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迈步往树林深处走去,林间怪石嶙峋,有清泉从石上流过,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大约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在泉水流出的尽头,是一面光滑的山壁,水就是从山缝间流出来的,山壁下方是一间石头垒起的小屋,想必就是一心禅师的住处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紧张,千寻运运气,踏步走过去。
门是木头做的,手工粗糙,和在老胡那里看到的家具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千寻抬起手,还没敲上去,门就自己从里面开了。
“等你多时了。”从门后出来的人依旧是十五年前见面时的一身灰布袈裟,慈眉善目,竟是一点衰老的迹象也没有。
“抱歉,是我失约了。”千寻微微点头。
一心禅师摇摇头:“不妨事,倒是风施主你,可是心存困惑?”
千寻心中有些激动:“其实我是想求教大师一些事。”
“风施主比之当年却是变了不少。”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千寻愣住,接着苦笑:“人总是要长大的,自然会变。”
“那施主当初说的不打算接受命运的安排,会努力生活,可也变了?”千寻一下没反应上来,他也并不追问,“这山林年代极是久远,贫僧领施主四处走走吧。”
千寻随着他绕过山壁继续往高处走,见他并无搭话的意思,忍不住开口:“我前两年见了元坤子前辈,他跟我说了当年您二位在釜山遇到我师父的事。”
“穆施主的确是与寻常人不同。”他话中带着赞扬。
“大师您不是后来又去书院见了我师父吗,我想知道那次您和师父都谈了些什么。”
他走的快出千寻半步,道:“当年遇着穆施主,为他卜算一卦后,我们就下山去找寻可能是破军转世的新生儿去了,但一直苦无结果,后来听说穆施主去了槐山书院教学,记起当初为他卜的那一卦,就想顺道去看看他,结果就被他邀请为书院的学生讲道,然后,贫僧就遇见施主你了。”
“当时穆施主并未与贫僧说起你的事,直到贫僧见到你那一刻,立马就知道了,你就是预言中所指的破军宿主。之后贫僧将此事告知穆施主,他倒是很平静,并无多大的反应,贫僧跟他提起那个为他卜的卦,他淡笑着答,不论他不信命,即便预言是真的,他也不会半路丢下你,弃你不顾。”
穆风。。。。。。
“贫僧又说起预言的下半截,说破军宿主必定会在天下大定之时陨落,并跟他提议说愿亲自教导你,带你离开,说不定可以找到破解宿命之法。这次他有些迟疑,但说要看你的意愿,绝对不会强迫于你,之后贫僧就去找了施主你,”他笑笑,“不过果如穆施主所料,你很爽快地拒绝了,说出的话也和他别无二致,说不会信命,更相信自己。”
“贫僧平生为人卜算,从未有过失手,向来是信心满满,别人也因之多有推崇,所以贫僧从来不曾遇到过像你们两个一般的人,在知道结局后尚能坚定无畏,那时候贫僧忽然就想,说不定若是你们的话,真的便能改了所谓的宿命,自己的命运能够由自己做主。”
“贫僧把和你的一番话告诉了穆施主,他似是很欣慰,说他信你,一定不会屈从于命运,也相信自己,不会轻易被打倒。”
千寻忽然忆起就是在一心禅师走后,穆风把怀谷心法传给她,说总有她用得着的时候,然后就是她冲动之下的表白,然后就是他的抗拒她的追逐,两人的命运似乎真的如预言所说的那样纠缠在了一起,最终虽得以相恋,但穆风也还是未能逃脱宿命,独留下她一人而去。
穆风说相信她,千寻却忽然就生出了迷茫,连穆风那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她可以做得到吗?
一心禅师看千寻的表情,笑笑,不再说话,领着她继续往上爬,之后便是一路无话,千寻自个儿陷入沉思,只知木木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停下,千寻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到他身上,正待开口,抬头却是被眼前所见的景观惊在当地。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碧色的大海,站在高高的山峰顶望下去,视线所及处,天和海连成一线,波澜壮阔,金色的阳光打在海花上,调皮地跳跃着,波光粼粼。
风带着海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人都顿觉轻松许多,像是把人的烦恼忧愁都刮到那无边无际的海上去了,站在这里,才觉得自己的烦恼是那么渺小,在这浩瀚的天际,仿若一粒尘埃。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感受着这美妙的感觉,良久,一心禅师开口道:“贫僧一生为人卜卦无数,信奉着天上星辰的运行可以决定人的命运,所有世间生灵都是在上天的掌控之下出生、生存、死亡的。来这里之后,看到这般景致方才领悟,所谓世间道,一木一浮生,一念一清净,万物命数皆有各自的缘法,岂区区卜算便可得知的,原来自己大半生所坚持的,皆是痴念。”
千寻心中忽有所动,喃喃道:“一木一浮生?”
“贫僧这才意识到,你和穆施主所说的说不定才是对的,于是便在这里定下来,不再游走,参禅悟道,终有所获。”
千寻抬头看他,他回身指着林间,阳光从天射下来,能够看到打在林间的光束,其间有漫天尘埃飞扬。
“世间万物,包括这一粒尘埃,皆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便是这般微小,也是在属于它自己的宇宙中,一阵飘渺的风都可能改变它的方向,最终改变结局。人也是如此,一个意念变动,一次外界的事故,就可能从此有个不一样的人生,不是吗?这些都并非是区区卜算可知的。”
这其实也是千寻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世间诸事交错纠杂在一起,难以一一理顺归根究底。就如同当年她初离开书院,无处可去,一念之间,选择了踏上落华的路,从此便有了个不一样的人生,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若是当时她选择的是去越国去祁国,又会是怎样?这些分明就是个人的意识决定的,就算是后悔,也不是区区星辰运行可以干涉的。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反而是最近有些迷茫了,有时候又会想,到底是命中注定的结局决定中间的过程和选择,还是一次次的选择导致最后的结果?
一心禅师似是看出了千寻的茫然,笑道:“你上山的时候遇到住在山下的人了吧?”
千寻点头:“那些人是?”
“那里住着将近百人,大多是几十年前名字响彻天下的作恶之人。”
千寻忍不住“啊”了一声,一心禅师解释:“正因为他们罪大恶极,却又都不知悔改,所以才会遭到天下人的围捕追击,无处可逃,就来到了这个荒芜的地方,躲开仇家追杀。贫僧十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每日都是厮杀拼命,互相视为仇敌,心中对彼此充满着恶意,后来贫僧决定留在这里之后,就每日下山去讲禅传道,希望可以化解他们心中的恶念,当时贫僧曾悄悄为他们每个人都卜了一卦。”
“那现在呢?”千寻急道。
“你觉得他们现在如何?”他不答反问。
“都是极好的,真诚热情。”
“所以,”他笑道,“现在结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改变了不是么,他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脱胎换骨重新为人了,光是这样,也已战胜了那些所谓的命运,包括世人强加给他们的看法。”
听他这一番话千寻才真正顿悟,如茅塞顿开,心头一片清明,也终于知道他想要传达给她的是什么意思了。
“贫僧知道像施主这样的人一定心中自有一番判断是非对错的准则,穆施主说他相信你,贫僧也相信你,所以施主你也无须迷茫,坚持自己心中认为是对的,去做就可以了,就像十五年前的你那般坚定,便定能无往而不利,达成所愿。”
“若施主当真是破军宿主的话,你做的事,你的愿望,也一定能够给整片天昭大陆带来福佑的。”
坚持她认为是对的,不要再困惑,不要再迷茫,按着自己的本性走下去,她只是她,风千寻,那么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就都不会输给命运。
就如同穆风,他虽是不在了,但他一直在与命运抗争,他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做了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并把他的精神和意志传递了下去,千寻,杜子誊,还有很多的人都继承了他的信仰,他并没有被命运打败,他是赢的那个人。
而现在,轮到她去做自己该做的了,不是因为破军,只是因为心之所向。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顿悟和清明,千寻恭敬地对着一心禅师拱手:“晚辈明白了。”
他和善慈祥地点头:“恩,去吧。”
千寻转身飞快地跑下山,身后一心禅师的话远远地飘进耳朵:“你和你师父一样,都是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