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走到身边,他说他要办点事,一早就外出了。看他气色颇佳,想来事情办得不错。他站在我身后,气定神闲地看他们下棋,捏了两个手指轻轻捻我的发梢,我一躲再躲没能躲过,索性就让他捻。
恰逢赵寻又输掉一盘,她气得眉毛上扬,抿着嘴死死地瞪着穆童:“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我忙陪着笑脸凑过去:“不好意思啊,公主,他是我儿子。”
赵寻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笛子:“你是穆语?”
“是啊是啊,真不好意思。”我打心里觉得生了这么个儿子挺对不住她的。
赵寻闻言扬起嘴角轻笑一声,露一出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真真会闪光的牙齿呢:“你是穆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你儿子,有几分本事么。比我那几个弟弟强多了。”
“过奖过奖,他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其实吧,中看不中用。”
赵寻摸了摸穆童的头:“那是他还小,等他长大了……”
穆童其时正和卫衍拉开阵势开火,也不看摸他头的是谁,一手掸掉赵寻的手,大叫道:“娘!快去给我买串糖葫芦来!我要提提神!”
赵寻的手举在空中愣了半晌,我觉得他这么三番两次让一位公主没面子实在是太没有君子风度,于是狠很拍了拍他的头:“吃你个头!”
穆童终于招架不住,在卫衍的攻势下输得一败涂地,穆童耿耿于怀,怪罪于我没给他买糖葫芦。
卫衍笑眯眯地教育他:“人在江湖走,哪能不遇到点挫折,我这是在帮你成长。”
赵寻悄悄对卫衍竖起一个大拇指。
我担心赵寻会因卫衍替她报了一棋之仇突然心生好感,故事里都这么说,公主千金在深闺中呆久了,见到的男人除了父亲就是兄弟,属于只能看不能下手的类型。好容易遇到一个色艺俱佳的男人,便立刻收了大家闺秀的矜持,阐开心扉爱上他。像卫衍这样的妖孽,即便不为她做任何事,也有足够的理由让她瞬间倾心。
于是下意识地赶紧转移赵寻的视线:“厄,公主,我们到楼上谈?”
我想我是多心了,赵寻连多看一眼卫衍都没有,就跟随我上了楼。上楼的过程中,我一直盯着卫衍,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天生就是在红粉群中惹事生端的,赵寻没有理由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她一定是掩藏得极深,穆泽曾经说过,有的女人总是用刻意的不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暗恋,等会我读她的心思时,一定要偷偷问一问,她是不是对卫衍这小子动了心。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她对卫衍动没动心思,我干吗这么关心?这个念头开始如暖风拂过,转而成灼热的蒸汽,烫得我从脸热到脖子根。
也许……也许是不想让赵寻跳入火坑吧,像卫衍那样的人,肯定是妻妾成群,她堂堂一位公主,若是到卫家做第十几房的小妾,叫赵国国君的脸往哪搁?当然国君可以下令卫衍把所有的妻妾都休了,只娶公主一人,但如此就会造成很多无家可归的良家女子,并且有可能促使她们往不良家的方向发展。
心里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脸上的热浪才渐渐散去。我是为顾及赵国的脸面,为卫衍一众妻妾的前途着想,冠冕堂皇的理由么。
赵寻环顾了一下子郁满地狼籍的房间,微微皱了皱眉:“我听说嘏薤客栈乃京城一等一的大客栈,所谓一等一竟是这般状况么?”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把桌椅擦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灰尘了才慢慢坐下,冲我露出个甜美的笑容:“我只有半天的时间,是背着父皇偷偷跑出来的。”
“明白。”她只身一人,未带半个护卫,连个贴身丫鬟都没带,以一个公主的排场,不是偷溜又当作何解释?
她一定以为这间好比刚刚地震过的房间是我住的,我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让她预支点银子让我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客房。
但赵寻似乎没时间等我再换地方,一抹忧伤浮面,她缓缓道来:“想必你也知道,下个月,父皇便要将我嫁给周国的皇帝,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同我父皇一样的年龄。身为公主,我知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只是这么多年来,心中始终有个心结……”
这个心结果然打了很多年,结下心结的那年,赵寻才十一岁,正值金钗之年。
那一年,赵寻遇到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过的男人。
十一岁的赵寻是个淘气的公主,成日里打扮成个小男生和哥哥弟弟们玩成一片。最擅长玩泥巴,捏出的人物栩栩如生。捏得多了,赵寻便有了过目不忘的绝技,但凡她看一眼的人,都能一眉一眼地刻在心里。
多年后,她才觉得,这个绝技,着实拖累她好些年。有的人一旦刻进心里,便再也不能忘却。
那天,她照例地坐在泥堆里捏泥人,受前两日看的兵法书籍的影响,她没再捏俊男美女,而是捏起两军对阵。本以为以自己娴熟的捏泥人技巧,半日工夫就可以捏完,不想赵国军队官衔太多,从最大的捏起,捏到小兵时已经没有多余的黏土了。
赵寻拍了拍睡得正香的小宫女,吩咐她:“几荷,再给我挖点土来。”
小宫女擦了擦流下来的口水,迷糊着眼说道:“哦。”
因为小宫女挖土耽误了一些时间,直接造成的后果是,赵寻没法按时回宫吃午饭,好在几荷带了几块烙饼,饥肠辘辘的赵寻容不得多讲究,举起黑忽忽的手抓起烙饼就啃。
正吃在兴头上,背后突然响起“扑哧”一声笑声。
赵寻其时正努力地吞着饼,闻言一个“咯噔”,饼噎在喉咙,进不得也退不得,噎得赵寻一长一长地伸脖子,伸得委实痛苦。
然后那位肇事者过来,伸出大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浓浓的眉毛轻轻挑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那个灿烂:“你是谁家的小子,脏得跟泥猴似的。”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那位俊俏的少年郎身上,仿佛晕开一道五彩霞光,赵寻很多年以后还记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环,也许是她的眼睛花了,因为半日未进一口水。但那时的光芒真真切切地记在她的脑海里,好比天上掉下一个神仙哥哥。
她缓过气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那座山是皇宫圈划的山,赵宫和其他国家一样,也有专人打理的御花园。但随着赵王的子嗣越来越多,区区一座御花园已经不能满足他那些皮孩子玩耍的欲望。人工打造的毕竟没有野生公园好玩,于是赵王便请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地理环境优美,也没多少危险野生动物的山,划给儿女们玩。听说为了安置山上的部分居民,还每户赏赐了几百两银子作拆迁费。
自打那以后,赵国的居民莫名其妙地喜欢在山上盖间房子,多半是指望有朝一日被国君看中,可以从中捞一笔安置费。
对于外人不可擅进的御用名山,他的出现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但赵寻那时下意识的想法却不是想把他赶下山,而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那之后,赵寻经常有事没事便会到那个地方坐坐,仅仅是坐坐,却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好似在等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明白过来,当她问出那句话时,她已经悄悄喜欢上他了。
大家一定会说,赵寻怎么如此轻易就爱上一个只见一面的人。但缘分就是这么简单,有的人在你面前成天地晃着也没有半分感觉,有的人只消站在风中,衣袂飘飘地拉风那么一下,就可以虏获一地芳心。
那位少年郎挺直了腰板,用充满自豪的口气介绍自己:“我叫洛书,我爹是当朝的大将军。”他这么自豪,可见他爹在他心中是个偶像级的大英雄。
“十三皇子邀约我上山打猎。你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洛书说着,嫌恶地拉了拉赵寻的衣服,“你是哪里偷跑进来的吧?趁他们没发现,快走吧。这不是你随便进来的地方。”
赵寻气忽忽地从他手里扯回衣服,撇了撇嘴:“我爱来就来,谁敢赶我。”
洛书却已将注意力转移到地上的泥人:“这些小猴子是你捏的?还扛着大刀?哦,那个还抓着根擀面杖?还有那个……那个……”
赵寻气得用沾满泥的手指着他:“你说什么?!小猴子!这明明是骠骑大将军,这是副将,这是……”赵寻如数家珍似地点着地上的泥人,一口气把官衔报了个遍。
“哦……全都是官兵呢?你一定没打过战,没打过也就算了,你先生都没教过你么?当官的负责写报告汇报战绩,兵才是真正上场杀敌的勇士,有几个将军会像我爹一样骁勇善战?没有兵的军队怎么能打战呢?”
言语间好似天底下的将军除了他爹,其他的都是只会写汇报材料的草包。
赵寻低着头,看着脚尖:“其实……因为……泥巴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