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下骨肉相守。”
1.
由于身体原因,我辞去了工作,才在离开七年后又回到了镇子上,搬家后闲置下来的老宅子,也终于派上用场。
虽然离开很久,但从前看着我长大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过来看了我,他们总是感慨万千说:“瞧这妮子,都长成这么大姑娘了。”也会有好事的婆婆问:“丫头你什么时候结婚呐?镇上像你这么大的,好几个都做娘了。”
我脱去曾经的浮躁,安静地笑,听他们口中所谓的新鲜事。觉得七年来,故乡变了很多。
2.
说好是回来调养身体的,我最终还是没闲住,待了不到一周就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是在一家理发店给客人洗头。这事不动脑也不费体力,我欣然上任。
正是暑假的时候,游人很多,他们会住比较长的时间来感受这江南水乡的美,因此,理发店总有不同的客人进进出出。洗头的时候,他们用各自的语言和我讲着或长或短的趣事,于是就连洗头这样枯燥的工作,都让我觉得有趣起来。
等到下午客人稀少的时候,我会拿出一本书,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
我就是这时认识蘑菇的。
那天下午,没有一个客人,大家都到里屋去打牌,我好清静,便领了看店的任务,捧了没看完的书坐在前台,片刻就投入到书中,所以当我发现蘑菇从门后面露出的小脑袋时,并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哦,其实蘑菇本来没有名字,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破旧的衣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大概只有6、7岁的样子。
我放下书,笑着问:“小朋友,你是要理发吗?来,过来姐姐给你剪个漂亮的头发。”
她并不怕我,慢慢走进来坐下,半晌才怯怯地说了句:“可是我没有钱。”
我怔了怔,随即拍拍她的小脑袋,自作主张说:“不怕,我给你剪。”她又端坐好,看我熟练地为她洗发、剪发,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我随意地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眨眨那双好看的眼睛摇摇头。
我又是一惊,手下的动作不自主慢了起来,最后看着自己为她弄的蘑菇头,不由开口:“那姐姐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蘑菇好了。”
后来关于蘑菇的零零碎碎的事情,我在其他店员的口中听说了一二。原本是个美好家庭的女孩,但是母亲生下孩子不久就跟着别人私奔了,受不了周围人目光的父亲也终于在某个晚上,离开不知是否是自己亲生骨肉的女儿,去寻找新的生活。就那样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双亲也没有为她留下一个像样的名字。
我想起七年前,也是因为父母离异各奔东西的缘故,只身一人去了北方读书、工作。但是至少他们在我成年之前给了我足够的爱,我们偶尔也会像老熟人一样通话、见面,但是蘑菇恐怕连自己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吧?这让我突然更加地心疼起蘑菇来。
3.
休息的时候,我常常走在青石板道上,像许久未见的老友,在上面惬意地踢踢踏踏。倘若有人走过,便赶忙装出一副匆忙赶路的样子,待到没人处,继续一个人自娱自乐。
第三次玩的时候,我再见到了蘑菇。
她的衣服仍旧是老样子,但我设计的那个头发却格外整齐——虽然已经很油腻了。我向她打招呼,顺便将口袋中的几颗糖递给她。
她显得很矜持,低着头犹豫了很久,我笑笑:“没关系的,我不爱吃甜的东西。”
她这才怯怯地接了过去,连谢谢都没说,就红着脸赶紧跑开了。
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站了很久。不知道她在镇子上过得怎样,但是看样子并不能算得上好。如果有人愿意收留她,为她洗脸,为她梳头,为她穿好看的衣服,教她认字,让她上学……那么,她一定会是镇子上最漂亮的小姑娘。可是似乎没人意识到这点。
她一个孩子,这些年是怎样撑过来的呢?
我叹口气,握了握拳,萌生了一丝要收养她的念头。可随即又觉得太不现实,除了老宅,我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多少存款,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已经是狼狈,又怎么能好好养得起一个孩子呢?
于是这个想法,不了了之。
4.
然而不久后,我又在路上看到了蘑菇,但是她被几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围着,一脸不安。我又开始为她的命运难受起来,她一定经常被这样一群贪玩而不知何谓伤害的孩子们欺负过很多次吧。
“喂!”一个个头较大的男孩开口了,“你记得‘DOG’的意思是什么吗?”
他用不大标准的音调念出那个单词后,表情是得意的,似乎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可以上学,可以说英语而已。
蘑菇低低地回答:“是……花朵的意思。”
周围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我皱皱眉,看来他们之前就这样利用蘑菇的无知误导着她。
高个头的笑够了,大声地说:“那你以后就叫‘DOG’好不好啊?”
孩子们又大笑起来。
我正要走过去制止他们,只是,连那些孩子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蘑菇略带坚定地说:“不。”
那个提议的孩子突然卡住不笑了,他料到蘑菇不会反驳自己,但是似乎出其不意的算错了,这是蘑菇第一次反驳,而自己是第一个被她反驳的人,他明显觉得自己会在小伙伴中降低地位。
“你说什么?”他做好了要打她一顿以重立威信的准备。
“大姐姐说,我叫蘑菇。”她抬起脸,有着怯懦的骄傲,“我有名字了,谢谢你们。”
大家都愣住了,包括我在内,没人想到她会这么说,而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
“切,不就是那种被水泡久了就会在木头上长出来的东西吗?”男孩这么说了一句,便离开了。其他的孩子们也有些扫兴地走了。
我想,那个孩子也许是没想到蘑菇会向他道谢,那句谢谢一定唤醒了他仅剩不多的罪恶感。
我笑了笑,向蘑菇走去。她显然没想到我在一边,脸很快就红了。我蹲下来看着她,发出邀请:“亲爱的蘑菇小姐,可以邀你陪我到河边走走吗?”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赶忙低下头走起来,边走边呢喃:“我知道前面有条小河,那里人很少,我会经常去,我很喜欢那里,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开心地跟在她身后,不多时就到了她说的地方。周围有很多野草野花,她蹲在一边兀自玩了起来。我转了一圈,真不知道自己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还有这样好的风景,尤其是旁边还有许多的树,坐在这里看书一定是件不错的事。
我回头看着拨弄的小花的蘑菇,叫她:“蘑菇。”
“啊?”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头发的型还在,只是已经变得很乱了,有几缕垂下来停在她大眼睛前面。我过去拨开挡她视线的头发,一字一顿道:“听我说,花朵的英文应该是这么念的——f-l-o-w-e-r。”
我很慢地念了出来。她很聪明,听一遍就会了,跟着我张开嘴:“f-l-o-w-e-r。”
“flower。”
“flower。”
我满意地拍拍她的小脑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突然改变了注意:“蘑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赚了足够养活我和你的钱,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去生活?就是离开这里。”
蘑菇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我,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她突然流下泪来,我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着,问她怎么了。而她毫无预兆地抱紧了我,扑在我怀里继续啜泣着:“我走……我跟你走……姐姐,你带我走吧,只有你肯要我了……呜嗯……我跟你走……”
我又难过起来,拍着她的背说好。暮色降临时,她带着眼泪与笑意,在我怀中沉沉睡去。
5.
身体调养好之后,我重新投递了简历,得到几家面试通知之后很快收拾了东西,然后同邻里一一道别。总会有几个老奶奶握着我的手满是不舍地叮嘱着,不由自主提到我的奶奶,还有我的父母。我担心他们会在怀念往事时哭出来,影响到身体,所以总会借故离开。
时光是一样惹人难过的东西,我趁着年纪尚轻,选择了逃避。
走之前,我带着不多的行李去找蘑菇,她乖巧地听我说道:“蘑菇,姐姐要去北方了,去工作,去找我们生活的保障。你一定要等我哦,也许时间会久一点,说不定一年,也说不定是两年,但也不会太久。那之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你去学校读书,怎么样?”
“嗯,姐姐你去吧,我会等你的。”她很懂事地点着头。
我笑着拍拍她,又补充了一句:“要学会坚强。”然后朝火车走去。
她在外面向我不停挥着自己的小手,一直到我上了火车,一直到火车开动,一直到我看不见她……
6.
正是因为蘑菇的缘故,我心中慢慢有了一种信念,这信念支撑着我在他乡变得努力和坚强,于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我便得到了比从前要好许多的生活。我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还有贷款,但我从来没觉得生活如此充满着希望。
我想,该去找蘑菇了。
去时我不断计划着,带她去洗个澡,剪个头发,然后换上我特意挑选的衣服,去看看邻居们,然后就回来。想到以后都会和一个孩子生活,也许会有不方便的事情发生,会有许多困难,但满心的期待和从前不曾有得自信让我丝毫不在意那些日后才可能有的麻烦。
我一路上都在想,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瘦,有没有不记得我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回到镇子,他们说蘑菇已经不见了快三个月了。
有人说,那天她和几个孩子们吵架了,孩子们说她傻,说她等的大姐姐不会回来要她的,然后蘑菇和他们打了一架,一个人跑到车站后就再没见了。
也有人说,车站旁边一个外地的车把她带走了,走的时候她一直哭着喊姐姐,而至于带她走的人是谁,又是一堆说法。也许是她良心发现的父母,但有人反驳,这么多年谁能一眼认出那是他们的孩子?所以,蘑菇恐怕是被人拐走了。
可是不论是哪种说法,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长久地站在车站边,猜想着蘑菇消失的方向,似乎看见她在远处向我伸出手来哭喊:“姐姐,姐姐,你说过要带我走的呀……姐姐,你拉我一把,我被坏人带走了呀……”
她的影像在一片尾气中变得模糊。只是那绝望的喊声,似乎还在我耳边,甚至已经刻入我的大脑,不停地回响着,盘旋着。我在这样的声音下蹲下身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就这样,我再没有见到蘑菇,我只希望她能记住我对她说的“要坚强”,不论在哪里,遭遇了什么经历,都能有机会好好活下去。
那个骄傲地说“我叫蘑菇”的女孩,那个认真地读着“flower”的女孩,那个看着我就如同看到整个世界的希望一样的女孩……
7.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把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眯着眼看着窗外昏黄色的夕阳。
不知是哪里的音响,传来一首和下午很般配的音乐,飘忽而低迷:“蘑蘑菇菇/菇菇蘑蘑/一个童话/就拌住了嘴巴/半开的樱花/飞起来啦/眼镜也该/擦一擦啦/蘑菇蘑菇/她不会开花/蜜蜂蜜蜂/你不要采她/蘑菇蘑菇/她不会开花……”
而院子里受到启发的孩子们也围成一团大声念着新编的儿歌:“蘑菇蘑菇不开花,蜜蜂蜜蜂你别蜇她……”
我闭上眼,再次钻进被子里。
“……她也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