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帘子吧,天气转凉,外面风大,你内伤未愈,当心身子。”云桓不住地在耳边嘀咕,千寻这才放下车上的帘子,回身闭目养神。
他们是七月中旬从润城出发的,途中还绕道去了虹口,云桓在那里指挥调度对毛台的战事。毛台的守将魏南平是魏安图的侄子,景昌元年开春,趁着华军与当地百姓起了冲突,他领军起事,占领了毛台,这两年多一直致力于反华,虽然未有显著成效,但因为朝廷也一直没有派大军镇压,所以叛军得以在毛台站住脚跟。云桓这次是打定了主意,把虹口的十万守军全部派去平乱,不出一个月就攻破了毛台,魏南平也在混战中战死。
千寻当时心下生疑,问了云桓才知道原来他是故意放纵这支叛军,一来是为了借此引出其他潜伏着的乱党,一网打尽,二来也是杀鸡儆猴给全天下看,即便是放任乱军不管他们也难成事,对上朝廷的大军更无异于以卵击石,彻底灭了残余在各地的那些反心。
难怪当日云桓信誓旦旦地说至少几十年内各地不会再有战乱,他现在的心思是越发深了,又能沉得住气,这才是一统天下的帝王的手段,千寻看着他依旧清隽英挺的侧脸,忽觉一阵恍然,这个人,她到底了解多少呢。
“阿千,阿千。”直至听到他唤她几声,千寻才回过神来,复又闭上眼睛。
“别这样,”云桓伸手揽过她,“等回了离城,养好身体,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我的身体不打紧,我们先不要直接回离城,四处绕绕可好?”他虽如此说,但回了离城,怕是再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他顿了下,陪笑道:“这附近也没什么好去处,不如——”
千寻挣脱开他,摇头:“不过是许久未曾出来过,有些怀念外面的景致罢了,算了,你若着急,咱们赶路就是。”
一整天千寻都没再和云桓说一句话,傍晚时分,车队抵达了夏郡附近的一个城镇,时间也不早了,遂决定就在镇上客栈里歇息。
客栈里明明还有很多空房,但到了晚间,云桓还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进了千寻的屋子,千寻冷笑一声,也不搭理他,翻身上床,面朝里和衣侧躺。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床上一陷,接着便是一双手臂从后面揽住了她,她身子一僵,身后的人却只是抱着她,再未有其他动作,叹息道:“我说过不会强迫你的,我只想这样抱着你。”
被他这样抱着,千寻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坐了一天的马车,本就劳顿不堪,晚上却又不能安生休息,心中火气腾腾地直往上冒,索性挣脱开他,起身下地,大开窗户吹着从街上刮来的冷风,不由便是一阵哆嗦。
又要到秋天了啊,因着在虹口耽搁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千寻内伤未愈,一路上也并未急着赶路,有时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还会被云桓拉着转悠上一天,所以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就都已经是八月底了,最炎热的季节也快要过去了,夜晚的时候天气已是阴冷,千寻俯身望着清冷空荡的街道,想着没有丝毫曙光的未来,忍不住抱起了双臂。
床上的人也起身跟过来,把外衣罩在千寻身上,缓缓道:“现在想来,以前总是忙于战事纠纷,咱们两人虽然也一同出来过几次,但还真的未曾好好游玩过一回,回离城也没什么事,你想去哪里,咱们也去转转?”
第二天一早,马车改道西南,直奔翼城而去,六天后的晌午,抵达了翼城。
翼城这个地方千寻也曾待了有一年多,如今故地重游,城池未有丝毫变化,人却早已是两般心境。
“几位客官是从外面来做生意的吧,快些里面请!”一队人只在外面驻足了片刻,就早有热情的伙计出来把他们往里迎,这么多年过去,连风雪夜归人的伙计也换了人了呢。
千寻在云桓耳边悄声道:“我们就进去坐坐,我远远看看故人便好。”
云桓不做声,拉起千寻的手往里走,身后一众便装的侍卫也赶忙跟上。
长长的风帽遮住了千寻的视线,这本来是怕被人认出来的,结果进了里面环视一圈也未见着燕七娘,千寻招呼过来刚刚引他们进门的伙计:“你们掌柜呢?”
“您找我们掌柜?请稍等。”伙计立刻跑开了。
片刻功夫,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就从后面撩帘出来了,对千寻和云桓见了礼,不卑不亢:“是两位找我?”
“阁下这么年轻就是这里的掌柜了?”千寻问。
他微微摇头:“几位见笑了,其实这家风雪夜归人真正的创立者和掌柜是家母,不过家母近来有事在身,是以不方便见客。”
家母?千寻惊奇地打量着他,那他就是当年七娘的那个小儿子小如了,原来都长这么大了,她感叹道:“其实我多年前随家人行商至此的时候曾有幸见过七娘一面,不知她现在可安好?”
小如闻言深深行礼,恭敬道:“原来是家母的友人,恕小侄失礼了,我现在就去把家母请出来。”
“不必了,”千寻拦下他,“这么多年想必七娘也不记得我这个人了,她安好就行,我记得当年见面之时你也不过十岁左右大小,现在都能帮着七娘打理酒馆了,真是不错。”千寻真心赞道,这小如落落大方,谦逊有礼,也是七娘的福气。
“夫人谬赞了,小店的酒大多还是由母亲亲自所酿,”他看了眼坐在千寻身旁一直一言不发的云桓,道,“两位若是不嫌弃,今天这顿就由小侄做东,请你们品尝一下小店的酒菜。”
千寻也不推辞:“饭菜倒在其次,酒却是一定要的。”
小如微微一笑:“好,请稍等片刻。”
这里的效率果然惊人,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一大桌酒菜就摆在面前了,千寻迫不及待地拿起跟前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赞道:“果然是好酒,只是这味道,”她迟疑着,“似乎有些熟悉,但又——”
小如眼睛一亮:“夫人可是来自离城?”
千寻点头:“常年在外行商,离城也是去过的,那里最是红火不过,不过你这话何解?”
小如似是有些失望:“那也难怪夫人你觉得这酒熟悉了,这酒本源自离城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取名果子酒,夫人以前定是喝过。”
“果子酒?”那酒劲小,以前在离城的时候千寻经常喝的,不过,“我这人对酒最是印象深刻,这酒和果子酒似乎并不全然相同,说实话,比之果子酒可谓更上一层楼。”
小如神色忽然有些黯然:“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其实这酒是母亲所酿,她总说这酒不是她要的那个味,我请很多人都尝过了,明明大家都说这酒要更好,但她还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屋内酿酒。”
千寻想起了刘文最后的嘱托‘我每年三月都会送离城望江楼现酿的果子酒去翼城,不要断了,让她以为我一直活着就行了’,后来她决意离开离城,就把这件事情嘱托给了戴子期,不知道这些年他有没有一直做着,随即便摇摇头,那是肯定的,只是不知道燕七娘他们现在知不知道真相?千寻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沉默地喝光了桌上的酒。
纵然这酒再好喝,在七娘心中,大约也永远不会比得过离城的酒,因为那其中还有刘文深深的如美酒一般醇厚悠长的情谊。
“不进去看看她?”出了门,云桓开口问。
千寻回头看了眼高高挂起的招牌,摇头:“你大概不知道,七娘是刘文的心上之人,两人曾经几乎就要谈婚论嫁了,后来我离开翼城去离城找你,刘文也就跟着去了,七娘却不愿离开这里,两人就分开了,但刘文每年三月的时候都会往翼城送望江楼现酿的果子酒。。。柏岭之战,他们几个制住我,决定谁去引开追兵,结果是刘文,他临去之前还嘱托我,要我不要断了往翼城送酒。”
云桓脸色一白,握着千寻的手紧紧收拢,良久,才低声道:“你,还恨我?”
千寻垂下双眸,摇摇头:“走吧,陪我去上党走一遭,我想去上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