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四下里瞄一眼,山上山下都不见有人影,就飞快地脱了她的蓝花花染线的衣,摘了耳朵上金线绞丝的环,卸了手腕上一对纯银镂空雕花的镯。
金凤不慌又不忙,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草凤,又把草凤的衣服首饰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抬了手臂上上下下地摸,扭着脖子前前后后地看。
“妹子啊,你看我这副打扮好看不好看?”金凤心里不自信。
“好看,天仙一样。”草凤的赞美却是真心实意。
“蛇郎他会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了你?”草凤犹豫一下说:“要是我这颗红痣也长在你的眼睛下……”话还没说完,嘻嘻笑着的金凤突然之间变了脸,扬着眉,咬着牙,两眼飕飕地冒凶光,手叉着细腰一副恶形恶状的样。
草凤吃惊地睁大眼睛:“姐姐你……”金凤一步一步朝着草凤逼过去:“妹子哎,不要怪姐姐我心狠,你脸上长着这颗等泪痣,本该是个一辈子受苦的命,现在嫁了蛇郎,又生了儿,享这一年的福,好运气也应该到头了,排队轮班也要轮到姐姐我了。”草凤步步后退,满脸惊恐,不知道亲姐姐发了哪门子邪。
金凤一直把草凤逼到陡岸边,伸手狠命推一把。
草凤脚下踩一个空,哀叫着落进了水势湍急的山溪中,身子浮几浮,水里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荷叶一般飘出了山。
金凤掉头就往蛇郎的家里跑。
趁蛇郎下地没回来,她找出剪刀和铜镜,咬牙剜去了自己眉心的痣,贴在眼角下,不偏不倚跟草凤脸上的红痣一个样。
而后,她往额上勒了一块头帕子,遮住了眉心那个血糊邋遢的洞,上床钻进被窝里。
蛇郎收工从地里回了家,舀一盆清水洗了手和脸,总觉得这一天跟平常不一样。
他进屋摸摸灶,灶是冷的;看看桌上的碗,碗是空的。
他走到里屋喊草凤:“草凤草凤,今日怎么不见了金凤呢?”金凤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答:“我娘生病了,我大姐回家侍候老娘了。”蛇郎心里疑疑惑惑:“我怎么听你说话的声音不大顺耳了呢?”金凤哼哼叽叽:“伤风啦,感冒啦,浑身的骨头疼死啦。”蛇郎顾不上想别的了,心急火燎问:“烧得高不高?要不要找个郎中来看病?”金凤慌忙拦住他:“不要不要,我见了生人羞得慌。
你让我一个人睡两天,出身汗,毛病自己就好了。”蛇郎还是不放心,走到床边看金凤。
金凤用帕子勒着头,被单拉起来遮到下巴壳,乍一看跟草凤的模样没两样。
蛇郎就说:“那你睡着别动,我做饭。”蛇郎做了一锅烂糊面,给金凤端过去一大碗。
金凤趴在床边上,呼噜呼噜吃光了,热得满脑门子都是汗。
蛇郎吸着鼻子东嗅西嗅说:“真怪了,往常你身上的汗味是甜的,怎么今天你的汗味是酸的?”金凤愣了一愣,眼珠儿一转,回答他:“蛇郎啊,忘了告诉你,白日里我发烧嘴巴苦,坛子里舀了一碗酸醋喝。”蛇郎叮嘱她:“酸醋喝了伤肚肠,下回嘴苦了就喝蜜糖水。”金凤装腔作势说:“哪能胡乱地糟践东西呢,蜜糖水要省给我的儿子喝。”蛇郎心里想,要不是亲亲的娘,谁能够喝糖水还想着留给儿子呢?蛇郎心里的一点点疑惑消除了。
蛇郎的儿子多半天没有喝上亲娘的奶,饿得小脸发了白,扯开了嗓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蛇郎心疼地抱起儿子说:“草凤啊,儿子怕是肚饿啦,你要是身子能够撑得住,就解怀喂上他几口奶吧。”金凤没办法,侧过了身子,装模作样地解衣扣,掏出一只干巴巴的****塞到娃娃嘴巴里。
娃娃咂一口,没滋味,咂两口,知道上了当,****一丢哭得震天动地响。
金凤回头望着蛇郎,一脸愁苦说:“蛇郎啊,你儿子食量太大啦,我的奶水已经被他早早地咂干了,往后怕是很难再裹住他的嘴呢。”蛇郎说:“不怕,有我来想办法。”蛇郎冲了一碗浓浓的蜜糖水。
儿子尝一尝,不喝了,因为糖水不如妈妈的奶水香。
蛇郎又煮一碗稀稀的米糊糊。
娃娃吃一口,小舌头一顶,吐出来。
米糊糊没有奶水甜。
蛇郎没有主意了,抱着儿子东一颠,西一颠。
娃娃饿狠了,也哭累了,嗓子里呜呜咽咽像猫叫。
蛇郎的心里跟着也如猫爪子可着劲儿地挠。
半夜,金凤在里屋呼呼地睡着,蛇郎抱着儿子在院里不住声地哄着,打转转,哼山歌,抛高高,想方设法逗着儿子笑。
可怜小娃娃一天没进食,已经哭肿了眼,哭哑了嗓,趴在蛇郎肩头蔫蔫巴巴有气无力的样。
月牙儿在天边挂着,淡淡的月光满院落照着,蛇郎抱儿的身影在月亮地里摇来晃去,拖得很长很长。
忽然间,身影胖出来了,蛇郎的脚边多出来一头白母羊。
不知道它从哪儿钻出来的,是哪家养着的宝贝。
母羊的皮毛长长软软,角儿细细弯弯,眼睛乌乌亮亮。
最奇是眼角下面长着的小小红疙瘩,月光下看着,柔柔媚媚就像一朵娇艳的花。
蛇郎惊讶万分,慌忙把怀中的儿子搂紧,小心翼翼后退,生怕不知来历的母羊伤了他的孩子。
母羊拖着鼓胀的****,紧走两步撵上他,哀求说:“蛇郎啊,我是听到孩子的哭声寻来的。
我的孩子刚刚没有了,奶水胀得难受呢,求求你,让你的孩子吃我几口奶吧。”蛇郎很为难:“不是我不帮你,我的儿子嘴很刁,吃惯了他妈妈的奶,死活不肯换口味呢。”母羊仰起头,眼睛里的哀伤像夜晚小溪中流淌的水:“求求你,蛇郎,让你儿子试试吧,说不定他就能认我做奶娘呢?”蛇郎想了想:儿子实在饿得太可怜,就让他试试吧。
他蹲下身,把儿子小小心心送到了母羊的肚皮下。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娃娃鼻子嗅一嗅,一口叼住了羊奶头,小嘴咂吧着,再也不肯放下。
蛇郎欣喜万分地问:“好心的奶娘,你从何处来?又姓谁家的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母羊被他这一问,眼睛里流出泪:“亲亲的蛇郎啊,你被我狠心的姐姐欺骗啦,我才是你天天抱在怀里的妹子,吃我奶的娃娃就是我亲生的儿啊。”蛇郎倍感惊奇,摸了摸母羊的头,刚要开口再问下去,金凤已经听到了院里的说话声,披头散发从里屋出来了。
她恶声恶气呵斥白母羊:“闭上你的嘴!喂奶就喂奶,大不了明日我多添你两把草,再要瞎说八道,当心我一刀宰了你!”蛇郎皱皱眉,轻声责备她:“这羊奶了我们的儿,就是儿子的半个娘,你不能待它像待别的牲口一个样。”金凤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对蛇郎:“蛇郎,你人长得俊,心又善,不是我多虑,这屋里的桌子板凳要是能说话,只怕是都争着要嫁给你,我要是不多两个心眼儿提防着,你怀里总有一天会抱上别的女人。”蛇郎推着金凤往屋里走:“瞎提心什么呀!回屋吧,你还是个月子婆,小心外面天寒露重冻着了。”金凤当着白母羊的面,转身抱紧了蛇郎的腰,撒娇发痴地说:“蛇郎蛇郎你要答应我,除了我之外,你这一辈子都不准再对别的女人好。”蛇郎肚里暗自好笑,心想草凤怕是坐月子做得糊涂了,说话怎么会颠三倒四不着调。
蛇郎在院子里砌了一个圈,把白母羊好草好料地养上了。
娃娃日日吮着母羊的奶,长成个肥肥胖胖的肉团团,会笑,会爬,会拍着小手要爸爸抱。
蛇郎爱儿子怎么也爱不够,心里就格外感念白母羊的好。
他摸着母羊的脑袋问:“羊啊羊,你为我儿子贡献了这么多,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母羊叹口气儿说:“你只信我那个狠心姐姐的话,不信我是你亲生儿子的娘,是非黑白都不辨,我还有什么要你做的呢?要是实在想为我做件事,就求你把我留在这个家里,别卖我,也别杀我,让我能够天天伴着儿子,伴着你。”蛇郎点头答应:“放心吧,我会尽心尽意地养着你,这辈子不会卖你,更不会杀你。”母羊的眼圈儿一红,一颗泪珠儿叭地掉落在地上。
一个月过去了,金凤做完了“月子”下床了,夫妻两个坐在堂屋里脸对着脸儿吃早饭。
外屋光照比里屋好,蛇郎盯着金凤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妻子的模样跟从前不一样。
蛇郎问:“妹子啊,从前你的皮肤亮光光,今日怎么毛毛糙糙像堵泥巴墙?”“全怪你那个顽皮的儿,是他的小嘴巴啃的,小手小脚儿蹬的。”“从前你的腰身细细柔柔赛杨柳,今日倒比山坡上的红松还要粗。”“怀胎十月,撑出来的。
撑出来容易收进去难。”“眉心怎么多出来一个麻坑坑?”“出门上茅厕,不小心磕到树桩桩上了。”蛇郎问一句,金凤答一句,不慌不忙,滴水不漏。
如何应答这样的问话,金凤躺在床上做“月子”的这些天里,已经在肚里想过十遍百遍了。
蛇郎挑不出她的错,疑心再重也没有法子想。
早饭吃完,蛇郎出门干活儿。
金凤没事在门槛上坐着晒太阳,看见娃娃趴在羊肚子上喝着香香甜甜的奶,嘴巴忽然觉得渴,觉得馋,也想把那羊奶痛痛快快喝上一大碗。
她起身把娃娃拉开,拿个瓦钵子凑在母羊的****下,哧咕哧咕地挤,挤了半瓦钵子的奶,端起来就往肚里灌。
香喷喷的****才进嘴,怎么不对劲儿呀?又苦又涩变成盐卤的味。
她扔了瓦钵子,拿上小铜镜照一照,嘴巴上一圈都燎得红肿啦,起水泡泡啦。
她心里又气又恨,找出蛇郎雪亮雪亮的砍柴刀,奔到羊圈里,一刀就把白母羊砍死了。
狠毒的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手把母羊剥皮剁肉,撒上葱姜和大料,点起柴火,美美地炖了一大锅。
蛇郎回来看见儿子哭,才知道母羊没有了。
他心急火燎地四处找,金凤却两手抱肩笑眯眯地说:“别找啦,头晌一只饿狼下山来,咬断了母羊的喉咙骨,眨眼工夫羊就没气儿啦,被我剁巴剁巴煮熟啦。”蛇郎很伤心,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肉,抬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手指缝里往外流。
金凤若无其事说:“你看你,家里的母羊又不只它一只,死了白的,还有黑的花的,哪里就值得你这么伤心?”蛇郎说:“你不懂,你不懂,我曾经答应过白母羊,永远都不卖它,永远都不杀它。
可你却把它剁成块,煮熟了放在我的眼皮下!”金凤撇撇嘴:“谁也没杀它,是饿狼咬了它,不怪别人,怪它自己的命不好。”蛇郎仍然是伤心,别过脸,看都不肯看那碗里的肉。
金凤才不管呢,她一个人霸着肉碗美美地吃。
吃一口肉,肉是酸的。
吮一块骨,骨头卡到她的喉咙里。
要不是蛇郎眼疾手快上去拍她的背,羊骨头就把她活活地卡死啦!金凤气坏了,到院子里掘上一个坑,把一锅羊肉连汤带水倒进了深坑里。
隔了一天,埋羊肉的地方无缘无故冒出来一棵酸枣树的苗。
树苗儿长得飞快,早晨才露头,到傍晚的功夫,枝干已经有屋梁那么高,枝上的硬刺一根一根,铁蒺藜一样地扎撒着。
金凤到园子里摘菜做晚饭,酸枣树的枝干像胳膊一样伸过来,拦着她,刺破了她的袄,扯烂了她的裤,还勾疼了她的头发,划伤了她的脸和手,吓得她扭头逃回了屋。
回屋后,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疼自己,怨恨草凤,恶念一转,把细皮嫩肉的娃娃抱出来了。
她心里想,妹子啊妹子,你扎我扎得这么狠,我要让你的儿子同样挨上一家伙,看你这个做娘的心疼不心疼。
怪事啊,酸枣树碰上娃娃的肉,枣刺马上变得绵软了,小手指儿一样挠着娃娃的痒,把娃娃逗得咯嗒咯嗒笑。
树上还结出了水灵灵的红果子,娃娃小手一伸就摘到一颗,果皮薄得像纸,果肉白得像奶,甜味儿把蜜蜂都招来了。
金凤看娃娃吃得香,也跟着摘一颗扔进嘴。
啊呀,果壳梆梆地硬,一下子咯掉她的两颗大门牙。
果肉又酸又苦又腐又臭,还有一股怪怪的腥臊味,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颗羊粪疙瘩蛋。
金凤气得肺都要炸啦,把娃娃往树底下一扔,又哭又闹又跺脚,把刚进家门的蛇郎拦在院子里,一定要他砍了这棵作孽的树。
蛇郎舍不得动斧子。
青枝绿叶的树,直不溜溜的干,油光光的叶子哗啦啦地响,院子里还遮下了半边的凉,多好嘛!金凤叉腰指挥他:“你从树底下走过来!”蛇郎倒背着手儿从从容容打树下走。
一片树叶掉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变成一张光灿灿的金叶子。
一根枣刺伸过来,勾住他的袄,袄上长出一块白亮亮的银疙瘩。
蛇郎从屋门口走到院门口,脸没破,手没伤,反而倒是拣到了金,拣到了银。
金凤哪里肯服这样的输啊,一口气没有憋过来,活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第二天,趁蛇郎下地收苞谷,金凤磨亮一把铁斧头,拿麻片裹扎了脸和手,冲上去把酸枣树砍倒在院子里。
砍下的树干和树枝,她七钉八钉做成一张小板凳,指着板凳赌咒发誓说:“我坐你一生!坐你一世!叫你一辈子别想再翻身!”板凳缝缝里吱嘎吱嘎地响,不知道是在哭呢,还是在叹气呢。
蛇郎下地回来在板凳上坐一坐,汗落了,胳膊不酸了,人也不乏了。
板凳好像从前草凤的手,托着他的腰,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把他的心里揉得醉了。
蛇郎一走,金凤赶紧把屁股挪上去。
这时候,板凳上忽然冒出无数铁钉,狠狠地扎到她的骨头里,疼得她捂着屁股哭爹喊娘。
这一回,金凤不再找蛇郎去诉苦了,操起斧头把板凳三两下劈开,凳脚凳面统统塞进灶膛。
青烟从灶间袅袅地飘起来,飘到了里屋娃娃睡着的小床边,散出一屋子带奶味儿的香。
半夜里,蛇郎一觉睡醒,听见灶间有吱呀呀的纺车声。
他披上衣服爬起床,蹑手蹑脚走过去看。
月光从天窗洞洞透下来,灶间里洒着一层银粉似的霜。
灶膛里的火苗儿红红的,炖着一锅蛇郎爱吃的青苞米。
锅中滚水咕嘟嘟地响,甜丝丝的苞米味让蛇郎想起从前的好时光。
灶火的红光中,他娇娇的妻子草凤正在含泪纺纱呢。
蛇郎惊呆过来,猛醒过来,认出了自己的亲人。
他奔过去抱住草凤,两个人脸贴着脸,泪眼模糊。
“我的亲亲的蛇郎啊,我变成牲口,变成树,变成灰,心里还是丢不下你。”“好妹子,别说了,要怪只怪我心眼不明,是非不辨。
来吧,你现在跟我回房间,我们还做从前的好夫妻。”蛇郎一把抱起草凤。
草凤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得好像一片云。
“蛇郎啊,别抱我,我还没有长成骨头呢。
你要拿高山上的冬雪做衣裳,拿雪里的梅花做脸面,拿挺挺的雪松做骨骼,按到我身上,我才能变得和平常人一模一样。”这是山神对蛇郎的小小惩罚。
谁叫他让善良的草凤受了这么大的苦呢。
蛇郎一口答应:“妹子啊,我这就去照你说的做,你可千万在家里等着我回啊。”他拿一个麻口袋,把锅里滚烫的苞米装了一袋子,背上肩,出门上山了。
蛇郎出门时,节令才刚过白露。
到他精疲力竭返家门,山里面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蛇郎走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翻过了七七四十九条沟,爬过了七七四十九座小山头。
他一直走到最高最高的山顶上,找到了最洁白的冬雪,最美丽的梅花,最挺秀的雪松。
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带回家,一样一样按到了草凤的身体上。
雪水叮咚,梅花摇曳,松柏常青,草凤在灶屋里重新诞生了。
她骨头里留着松枝的香,脸颊上泛着梅花的艳,衣裙中透着雪水的亮。
她眼角下的那颗红痣也消失不见了,变成小小一朵红梅的印,把眉眼衬得俏丽又媚人。
蛇郎和草凤相拥相抱,彼此的唇吻在一起。
金凤闻声走过来,看见眼前的这一幕,又气,又恨,又悔,又羞,没脸再回家见爹娘,只好拿黑布蒙住自己的眼,一头跳下山崖去,变成一只黑乌鸦,扑愣愣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