我听得直想哭。
然而八月初我却被一所院校提前录取了,正是我对它已绝望多日的学校。真不可思议,生活一下子又充满阳光。我兴奋地告诉燕君。她说了好些祝贺的话。八月底,她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那时我已离家,走得非常之匆匆,竞在出发前没有告诉她一声,这样就去了北京。事实上,当时我并不认为我们还能相见。
藏龙卧虎的班级,让我感到巨大的失落。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价值。我逃避在对往日的回忆之中,对旧友的思念之中。我希望有个人听我说说心里话,安慰我,就像我姐姐一样。
我想燕君,非常想,一点一滴全重现在脑海中。我看着她的照片,笑靥如花,觉得亲切极了。日子越难捱,想得越厉害。我想我喜欢上她了,而且本来就喜欢她,只不过一直无法说明罢了。听起来有些奇怪,可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想起一天傍晚从离家很近的县政府回到学校(已放学半小时了),自己一头冲进暴雨中的情形。我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是一份感情,我似乎不该错过。我着了魔般给燕君写信,追忆美好日子,告诉她我的思念。我大胆地写道:“燕君,我喜欢你。尽管现在我们不在一个地方,可我还是该向你倾吐,否则我太痛苦了……”我没有说谎,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是心里话。
燕君来信了,我急切地拆开,“其实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我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色彩,我恋爱了,一颗心有了寄托,宁静了。生活真浪漫。
慢慢的,薄薄的信纸再也负载不起思念了。我们便计划着相见。从北京到济南,坐火车仅需五个多小时。元旦那天,我登上了去济南的列车。一路上,心跳得比火车还快。快到济南站了,我想像着即将到来的浪漫的相见,又激动又不安,脸上热呼呼的,眼睛都模糊了。我看见她了!还是记忆中的脸庞,只不过蓄起了长发。事隔多时,那相见一刻记忆犹新:我双腿发软地下了车,燕君向我奔来。两人面对面站着,听任四周人潮汹涌,我们互相瞅着对方的脸,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像做梦一样在美丽的泉城呆了三天。燕君的容颜像用刀子刻过似的印在心上。如火的夕阳下,湖水闪耀着金光,我动情地说:“我爱你。”燕君闭上双眼。世界仿佛凝固了。
我真的迷恋上她了。挺长一段时间,我日里夜里地想着她。两地相思,特别的苦,写着情意绵绵的信,忍受着思念的煎熬。受不了,我又去了几次泉城。每多一次相见,便多一份想念,多一份煎熬。我浪漫地想,两年后她毕业,工作;再过两年我毕业,然后到她工作的城市找份工作,结婚,一起快活地过日子……多美的未来啊!遗憾的是,美丽的梦却一直受着现实的阻挠。首先是我的成绩糟糕透顶。一个学期下来,竟然有一科补考。我没有看几本像样的书,做几件像样的事。父母隐约觉出有个女孩子和我关系密切,光看寒假的电话费就知道。于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恋爱慎重”的教导。说实话,我认为他们说得对,我错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燕君。可是我又放不下,不敢放,也不愿放,我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我觉得自己虚荣又自私。
我还在跟燕君来往,每次见面仍然那么旖旎。我甚至放纵自己,沉湎在温柔中不去想现实,不去想我们的差异,我们的处境,我们的未来。然而一旦分别,这些思想止不住地泛滥。心里沉甸甸的,凝重中甚至有很多沉痛。这是爱吗?如果是,这份爱多么重,多么痛,多么脆弱!我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