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朱长泰一案牵连人数众多,早朝时一众朝臣商议的结果是把他们分批押送往落华不同的地方,以免人犯太过集中引发叛乱。
主要流放地点大约有三处,其一为原赵国领土西南靠近长夷雪山脉附近,那里天寒地冻,作物吃食甚少,发配到那里不失为劳教的好去处;其二就是洛河**一带,这段时间以来,江有道的治河之策进行的颇有起色,红红火火展开了,这可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奈何人手不够,工程进展得极为缓慢,是以这次分配到这里的人占绝大多数,大都是些勉强被涉及牵连的人,罪名最轻。
其三,就是整个天昭大陆的最西南方向,原南昭国的南边界,再往南就是无边无际的芜海了,据说那里的原住民大多以捕鱼为生,奈何现在这个时代的渔业并不发达,很难靠此致富,加之那里交通不便,到处都是荒地,人烟罕见,成为了天昭人口中最为鄙夷的蛮夷之地,很多地方生活还不够开化,便连度日也是极为艰难。
发配到那里的都是牵扯较深的重犯,其中就包括朱茂之。
千寻没有迟疑,甚至是快步去见了朱茂之,本来就打算送他一程的,那日和肚子疼谈过后突然想开了很多事情,这件事从始至终本就是她对不起他,他对朱长泰的事丝毫不知,却为此不得不承受被爱人背叛,被流放蛮荒之地的遭遇。
想起那日在牢中故意气他和朱长泰的话,千寻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那个人,看似无情实则最为多情,而她,最终还是借着报仇的名义,深深伤害了他。
千寻赶去的时候,押送人犯的大军已经打算起程了,被她拦了下来。
朱茂之就在长长的队伍的最中间,见千寻来了,神情微变,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憎恨。
“我和他说两句话。”千寻吩咐领队的小将。
他自是很识趣地躬身退开,任由千寻领着朱茂之到一处别人看不见的拐角。
“我就要前去天昭最南边的南岭了,据说那里半年才能到一辆外面的马车,从此以后,怕是再没有重回落华的机会了,不止我,我们一家,包括我在定池的七岁的堂弟,我体弱的大哥,都被分配到了那里,我妹妹,那个号称是离城第一美人的丫头昨天也被送进了离城的教坊里,她那般高傲的人,从此以后却要做最为下贱的官妓,我的父亲,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老了,身败名裂,横死街头,还要累得整个家族陪葬。朱家,算是彻底败了,从此以后再无翻身的机会,”他说得很平静,像是与自己毫无瓜葛,“这下,这样的结果,可能让你满意了?”
现在千寻倒情愿让他骂上一番,未相识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为他这样的人难过,本来他这样的纨绔世家子是她最看不起的,而现在她知道,反而是她让他看不起了。
以前千寻认为自己也算是算无遗策,几乎任何事情都能在算计掌握之中,但最近发生的事却全部都在意料之外。当初决定实施这个计划的时候,尽管无名坚决反对,说她一定会后悔,但当时的她很坚定,抱着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义无反顾,结果现在,就是再不想承认也是事实,看着这样的朱茂之,想着在离城边郊宅院的种种,她是真的后悔了。
“为什么不说话?”他又一次开口。
该说什么,说她后悔了,说对不起他?事已至此,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说出来反而会给他增添困扰,索性就让他彻底地恨她好了,前路多艰,连生存下去都是问题,若心中没有一丝执念,他将靠什么活下去。
“满意了,”千寻答,“总算是为我营中将士报了仇。”
朱茂之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面上却是再难维持原样,有什么东西破裂的痕迹。
“你真的,从来没有哪怕是那么一点的,对我动心?”风吹起两人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肆意狂舞,连声音都险些被吹散在风中。
“既是利用,又怎会动心。”
千寻看着朱茂之向她冲过来,在她眼中如同慢动作在回放一般,但她却没有躲开,任由他拔下她头上唯一的发簪,狠狠地刺向她的脸。脸上尖锐的疼痛,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模糊了半边视线。
朱茂之发狠了般的在千寻脸上划了两道,他那么恨她,千寻以为他会继续的,结果他却颓然地坐倒在地上,手中的簪子被摔了出去,断成两截。
“我就在你眼前,不还手,你都没杀得了我,这样的懦夫,我怎么会动心?”千寻冷冷地开口,一张嘴,就觉得脸上的血顺着流进嘴里,腥甜又熟悉的味道。
流放的大队在大军的押送下,列队缓步而行,越走越远,终于,便是千寻站在最高的山丘上也看不见了。
他们要去的是一片等待着开发的荒地,凄凉惨淡,与离城的繁华喧嚣相比就像是两个世界。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离城高高在上的风流公子,不再是那个柔情的良人,他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后半生,艰辛而充满仇恨。
但是,总归是活着的,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遇到大赦,能够重返离城;或许他会在蛮荒之地,遇到自己真心所爱;或许他能够从此忘却过往的伤害和仇恨,真正开始新的人生;也或许,他会病死在半路,无人收尸。
因为现在还活着,未来就会有无数种可能,不管是好是坏。——所以,请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千寻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了,风千寻从未喜欢过朱茂之,但那个坠入风尘的莫愁,在似梦似幻中是动了心的。他们是那样相似,渴望着平凡的日子,向往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连灵魂都是那般契合,但是这样的人,终于也是消散在风中了,带着那个被叫做莫愁,寄予无愁忘忧的风尘女子一起。
木青说千寻脸上的伤疤只要好好用药,是能够淡化直至消失的,但她拒绝了,两道长长的伤疤一横一竖刻在脸上,交错成十字,带着淡淡的血色。就让它留着吧,纪念警示那段刻骨铭心无法忘怀的伤痛。
“其实你不必如此的,你已经尽了力,这也算是他们最好的结果了,况且你不是打点好人在路上照顾他们了么,别再这样了。”肚子疼对千寻这样固执的做法很不赞同。
千寻摇头,或许正因为她没有办法像肚子疼那样信念坚定,所以才更要留着它,提醒自己不要在权力阴谋和战乱纷争中再度迷失了方向。
“姐姐,你脸上的伤真的治不好了么?”无忧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道千寻是误被恶人所伤,脸上尽是遗憾和心疼。
他和宋未盈是在肚子疼赶回来的第二天凌晨回来的,千寻庆幸没有让他看到那般狰狞的自己,肚子疼也从未和他说起过整件事情的真相,他一直以为千寻在柏岭之战中了敌军陷阱,伤亡惨重,便是此也是急成不像样,短短四天的工夫就从天昭最北面的泰安赶到离城了,那日千寻从皇宫中出来的时候他正好刚到,激动地抓着千寻的手,检查了她确实没事就直接晕睡过去了。
千寻很感激肚子疼,就让无名这么以为着就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能从过去的阴暗中出来,现在跟着肚子疼,明显整个人都轻松了,更符合一个少年的心性了,她不想让他再接触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更不想在他心中,自己这个姐姐也变成和他的外祖父一样的人。
“你会因为外在的皮相就对一个人妄下论断吗?”千寻笑着拍他的肩膀,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快要和她比肩了,再也不能拍他的头了。
他正色摇头:“自然是不会,姐姐不管怎样都是最美的。”
“你师父还教你这个?”千寻大笑不止。这一年多无忧和宋未盈一同跟着肚子疼学习怀谷心法,就拜了肚子疼为师。
“十七那个笨蛋哪里能教得了他这个,你是不知道,无忧这小子哄漂亮女孩子可有一套了,平日里——”宋未盈话未说完就被无忧冲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自己则是看向千寻,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分辨:“哪有,别听这个老女人胡说!”
宋未盈一把推开他,完全忘了刚刚之事,怒指无忧:“你这个小屁孩,本姑娘花容月貌,哪里老了,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啊!”
两人顿时吵成一团,但看着感情很是不错,宋未盈也是,多年不见还是原先的脾气样貌,想来是过得舒心。也是,那样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还有心爱的人长伴左右,怎么会不开心呢?
千寻又想起上次肚子疼的邀请,和他们一起遨游天下会很开心的吧,说不定就能忘掉这些不开心的过往,重获新生,现在大仇得报,她想不出离城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地方。而肚子疼,他从来不是在某一处停留之人,千寻知道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肚子疼正笑看两人打闹,一抬头,正好看见千寻在看他,似乎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眼中全是包容,微微一笑。
这一刻,时光静好,仿佛他们还是当年念书时候的模样,不曾有过伤痛,不曾识得世事艰辛,简单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