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汝宁府遂平县城外有山,遍植枫树,山上有座顾家的家庙。
寺庙残破无比,山门上的大门已破损不堪。
正中面南背北的一间房间里供奉的佛祖金身露出大块大块木头的原色,供品更是少的可怜。
这座山是属于顾家私有,平时不允许别人私自上山,所以虽然寺里老的老小的小,却是安全的紧,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顾家是大族,在这遂平县有顾半城之称。
不仅这座山归顾家所有,山脚下的万顷良田,都属于顾家。
顾家人丁兴旺,诗书传家,到现在为止在朝中已经有数人任职。
族中的牌坊更有四座之多。
少年走到寺中晒水的水缸旁边,看着缸里的倒影,莫名叹了口气。
他今年十二岁。
来到这里已经快十一年……
此寺,名曰枫林寺。
虽是寺,寺里的人却不像和尚,更像是一户普通人家,若不是每天会响起钟馨之声,没有谁会将这两进破院子当成寺庙。寺前的空地上种着菜蔬,寺后养着肥猪和鸡鸭。每年有人上山来收猪,卖的钱就买些米面。
用老和尚的话来说,先果腹才有心思恭敬佛祖。若是连吃的都没有,纵是佛祖也会恼。
虽是寺庙,老和尚却极少教他念经书,每日教他的都是四书五经。
熟读这些书籍又能怎样?难道他的‘生身父母’就能许他科举了?若是真的喜欢他,也不会在他一岁之时就把他扔掉。还是义净下山的时候发现了他,将他抱入枫林寺。
要不然,他刚刚穿来就会死去。
从此以后,他就在枫林寺里安家了……
想到这里,他再度叹息一声,而后拿着葫芦瓢,将水一瓢一瓢地舀到木盆中。
再吃力地移到自己禅房中。
等到半盏茶后再出现时,已换了身干净的僧衣,发间滴着水珠。
院子里,小女娃正蹲在木盆边耍水,水里浮着块竹板,上面插着一只三角的旗帜,被她拨弄的东倒西歪。
看到少年出来,小女娃欢快的招招手,指着盆里的‘船’嘻嘻地笑,“哥哥,哥哥,看盈袖的大船……”
少年只是笑,心头却是酸楚无比。
从三岁起就跟着寺里的老和尚识字读书!从一开始的不甘到无可奈何,再到接受和习惯。
足足用了三年。
除了没有净发,他的任何行为都和一个和尚差不了多少。每日早晚都要入老和尚禅房中听讲,而后就开始一天的劳作。
前世活了四十多岁,快到知天命之年。虽不是锦衣玉食一辈子,家境却也是小康,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
可是这样生活了数年,前世久治不愈的失眠症竟然无药而愈。
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老和尚法号明空,年已过百,期颐高寿。
他被义净抱上山后,老和尚给他取了个法号,名曰清净,几年后他才知道自己的俗家名字叫顾孟平。也不知是法号的缘故还是这座山根本无人走动,以至于他到现在只见过五六个人。
除了他和老和尚外,寺里尚有一沙弥一女娃。
沙弥是哑巴,法号义净。
女娃就是盈袖,今年只有四岁。
想到盈袖,莫名其妙的又叹了口气。
自己好歹还有姓有名,可怜这个孩子却是老和尚明空不知在哪里捡回来的。捡回来时尚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哭得乌紫。顾孟平前世就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女娃哭成这样,便从老和尚手中接了过来。
说也奇怪,到了顾孟平怀中,那女娃就止住了哭泣。
从那以后,盈袖寸步不离顾孟平身边。
顾孟平就只当这一世又养了个女儿。
他抬起头,又往山门外望去,崎岖蜿蜒的石板路一阶一阶向着山脚下延伸,好像没有个尽头。
本朝为大明朝!
可是这个大明朝和历史上的明朝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中国的历史在南宋之后就拐了一个大弯……
当年宋室南渡后,就在临安立都。
在广西有一个姓孙的臬台,他在任职期间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孙珍,孙珍十七岁时大干实业而后招兵买马,二十三岁便召集了数万兵马。就凭着这数万兵马,孙珍一路势如破竹,十五年内灭了南宋小朝廷,而后又由南向北渡过长江天险,将金人打回了草原。
而后便父传子,子传孙。
后来传到重孙子废惠帝时出了麻烦,废惠帝十六岁登基,登基不久就因虐杀了一位王爷,引起诸王爷不满,被他的亲叔叔从龙椅上拉了下来。其叔登基之后被尊为成祖。成祖传位于其子建武帝,今年是建武十二年。
到今为止,国朝已传了五代。
当年成祖起兵时,顾家一个子弟顾喜就跟随在成祖身边做亲卫。后来成祖得了天下,论功行赏。顾家先祖喜自觉得功劳不高,便只要金银,反而得了成祖的赏识,觉得他不贪功。于是特赐了他正七品的云骑尉,赏金百两。
顾喜拿着这笔钱回到老家汝宁府遂平县,结了几个有势力的儿女亲家,子孙们长大后都在朝为官。时间久了,这一支就由外而内成为了顾家的内宗。而以前的大宗则是因为子弟们没多大出息,渐渐地就失去了话语权。
顾喜生了两个儿子,当年分家后,一个住在遂平东,一个住在遂平西,就分为东西两府。东府的人大多在京城为官,几年还不回来一次。西府的大多留在遂平或是读书或是务农,没几个有出息的。
别人一提起顾家,其实多半说的是东府。
顾孟平属于西府大房。
听着自己的名字里带个孟字,顾孟平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庶长子。
果不其然,几年前老族长顾荣长经常上山来向老和尚请安,就曾说起过顾孟平家中的事情。顾孟平进去倒茶时,隐隐听到几句。
老族长说起顾孟平的父亲顾维盛来,总是一脸忿忿然。
提起顾孟平嫡母谢氏,或是摇头,或是叹息。
老和尚怕顾孟平伤心,不等他听两句就将他赶了出去。
但是顾孟平却知道,他不是像自己所想的是被家人无意遗落在山下,而是被人丢弃的。
至于丢弃的原因,他到现在也不知道。
从那以后,他就熄了这份孺慕之心,一心一意地做起小和尚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往老和尚的禅房里走去。
老和尚盘腿垂首坐在蒲团上,见他进来也没有抬眉。
顾孟平知道老和尚年纪大了,不耐烦说话,便径自在他面前的蒲团上坐定。
老和尚就敲了敲面前小几上摊开的《荣枯鉴》示伪卷八。
“无伪则无真。真不忌伪,伪不代真,忌其莫辨。伪不足自祸,真无忌人恶。顺其上者,伪非过焉。逆其上者,真亦罪焉。求忌直也,曲之乃得。拒忌明也,婉之无失……”
听到顾孟平用稚嫩的声音背诵完,老和尚紧闭的双眼微睁一线。
这时,禅房外传来叽叽咭咭的笑语声,那是盈袖在和侍立在旁的义净说话。
“义净,义净,你坐上我的船,我载着你到山下去玩……山下可好玩了,刚刚哥哥还偷偷给我一块糖,甜甜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师父……大师父说吃多了糖会掉牙……”
义净不会说话,只是笑着抚了一下她的头。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又用手指了指小几上的《荣枯鉴》,“卷九……”
“降心卷九,以智治人,智穷人背也。伏人摄心,其志无改矣……”顾孟平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可是依旧背诵的流畅。
老和尚听着,嘴角挂起一抹笑意,霜眉舒展。
待顾孟平背完之际,却见到老和尚的脸上露出几分怔仲,似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老和尚才道:“想我年少时,母亲也常做糕点给我吃,母亲做的糕点虽好,却没有街面上卖的花样繁多……汝阳县有一家刘记糕点店……几十年没去过了……”
顾孟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和尚,半晌没敢吭声。
“去吧!”老和尚摆了摆手,脸露疲惫。
等到顾孟平出去,老和尚仿佛抽全身的力气,颓然倒在身后的靠枕上。
“老喽……”老和尚的声音幽幽地,神色却有些恍然。
禅房外,阳光洒满枫林寺。
盈袖见到顾孟平出来,立刻弃了义净向他奔来。
“哥哥,咱们去看后院养的两头猪好不好?还有那些鸡,哥哥走后又下了一个蛋……它们不听话,老打架,盈袖赶了几次都不行……那个大公鸡老欺负我,刚刚还追着我跑到前院呢……”盈袖说着鼓起双颊,嘟起了小嘴,又将小手伸到顾孟平面前让他看刚刚被公鸡啄的伤痕,状极委屈。
“好,走喽!我们去教育大公鸡去!敢欺负我家盈袖,明天就把它赶出寺庙!”顾孟平弯腰抱起了盈袖。
盈袖转忧为喜,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用力抱紧了顾孟平脖子。
禅房里,老和尚笑得双眉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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