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怀佩的情报只有一句话,但是对闾丘枫而言,一句有用的话,胜过千言万语。
尽管,这句话慕怀佩还不是明着说的。
“在南市街上的这个人,与商场无关,原本与京城亦无关,但却有根基。”
无关商场的根基,不用慕怀佩说,闾丘枫便知道,他所指的是朝堂上的根基。
说到朝堂上的根基,闾丘枫自问自己也有,如果自己真有什么需要,杭九泽未必不帮忙,毕竟让闾丘枫压制住南市街对于杭九泽自己而言,绝对不是坏事。
只是闾丘枫从来没有想过动用罢了。
他想这些慕怀佩一定都知道,但是从慕怀佩的三缄其口来看,那个人的根基,恐怕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样的背景,能够强过闾丘枫?
知道这么多条件,查起来便容易得多。
原本不在京师,不在商场,却有巨大的根基和资本,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颍阳郡王霍启尘。
闾丘枫觉得自己是见过霍启尘的,在杭九泽的登基典上。但是闾丘枫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即便站在自己面前,也能够被当做空气一般忽略掉。
一个人能够被忽略到这种地步,到底需要多微妙的存在感?
闾丘枫自问,在他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这样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逼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颍阳郡王进京,京师必生变。
就算原先觉得这话再扯淡,闾丘枫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不论如何,辰王杭九泽进京篡位这件事情,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杭九泽篡位,杭九润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所以,霍启尘进京,其实是受杭九润所召吧?
杭九润莫名其妙地在离开之前叫颍阳郡王不远万里地从江浙跑到京城里来,必然是有目的的。而霍启尘,现在就在对闾丘枫动手。
将所有的认知串在一块儿,闾丘枫忽然觉得自己忽然有一点明白了。
难道说,杭九润预知到杭九泽会连同自己一起密谋打入京师,害怕杭九泽夺位之后,自己会成为他的隐患,所以埋下了霍启尘这个后手,先让霍启尘把自己整垮了再说?
他想到这里,嘴角不由自主地牵出一丝冷笑:“杭九润啊杭九润,我该说你是深谋远虑呢,还是老狐狸?”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身份他自己很清楚,也一直很相信,杭九泽有朝一日一定会将矛头指向自己——毕竟一直以来,对杭九泽一举一动最了解的,只有他。
他虽然离开了朝堂,却一直将一只眼睛放在杭九泽身上,随时留意他的举动,然而居然没有想到,先动手的不是杭九泽,而是那个“驾崩”了的杭九润。
一时之间,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摇头苦笑了两声。
跳过正面针锋相对的人,而直接面向霍启尘,这或许是一个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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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九泽没有想到闾丘枫会答应参加宫宴,还答应得这么痛快。
闾丘枫看出他的疑窦,直接笑着回他一句:“我虽然无衔,好歹也有爵位在身,怎能不来宫宴。”
闾丘枫说得轻巧,杭九泽知道自己再问什么都未必问得出来,况且好好一次闲聊,他也不想最终变成两人唇枪舌剑,在一字一句中明暗想争。
想了想,杭九泽又问:“落影姑娘最近可好?”
闾丘枫一挑眉:“多谢皇上让她回家。”
杭九泽淡然一哂:“不过是替皇兄做一下没有做完的事情。”
闾丘枫的语气忽然变得硬了起来,笑容也不再平和:“原来先皇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落影扔回家,让她碍于身份,不敢出门,不敢上街,不敢在人前露面,然后再靖安侯府无名无份,一辈子做一个囚犯一般的人?”
杭九泽笑了笑:“落影姑娘的身份,放在哪里都不好说。闾丘枫,你该知道的,唯一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就是等。等风声过了,等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之后,再恢复从前那样。”
“多久?”闾丘枫呵呵一笑,目光直冲着杭九泽而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辈子?或许这还不止吧。”
面对他的目光,杭九泽没有丝毫躲闪,反而看回去:“六个月。最多六个月。”
闾丘枫不再说话。杭九泽的话,已经代表了一种保证,来自皇帝的保证,保证在六个月之内,将这些事情全都解决了。
杭九泽有这个能耐,闾丘枫是相信的,然而关键在于,他怎样做,到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杭九泽的担保,他不能质疑,也不需要他去质疑。
“好了,不说这个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在御书房里显得十分诡异,过了一会儿,杭九泽才重新挑起话题。他拿起摊在桌上的折子中的一封,翻开来,放到闾丘枫眼前。
匆匆扫过折子的内容,闾丘枫的目光停留在三个字上。这三个字与其余的字相比,并不独特,这是一个名字。
闾丘岩。
对于闾丘枫而言,这三个字是他决定跟杭九泽到瞻州的最初目的,被扯进这么多事情的最初原因。
在此时此地此刻蓦然看到这个名字,是他完全不曾想到过的。
杭九泽没有给他感叹的余地,在他面前啪地一声将折子合上,又扔回桌上:“看完了?”
“是。”闾丘枫很怕杭九泽突然问他对于这封折子的内容有何感想,因为他现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颠覆了他之前所有认知的内容,他在上一个瞬间甚至以为这只是杭九泽在与自己开一个玩笑。
自然,杭九泽的玩笑不可能这么不好笑。
上折子的是江南两江巡查,贺坚。
这个人闾丘枫是知道的,由于落影的缘故,闾丘枫对历任两江巡查都有关注,但这个人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是此时这张折子里的内容,是真真正正把他给吓到了。
密密麻麻地几行字,大致是说,自罪臣定国公邓显被治罪后,各地官员奉命去清查邓显一直的余孽,搜集其罪状,结果贺坚竟发现邓显在江南,利用河运,将货物私运到云南再贩卖到南蛮,或经西北买给羌族,其间不经过任何税卡,从而谋取暴利,而历代两江巡查都是在查出这件事情之后,被邓显借故弹劾,以至于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邓显这样做到底有多少年了,早已查不清,但是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也就是说,不知多少任两江巡查死在了这上面。
遇到了这样的大事,贺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于是一直追查下去,竟查到了一直以来与邓显合作的人,列出名单交给杭九泽。
而赫然在列的,便有闾丘岩的名字。而折子后面附了不少书信证据,闾丘枫毫不费力地就在其中发现了闾丘岩的字迹。
白纸黑字,言之凿凿。
“就连朕也没有料到,平远侯闾丘岩竟也掺杂在其中。本来是保家卫国,阻挡羌兵侵入的大将军,却同时负责着与羌族的交易。”杭九泽叹了口气。
“原来我父亲竟然与邓显共谋其事。”闾丘枫的声音有些哑。
事到如今,却发现这样一个结果,说轻松,绝对不可能,可也并不是失望,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生生在他心里将闾丘岩割裂成三块。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平远侯,逼落影练武的父亲,还有与邓显一起走|私货物的官员。
完全不同的三块,就像是一块被打破的镜子,裂痕之间,永远无法融合弥补。
所以……闾丘岩,到底应该是哪一个?
闾丘枫觉得自己不可以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越陷越深,可是将自己拔出来,却又是如此困难。
半晌,他才挣扎着开口道:“所以……我父亲又是因何而死?孤军无援地死在战场上,也是邓显所安排的?”
“邓显的事情也并不是天衣无缝,”杭九泽道,“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是闾丘岩某一次的交易败露了,邓显为了防止发生事端,借机杀了他灭口而已。”
闾丘枫回到家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是瞒不过落影,况且他也不想瞒。落影问他怎么了,他不加隐瞒,全都照实说了。
这些事情,早已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他迫切地希望能够将这些全部说出来。
落影的惊讶并不小于他,除了惊异,更多了然。
两江巡查府的经历已经让她学会了对这样的事情处变不惊,此时知道答案,和不知道相比俨然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呐,落影,等南市街上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嗯?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